第29章 仗義

所謂的暗房, 其實就是個堆放雜物的柴房罷了。

屋子不大,卻又髒又臭,裏面有滿是尿臊味的髒馬桶、裝了剩飯剩菜殘酒的泔水桶、還有堆用髒了的抹布。真沒想到, 外頭金碧輝煌的福滿樓, 居然還有這等地方。

聞見這濃郁豐富的惡臭,沈晚冬忍不住幹嘔了幾聲, 她這會兒已經有了精神,就是頭還有些疼。手指輕附上腫燙的臉, 那如針尖紮了似得刺痛, 一點點蔓延開來, 登時讓她清醒了不少。

擡頭看去,窗臺上放了盞小油燈,如豆般大的燈焰在寒氣中搖擺, 那麽頑強,就是不願熄滅。外頭站了兩個男人,粗壯的影子打在窗上,他們在小聲谝閑傳, 大約是在猜她的結局究竟怎樣吧。

還能怎樣。

那會兒在正堂,她可是清清楚楚地瞧見大先生吩咐手下人,立馬将她送往何首輔那兒去。這事已經很明白了, 大先生并不願意保她一命,之所以現在将她暫且關起來,純粹是因為章謙溢下跪。

哎,也真難為他了, 那麽驕傲的一個人,為了她,居然敢當衆下跪。

這會兒,想來他正在與大先生斡旋吧,至于結果怎樣,只能聽天由命了。但其實也能想來,大約是棄卒保帥吧。

沈晚冬強撐着精神,慢慢挪到窗跟前,背緊貼在牆壁之上,登時,一股冷意從脊背滲入到肌膚裏,涼涼的,倒真的挺舒服的。她閉眼,深吸了口氣,品味泔水桶裏散發出酒肉的靡靡之味。

這可能是她在人世間聞到的最後一抹味道了。

忽然,外頭傳來個嬌嬈的女人聲,好像還有銀子在錢袋裏撞擊的清脆聲。

是誰?

門吱呀一聲開了,伴随着陣陣寒涼夜風,從外頭走進來個貓着腰的瘦女人。

沈晚冬眯着眼,借着昏暗的油燈之光看去,這女人三十多歲,穿着身半舊的襖子,模樣倒是秀氣,就是眉眼間經歷了太多的風塵,有些顯老,正是白日在酒樓打酒坐的妓.女,玉梁。

她怎會來?

“你怎麽?”沈晚冬氣若游絲,皺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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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只見玉梁食指放在唇上,又輕搖了搖頭,暗示沈晚冬先別說話。她小心翼翼地将門掩好,三步并作兩步過來,蹲在楚楚可憐的女人面前,從袖中掏出方幹淨的帕子,幫美人輕輕擦拭臉上的塵土還有鼻下的血污。

“冬姑娘,您,您還記得我麽?”

沈晚冬輕笑着點頭:“玉梁。”

說罷這話,她輕抓住玉梁的腕子,湊近了幾分,皺眉問道:“公子不許任何人進來,你怎會來?”

“外頭守門的老趙是我的相好兒,才剛我又使了點銀子,說是想進來瞧瞧你,他就給我開了個方便之門。”玉梁抿着唇,有些羞赧地說出這話,忽然,這女人端端正正地跪到沈晚冬面前,磕了三個響頭,淚眼盈盈地看着沈晚冬,哽咽道:“都是因為我,才連累姑娘惹上這無妄之災,妾身真是萬死難贖罪了。”

“跟你沒什麽關系。”沈晚冬虛扶了玉梁一把,她無力地靠在牆上,仰頭看着黑黢黢的房頂,看着房梁角落的黑蜘蛛結網,苦笑了聲,道:“你回去吧,以後換個酒樓彈唱,福滿樓你怕是再也進不來了。”

“姑娘。”玉梁哭得好不凄慘,她抹了把淚,竟開始寬衣解帶。

“你,你做什麽?”沈晚冬不解,皺眉問道。

“姑娘,才剛我來的時候,瞧見翩紅姑娘正在廊子後頭罵碧嫣,嫌碧嫣那會兒在大堂沒敢下重手打你。我還聽見,翩紅說你這回死定了,誰都保不了你。”說這話的時候,玉梁臉上的愧色甚重,她将自己脫下的襖子塞進沈晚冬懷裏,急道:“冬姑娘,你穿上我的衣裳,趁着夜色趕緊逃吧。”

沈晚冬凄然一笑,将襖子推還給玉梁,輕搖了下頭,道:“我若是跑了,你怎麽辦?你替我去死?你死了,你兒子又怎麽辦?”

