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毛骨悚然
天真的在漸漸變暖, 寒梅悄悄凋零在泥裏,等着來年鵝毛大雪的來臨,再次重新綻放傲骨。院子裏新移進來十幾棵桃樹, 樹枝桠上結了好多花骨朵, 在下一場春雨後,就開出灼灼其華的芳姿。
沈晚冬伸了個懶腰, 終于願意起床了。
她揉了下發酸的眼,剛掀開床簾, 就有個兩個清秀的大丫頭端着銅盆和漱口的香茶上來伺候。唐府的下人有規矩, 也會察言觀色, 滿府裏就小叔和她兩個正經主子,這些一二等仆婦丫頭滿沒有尋常大戶人家裏的下人那般刁毒,一個個小心翼翼地侍奉她, 如同踩在刀尖上般。
洗漱罷,沈晚冬坐在梳妝臺前,由着一個從宮裏出來的老嬷嬷幫她梳頭、上妝,跟前則站着兩個捧着首飾盤的丫頭, 等着老嬷嬷依照她今日穿的衣裳和妝容來挑選首飾。
她微微擡眼看去,這間屋子自然是極盡豪奢,窗紗和落地帷幔都選用了桃粉色來配院子裏的桃花, 等過些日子栽上翠竹後,說就會換成煙綠。
小叔說過要把她當成公主來寵,看着像是。
自那晚過後,已經有半個多月了。這些日子裏她什麽都沒做, 只是睡覺,想想吧,究竟有多久沒有安心睡過,總擔心會被逼迫陪酒,總害怕會有人摸上她的床,如今,總算不用擔驚受怕了。她只想好好的睡,所以這些日子幾乎連床都不願下,飯菜來了随便吃兩口,醒着時就拿本書胡亂看,依舊會做噩夢,但哭着醒來的次數變少了。
這段時間事倒是不少,有好有壞吧。
章謙溢被關進了地牢,期間大先生來唐府求見過好幾次,但次次碰壁,連門都進不了。可能他找人打聽了下,知道了她和唐令的關系,所以就帶了重禮上門,但唐令刻意回避不見。
大先生是聰明人,從此後便不動聲色,靜等着唐府裏的貴人消氣。
她恨,每每想起被章謙溢綁起侮辱,渾身的每根骨頭都在顫抖。
所以,在住進唐府的頭幾日,她刻意等着唐令來看她時,給他看章謙溢欺負她的證據。她将胸口的牡丹紋身用指甲狠抓,一道道血痕看着觸目驚心。還記得唐令剛笑着走進來,她“正好”下床,只穿了件抹胸,露出胸前的紋繡牡丹和自殘的傷,眼裏含淚,神情蕭索,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
唐令一愣,頭連忙扭在一邊,尴尬地咳了聲,随後擰身出去了。
晚上的時候,唐令又來了,在一起吃宵夜的時候,問她:你身上怎麽會有那種東西?
她心裏一喜,卻默然掉淚,低着頭說:是公子給我刺上去的,我們園子裏當時有個姑娘叫阿蠻,身上也有朵牡丹。阿蠻姑娘受不了沒日沒夜地陪酒陪.睡,趁出堂子的機會跑了,誰知被梅姨抓回去,生生剝了皮。梅姨會帶每個進園子的姑娘去參觀阿蠻的人皮,後來我被公子搶出了園子,公子為了讓我聽話,于是叫人也往我身上紋了朵,我,我恨這東西!
