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毒殺

要打她?

沈晚冬幾乎是下意識回頭, 看向身後的章謙溢,卻發現這男人神色複雜,擠眉弄眼好似在給她暗示什麽。

其實不用問, 她也知道。

像大先生這樣身份的人, 是做實事的,根本沒必要在大半夜将所有人都叫齊了, 用打她耳光來立規矩;更不會因為她方才出言張狂,存心為難她一個微不足道的妓.女。

太跌份。

其實這事再明顯不過了, 當日她在福滿樓利用翩紅的名氣上位, 因有章謙溢在前頭擋着, 翩紅後來也不能拿她怎樣。如今她招惹到這麽大的禍事,翩紅當然要利用這好機會,私下撺掇着大先生當着衆人的面兒打她, 洩洩憤。

章謙溢才剛在唐府吃了閉門羹,回來求他叔父出面,定是要忍氣吞聲的,少不得要……罷了, 之前的确是她不厚道在先,此番,權當給翩紅賠禮吧。

想到此, 沈晚冬深呼吸了口,擡眼與章謙溢四目相對,微微點了下頭,告訴他, 她能受得住。

可就在此時,忽然從人群中走出兩個健壯仆婦,一左一右拿住她的胳膊,并且還死死踩住她的腳,讓她動彈不得。

呵,她猜的沒錯,果真有備而來。

不過被人這般踐踏,任誰心裏都不好受。

腳背傳來的劇痛,讓沈晚冬忍不住掙紮,忽然,她的頭發被人從後頭抓住,使勁兒向下拽,頭皮的疼讓她不得不将臉朝上擡起,如此之态,可不正方便人家打麽。

沈晚冬咬牙,渾身顫抖着。她看見從廊子下率先走出個穿水綠色裙衫的妓.女,二十來歲,模樣倒是清秀。這妓.女低着頭,先向大先生屈膝道了個萬福,又偷偷朝着翩紅輕點了下頭,便踏着小碎步過來了。

“冬姑娘,奴家得罪了。”

水綠裙妓.女揚起手,一臉無辜地說出這句話,聽着仿佛是被強迫似得。可沈晚冬瞧見,這女人右手三根指頭上并排戴了三只棱角鋒利的金戒指,好麽,如此大巴掌打下來,她的臉肯定挂彩。就算不毀容,肯定會留下疤。

可就在水綠裙妓.女要下手扇打時,忽然,一旁站着的章謙溢咳了聲。這妓.女身子一顫,眼中似閃過絲恐懼,終究,落在她臉上的巴掌挺輕,只是拿指尖掃了下,沒有傷她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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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用的東西!”大先生瞧見後,重重地冷哼了聲,他知道這幫妓.女畏懼自家侄兒,并不敢下死手打沈晚冬,看來這小子這些年果然立下了威信,的确挺不錯。但……翩紅的面子不能不顧。

只見大先生鐵青着臉,随手指向人群中一個微胖的廚娘,厲聲道:“你去,如果我再聽不見響兒,就把你的手剁下來!”

胖廚娘聽了這話,渾身一顫,膽戰心驚地走了過來,根本不敢看章謙溢一眼,嘴裏不知在碎碎念些什麽。當胖廚娘走到沈晚冬面前時,她将油膩的袖子挽來,搓了搓胖手,咬緊牙關,狠狠朝美人打去。

誰知響聲太大,竟将人群中一個膽小妓.女給吓得尖叫。

胖廚娘見狀,鼻尖滲出豆大的濁汗,她又怕又驚,心知這回公子定不會輕饒了她,可誰又敢逆了大先生的意啊,這下可該咋辦。

“誰讓你停的,繼續!”大先生面無表情,冷聲喝令。

胖廚娘此時臉窘得通紅,她聽見這話後,咽了口唾沫,用袖子蹭了下額上的冷汗,揚起手,左右開弓,狠狠扇打沈晚冬。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沈晚冬默數着,開始時,她還能感覺到疼,火辣辣的疼,後來,她耳鳴了,人也發暈了,頭木然地随着胖廚娘的巴掌左右動,若是沒有後面那兩個仆婦拿住她,想必早就倒地了吧。

丢人麽,是有點。

可你沒權沒勢,除了大哭、不自量力地還手、再不濟就是羞憤自盡,好像再沒別的辦法了。

“夠了!”