誰知玉梁莞爾,從懷裏掏出袋銀子,強行塞進沈晚冬的衣襟裏,笑道:“姑娘且放心,我就是個唱玩意兒,大字也不識幾個,這些官老爺能将我怎樣,頂多打一頓嘴巴子,再不濟就是關上幾天,還真能要了我的命?至于我兒子,我來的時候已經将他安頓好了。”

聽了這話,沈晚冬眼睛熱了,鼻頭一酸,淚珠兒不住往下掉。明明已經對人性絕望透頂,心已經徹底涼了,為何,偏偏又要讓她暖了些。玉梁,咱們僅僅一面之緣,我幫你解圍,也是存了私心的,可你竟然這般救我,當真有情有義。如果我真的逃了,豈不是害了你母子二人?

想到這兒,沈晚冬從懷中将那袋可能是玉梁全部身家的銀錢掏出來,擲到地上,撇過頭,冷笑數聲,故作高傲之态,道:“我不用你可憐我,放心吧,公子待我如珠似寶,他會想法子救我。趕緊滾,看見你就來氣。”

玉梁久在風塵,如何瞧不出來冬姑娘這是故意的。她急的都咬破了自己的唇,竟動手強行扒沈晚冬的衣裳,壓低了聲音,急道:“姑娘別犟了,你這麽年輕,千萬別冤死在大梁,拿着錢,趁着機會跳出風塵,找個好男人安安穩穩去過日子。”

“你別碰我。”

沈晚冬哽咽着掙紮,硬着心腸往開推玉梁。

就在此時,外頭忽然傳來陣沉重的腳步聲,緊接着,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姑娘她一切都好吧。

沈晚冬和玉梁四目相對,章謙溢來了。

果然,沒一會兒,章謙溢提着個食盒從外頭進來。他懊喪着張臉,當瞧見坐在地上、衣衫不整的玉梁,火氣登時不打一處來,瞪着眼喝罵:“誰讓你進來的!好娼婦,若不是因為你,小妹能招惹到禍事?我正想找你算賬,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行了!”沈晚冬剜了眼男人,她将襖子披在玉梁身上,冷聲道:“何苦在她身上撒氣,你心裏清楚,這事跟她沒關系。”

玉梁向來畏懼章謙溢,可此時,她竟忽然像有了幾百個膽子,跪着爬行到男人腿邊,抓住他的褲子,搖着,仰頭哀求:“公子,您就讓我代替冬姑娘死吧,求求您,權當什麽都沒看見,讓冬姑娘逃了吧。”

章謙溢閉眼,深呼吸,按捺住心裏的憋屈、不甘與怒氣,他何嘗不想找個身形相似的女人,毀了容貌去頂替了小妹,可是,如若叫何首輔那邊瞧出端倪,日後必定惹下無窮無盡的麻煩,章家再富可敵國,終究敵不過有權的。

“滾!”章謙溢身形有些晃動,一腳踢開玉梁,怒喝:“滾出去!來人,給我把這女人拉出去,永不許她踏入酒樓一步!”

話音剛落,立馬進來兩個粗壯的男人,将哭嚎哀求的玉梁給拖了出去。

屋子又恢複了安靜,仿佛都能聽見心跳的絕望聲音。

章謙溢将門關上,悶着頭站了很久都沒動。他苦笑了聲,又長嘆了口氣,想起那會兒接過梅姨準備的毒酒時,那老娼婦笑的得意,說:公子這是自作自受,當日你若沒有強行将冬兒從園子帶走,她何至于死于非命。

末了,這老娼婦歪着頭,踮起腳尖,按住他的肩膀,半貼在他身側,嬌媚地笑:公子啊,你能否告訴梅姨,當日你到底拿了什麽把柄威脅她,把她吓成那樣。

他不能說,也不敢說。因為他知道,安定侯榮明海暗中派人找了她半年多。不用想也知道,榮明海定是曉得戚夫人做下的好事。可.榮明海是誰?那可是皇帝的舅舅,當今榮太後的親弟弟,身份顯赫,為人冷硬又不近人情,怎會允許有小妹這根傷了他顏面的刺存在。