唐令聽這話的時候,面色陰沉,端着杯白茶輕抿,忽然目光灼灼地看向她,說:謙溢雖說該死,可是他叔父的面子不得不顧,我不會殺他,關些日子就會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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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登時燒的緋紅,頭越發低沉,原來唐令,早已看穿她了。
唐令輕放下茶盞,起身要走,垂眸看着她,淡淡說道:小婉,以後在家裏把衣裳穿好,你長大了,讓人看見不好。
她忙連連點頭,咬着下唇,不敢說話。
記得唐令在踏出門檻的時候,冷不丁說了句:小婉,你這孩子的心思太重了,叔父不喜歡這樣的你。
她一直低着頭,坐在椅子半天都沒敢動,等丫頭們上來收拾碗筷,輕輕戳了下她的肩膀,她才“醒”了過來,一動彈才發現,背後竟生了層冷汗。她慶幸,當夜在拒絕榮明海的時候是那麽的多情且無奈,如此留有一絲餘地,也不至于最終退無可退。
還有一件事,至今想起仍有些毛骨悚然。十日前,曹侍郎被彈劾貪污受賄,有人将其窩藏罪臣之女的事也挖了出來,數罪齊發,牽連出好些黨人,據說曹侍郎在入獄的當夜寫了份悔罪書,随後拿腰帶在獄裏的橫梁上吊死了,獄吏在天亮後才“發現”,可這并不影響處置曹氏及其一黨,抄家下獄,流放囚禁,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想想也是唏噓,昨日還是唐府的座上賓,轉眼就落得個階下囚的結局。曹侍郎與何首輔因福滿樓之事結仇,轉而投靠唐令,希望借唐令之力對付何首輔和榮明海,他萬萬沒想到,從中會生出變故……
她問過唐令:曹侍郎當真有罪?為何要将曹氏一族連根拔起。
還記得唐令品着茶,雲淡風輕地一笑,仿佛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如今朝廷哪方都容不下他,死一個區區侍郎,能換來朝堂暫時的平靜,這是大家都願意看到的。再說了,留着他終究是個威脅,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事和你沒關系,別多想了。
她厭惡曹侍郎沒錯,恨不得替含姝殺了他也沒錯,可一想起這十幾條人命間接因她而死,脊背就忍不住發寒。不過好在晚上玉梁經常陪她一起睡,再多點幾根蠟燭,倒也不是那麽害怕。
因她開口求了唐令,玉梁母子得以進來唐府,并且還有了權,總理了她這小院裏的大小事宜。
記得當時玉梁抱着她一起哭,說:我就知道姑娘是有後福的,有了督主這樣的叔叔,誰還敢再欺負你?我這種人竟也沾到福了,哎呦,這究竟是怎麽一種命。
是啊,命運這種東西,真的是難說的很。有時候一口運上不來,那就在深淵中痛苦的熬,沒什麽可說的。
玉梁在沒人的時候,偷偷跟她咬耳朵:雖說督主大人是你的小叔,可姑娘也得表表孝心不是?咱是女人家,別的也拿不出什麽,金銀珍寶府中是最不缺的,我看就給督主做上一套寝衣,他就算看不上咱的手藝,但心裏也高興。
她想了想,笑着說:那就等晚上沒人了,咱兩個一起做,梁姐你給小叔做,我就給侯爺做。
玉梁的針黹活兒相當不錯,沒幾天就做好了。她把握不清榮明海的尺寸,開了好幾回頭,廢了好些緞子,終于大致剪出個布片,也慢慢做好了。
記得當時她将寝衣交到唐令手中,說:這是小婉專門給小叔做的,您看看,喜歡麽?
唐令讓下人接過寝衣,随後拉着她的手碗,一起坐到窗下的軟塌上,他低着頭,專心地剝青皮橘子,淡淡問道:小婉,衣裳真是你做的?