章謙溢最終沒忍住,大喝一聲。只見他雙目通紅,悶着頭走上前去,不由分說地一腳狠狠踹飛打他小妹的“惡人”,将窩在心裏的所有怒氣全都撒在胖廚娘身上,登時就把胖廚娘給踹得吐了口血,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滾着哭嚎。

他從兩個仆婦手中搶過沈晚冬,看着她紅腫的雙頰,被打出的鼻血,狼狽的樣子,真是又氣又怒又心疼。

他環抱住搖搖欲墜的女人,強壓住怒氣,沉聲道:“她是我手下的姑娘,即便犯了錯,也該由我處置。叔父難道不信任侄兒?還是聽了哪個娼婦的挑唆,刻意要當着衆人的面兒給侄兒沒臉?”

這話一出,衆人皆驚,公子向來敬畏大先生,如今為了晚冬姑娘竟敢出言頂撞!

“你放肆!”大先生怒極,粗眉毛都變成了倒八字,他拳頭緊握,都能聽見咯咯響聲,忽然,他看向身側站着的一個身穿黑色勁裝的武士,冷聲吩咐:“你帶兩個人,把那個晚冬和我的書信一并送去何首輔府上,任由閣老處置。從此時起,這禍水與我福滿樓毫無瓜葛!”

“叔父!”

章謙溢大驚,一張俊臉寫滿了驚怒,他擡臂,擋住要來抓沈晚冬的兩個武士,随後又将沈晚冬輕輕平放到地上。只見他站起身來,脊背直挺地面對大先生,忽然,這男人緊抿着唇,一把撩起下裳,左腿向前邁出一大步,竟準備單膝跪下。

“慢着!”大先生急忙喝止住侄兒的這番動作,他佯裝發暈,捂着胸口竟直接倒在了梅姨身上。也就在瞬時間,大先生偷偷給梅姨使了個眼色,随後,這中年男人大口喘息,手胡亂地在衣裳裏摸,好似在找尋救命的藥。

“先別管那個小娼婦了,帶下去嚴加看管起來。你們快去請薛神醫來,大先生的老毛病又犯了。”梅姨看上去焦急非常,從後面環住大先生,如同撫嬰兒那樣輕撫着大先生的心口,試圖幫男人順氣。與此同時,她一臉怒容,皺着眉朝愣在原地的章謙溢啐了口:“你傻站着作甚,還不過來瞧瞧你叔父?”

“我,”章謙溢猶豫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羞愧難當。他深知叔父生平說一不二,從不會因某人某事改變自己決定的事。可此番,叔父瞧見他竟要在衆人面前為了一個妓.女下跪,終究低頭了,為了要挽回他的顏面,暫時放小妹一馬。

章謙溢看着地上半暈半醒的美人,苦笑了聲,他吩咐身旁站着的兩個仆婦:立馬将半暈半醒的晚冬姑娘擡到酒樓後堂的暗房,把門鎖起來,好生看管,誰都不許靠近。

如此吩咐罷,章謙溢一甩袖子,讓廊子下站着的衆人都散了。随後走過去,跟着梅姨等人,将“犯病”暈倒的大先生扶回了二樓的包間。

包間并不大,有幾分戰國時的韻味。桌上擺了五六只镂刻了金文的青銅鼎、爵;書架上堆了十幾卷長約一尺二寸的竹簡;牆上挂着幅用淡黃色絹帛制成,書寫了楚國“花鳥書”字畫。

做成獸首樣的金爐裏正焚着水沉香,味道袅袅娜娜,飄散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安撫着人的心神。

只見兩個武士将大先生扶着,安坐到地上鋪擺的重蔑席上,又從外頭端進來來個暖爐,上了壺茉莉粗茶。做好這些事後,他二人弓着身子退了出去,将門關上,守在外頭。

此時屋子裏只剩下大先生、梅姨還有章謙溢三人。

大先生始終陰沉着張臉,連眼皮都不擡一下。他拎起茶壺,給自己倒了碗茶,手端着輕輕晃了晃,忽然,他冷哼了聲,竟将滾燙的茶一股腦全潑在章謙溢頭上,瞧見侄兒仍端铮铮站着,大先生冷笑了聲,道:

“你知道自己做錯了麽?”