他趁着榮明海離京之際,強行将小妹從園子帶出來,原本打算把她當成奇貨,送給幹爺做人情,可他見到她那刻,猶豫了片刻,不幸的是,這種猶豫已經在心裏偷偷蔓延了。

章謙溢閉眼,深吸了口氣,微笑着轉身,慢慢走過去,盤腿坐到地上。他打開食盒,從裏面端出盤蜜煎雕花、爆炒羊肉以及一壺甘冽醇厚的好酒。

“小妹,餓了麽?咱們晚上常一起吃宵夜,我,我給你帶來了些你愛吃的點心。”

沈晚冬淡淡掃了眼這些精致吃食,她盯着面前這張俊臉,卻發現,他眼眸低垂,并不看她。

明白了,他來給她送斷頭飯了。

沈晚冬凄然一笑,拿起筷子,夾了塊羊肉送進嘴裏,可怎麽越吃越苦,原來,她哭了,把眼淚吃進去了。

“我,真的非死不可?”

男人低頭,紅了眼圈,一聲不吭。

“明白了。”沈晚冬閉眼,眼淚掉到地上,消失不見。她強行将口中的羊肉吞咽,問:“現在您能告訴我,我兒子究竟在誰家了吧。”

男人擡頭,看着眼前這張絕美卻又悲慘的面孔,哽咽着,道:“他爹是安定侯榮明海,他是嫡子。他娘戚夫人把他當成寶一樣寵,從前戚夫人生性冷傲,雖不受侯爺待見,又被府裏的秦氏打壓,但不屑争搶,一個人驕傲地活着。如今為了兒子,戚夫人也漸漸生出了一身刺,放心吧,她是個好母親。”

沈晚冬不禁想起那個樣貌清秀娟美的婦人,比起恨,她如今更希望這女人能長命百歲的活着,好好養育兒子。

“他,他叫什麽名兒?”

“應麟,乳名叫麒麟。”

麒麟,麒麟。

沈晚冬喃喃自語,将這兩個字刻進血裏心裏,好方便帶上黃泉路。她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淚,看着章謙溢,笑道:“求你件事。”

“你說。”章謙溢亦流淚了。

“以後,幫忙暗中留意着麒麟,清明過年的時候,把他的事寫在紙上,燒給我。再有,哎!”

沈晚冬嘆了口氣,泣不成聲,她強撐着精神,哽咽:“我娘和哥哥大概以為我早死了,求你,以後暗中照拂照拂他們,千萬別告訴他們,我曾流落過風塵。我想做他們心裏那個幹淨的女兒、妹妹。”

“小妹,我,我對不起你。”章謙溢大手揪住自己心口的衣襟,痛苦不堪:“我沒用,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保不住。”

沈晚冬搖頭冷笑,一句話也不說。

喜歡的女人?呵,如果真喜歡,那麽會把她當個髒玩意兒?會讓她出來陪酒賣笑?會親手送她上路?這份喜歡,太複雜太髒。

“毒在酒裏吧。”沈晚冬擡手,拿起酒壺,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誰知手太顫,竟灑出些。女人苦笑了聲,終究,她還是很怕死的啊。當酒杯送到口邊時,她的腕子忽然被男人抓住。

“公子?”她心猛地跳動,淚眼盈盈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難道他,他?

“小妹,你恨我麽?”男人呼吸急促,問道。

“有點吧。”她淡淡笑着,回答。

男人手無力垂下,低着頭,苦笑:“如果有來世,我定将你當作珠玉一樣,捧在手心,絕不叫你受半點苦。”

她搖頭,道:“來世,我不想再見你了。”

真的不想再見你了。

沈晚冬閉眼,慢慢舉杯,不知道這種毒,會不會很快發作,希望快些吧,她真的不願連死都飽受折磨。

可就在酒入口的剎那,外頭忽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還有個沉厚威嚴的男聲,是大先生。

“溢兒,晚冬,你們千萬別輕舉妄動!安定侯來了,指名要見晚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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