她的笑意當時就凝固住,低着頭,半響沒言語。
末了,唐令将剝好的橘子遞到她手裏,起身準備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說了句:小叔不喜歡撒謊的孩子。
做寝衣這件事,只有她和玉梁兩人知道,為何小叔……
每當想起這些事,她就不禁毛骨悚然。
沈晚冬皺眉,看着銅鏡中的自己,膚如凝脂,身量窈窕,穿着打扮裏透着大家閨秀的氣質,可是過去的風塵似乎還在。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以後的路怎麽走,似乎也有了點眉目。
正在此時,外頭伺候的丫頭婆子們的恭敬問安聲忽然傳來,緊接着,一個大丫頭将簾子挑起,唐令闊步從外頭進來。
他今兒穿着燕居青色袍子,頭戴玉冠,嘴角含着笑,瞧着心情相當不錯。
“小叔。”
沈晚冬忙站起身來,給唐令屈膝福了一禮,并讓玉梁和幾個丫頭趕緊去燒水煮茶,誰知話還未說完,就被唐令揮手打斷。
“不用了。”
唐令勾勾手,示意沈晚冬過去與他一起坐到桌跟前,笑道:“今兒小叔給你帶了好吃的。”
“是什麽?”沈晚冬忙笑着問道。
唐令拍了拍手,兩個仆婦端着碗筷等物進來,等布好飯後,沈晚冬笑着瞧去,原來是一盆香噴噴的麻湯飯糊糊,飯上還飄着幾抹嫩綠色的葉子,瞧着倒是賞心悅目的很。
“饞了?”唐令瞧着沈晚冬輕咬唇、眨巴着眼睛的可愛動作,寵溺一笑,拿起湯勺給他的小婉舀了一碗,并用勺子輕輕地晾了下,柔聲笑道:“你小時候可喜歡黏着小叔了,我上山去挖野菜,非得跟着,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沒辦法,我只得背着你這小惡魔。”說話的時候,唐令拿手指輕點了下沈晚冬的頭,目中的柔情難掩。
“真好吃。”沈晚冬一口接着一口的吃,誰知燙到了舌,忙丢了勺子,張着口,拿手扇舌頭。
“慢些。”唐令笑着搖搖頭,翻起個茶杯,倒了杯涼水,柔聲笑道:“你還記不記得,當時咱們在山上摘了好多枸杞葉子,帶回家後,你娘就做進麻湯飯裏,咱倆吃的可香了。”
“當然記得。”沈晚冬不假思索地回道,忽然,她覺得氣氛不太對,擡眼看去,唐令這會兒嘴角雖然還帶着抹笑,不過,已經是那種不高興的冷笑。
“對不起小叔。”沈晚冬忙低下頭,頭上珠玉碰撞出好聽的聲音,半響,她小聲道:“小時候的事我不記得了,以後不會亂說了。”
“無礙,你多心了。”
唐令淡淡一笑,卻也沒了興致用飯,他從懷裏掏出封桃花箋,遞給沈晚冬,道:“安定侯才剛派人來給你送了封信,還帶了句話,說是你這兒有他的一把匕首,想來你也用不到了,讓你還給他。”
沈晚冬接過桃花箋,看着好似在隐忍着悲痛,垂眸問了句:“信上還寫了什麽絕情的話?”
“我沒有看,直接拿給你了。”唐令從下人手裏接過茶,淡淡說道。
沈晚冬深吸了口氣,在打開桃花箋的瞬間,她唇角不自覺勾起抹笑。上面的字遒勁有力,入木三分,只寫了四個字:夜深姝色。
懂了,榮明海這是在約她出去。
“小叔。”沈晚冬仍低着頭,面上看着依舊有些傷感:“待會兒讓人把匕首還給侯爺吧,我心裏煩悶,能不能出去走走。”
“讓孫公公陪着吧,我也放心些。”唐令掃了眼女人手中的桃花箋,什麽也沒問,忽然起身,對沈晚冬笑道:“小叔還有事,就不陪你了,你多吃些,看瘦的。”
“不用了,就讓玉梁跟着吧。”沈晚冬淡淡拒絕,她的心,已經飛出唐府了。
唐令寵溺地笑着,溫柔地看了眼沈晚冬,可轉身後,俊臉立馬拉了下來,陰沉的有些吓人。在出門後,他将外頭候着的孫公公叫了過來,俯身對老公公道:
“小婉想要出去,大約是要見榮黑鬼,你讓人暗中跟着她,別叫她察覺。”
孫公公忙答應。
“對了。”唐令眉頭皺的更緊了,冷哼了聲,道:“讓人去地牢,問章謙溢“夜深姝色”是什麽意思,他跟小婉關系非常,想來知道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