“我知道。”章謙溢兩眼直視前方,沉聲道。

“做錯什麽了?”大先生從桌上翻起個茶碗,又給自己倒了碗。

“我不該縱容晚冬賣弄姿色,惹得兩位權貴之子相繼喪命。”章謙溢頭低了三分。

“還有呢?”大先生抓着茶碗的手,有些抖。

“我不該有下跪的舉動,您教過,大丈夫頂天立地,膝下有黃金,只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

“還有呢!”大先生身子略微往前傾,鼻孔微張,聲音也拔高了幾分,顯然更怒了。

章謙溢聽見這話,懵然地看向他叔父,他這下真不知道自己還做錯什麽了。

“你不該帶着那女人去找唐令!”大先生幾乎是吼出這句話的,他将茶碗重重地掼到桌上,茶水登時濺出一大半。

只見大先生猛地站起來,疾步走到侄兒身前,恨鐵不成鋼似得用手背連連拍着侄兒的胸脯,氣道:“唐令是什麽人?那可是敢廢立兩個皇帝的九千歲,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啊!你以為人家許你叫他一聲幹爺,你就真成了他兒子了?如今朝廷分成三黨,權閹唐令獨掌大梁的軍政十餘年,是貨真價實的假皇帝,此為一黨;太後的弟弟安定侯榮明海手握軍權,穩紮穩打地爬起來,又是一黨;何首輔以前雖奉承着唐令,如今上位後也漸漸有了野心,此又為一黨。我告訴你多少遍,咱們要長久地立住,哪方都不能靠攏,哪方也都不能得罪。你倒好,如今為了個妓.女,居然想讓唐令幫你出手對付何首輔和曹侍郎?!你有多大的面子,啊?你知不知道,雙方一旦出手,那就是清洗一遍朝堂,成百上千人死亡的血雨腥風啊,誰敢輕舉妄動。孩子,你怎麽了,糊塗了?還是被那個禍水迷住眼了?”

“我,”章謙溢低頭,腹內似有千言萬語,卻不敢說,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她,她是我買回來的。叔叔,這事根本和她沒關系,我章謙溢若是連個手下的女人都護不住,豈不是叫衆人笑話?”

“你!”大先生怒急,手捂着發痛的胸口,他半彎着腰,手指連連點着這不争氣的侄兒,氣得說不出話。

一旁站着的梅姨見狀,忙上前來,輕輕撫着大先生的背,給男人順氣,她輕嘆了口氣,勸道:“都是一家人,有話好好說,千萬別為了外人傷了和氣。”

大先生恨地瞪了眼侄兒,輕拍了下梅姨的手,他垂眸略思了片刻,道:“溢兒,我不管你對她有什麽情誼,今兒明白告訴你聽,何首輔和曹侍郎哪一方都不會輕易放過這個紅顏禍水,咱們要是強行包庇,必定禍及自身,叔父從窮鄉陋裏走出來,一直走到今天,你以為沒有忍痛放棄過心愛的東西麽?”

說到這兒,大先生嘆了口氣,語氣也緩和了許多:“溢兒,孰輕孰重,你心裏該有杆秤。你這樣不懂事,讓叔父日後如何放心将家業交給你。”

章謙溢低頭,身子微顫,隐忍着痛苦。

“難道,要我将她交給何首輔手裏麽?您明知道那畜生是什麽人,小妹若是落在他手裏,那可是要先掉層皮,等折磨夠本了,才會把她弄死的。”

“妾身倒有個主意。”梅姨忽然出聲。她看着也是十分的痛苦與不舍,搖了搖頭,又無奈地嘆了口氣:“如今何首輔和曹侍郎遷怒在咱們福滿樓,定要咱們給個說法。冬姑娘命薄,惹上這等無妄之災,這是誰都不想看見的。莫若,咱們給她喝點“酒”,把她的屍體交出去,就說她系羞愧自盡。然後咱們再備上一份厚禮,送上去,好生致歉。如此一來,兩家就算有再大的氣,也沒道理出在咱們身上。”

大先生聽了這話,沉吟了片刻,點頭同意梅姨的意見。

“你們要毒死她?”章謙溢驚住。

“怎麽,舍不得?”大先生似乎已經拿定了主意,他瞧向失魂落魄的侄兒,冷哼了聲,道:“你若是不舍,可以帶她走,從此以後,章家就與你沒有任何關系了。你二人若是在路途中被抓到或是追殺,也別指望我出面撈你們。”

“我,”章謙溢身形晃動,呼吸也不知不覺急促了起來。

“看來,公子是寧願要美人也不要江山啊。”梅姨無奈地嘆了聲,扶住大先生的胳膊,“勸”道:“算了吧,公子是不會同意的,您就成全他們,讓他們走吧。”

“我同意!”章謙溢咬牙,說出這話,他瞪着梅姨,心中的怒火都快要将他吞沒。他知道這娼婦用心險惡,随時随地都在給他埋坑,不僅傷人,還連帶剜心;他更知道,如果今朝一旦同意帶小妹走,那麽,他這麽多年所做的一切,都将稱為泡影,全都為梅姨這老娼婦的“外甥”做了嫁衣裳,美人江山,他,呵,終究還是更愛後者。

半響,只聽男人嘆了口氣,痛道:

“但我有個條件,我要親自送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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