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去見戚氏
夕陽的影子又細又長, 溫柔地鋪滿了長街,一輛馬車吱呀吱呀駛過,踏碎一地餘晖。
沈晚冬蜷縮在車的角落裏, 腿上蓋着塊薄毯, 半個身子倚靠在玉梁身上。即使外頭春暖花開,她也感覺冷, 那種無孔不入的寒意讓她憋屈的慌。
那會兒唐令給她帶來了安定侯的一封桃花箋,上面只有四個字:夜深姝色。
這是只有他們懂的字眼, 旁人不會明白。
那天夜裏, 她和榮明海一起去了含姝的墓, 天飄了些雨,将燈籠裏的蠟燭打滅,無邊黑暗中, 有個人偷偷親了她一下。
挺壞!
榮明海如今在涼亭等着她,可她此時卻要去侯府。
麒麟,現在得有八個月大了吧,也不知長成什麽樣了。
其實當初唐令跟她說, 會動用權利幫她把孩子要回來,她低着頭,拒絕。
唐令不解, 在床榻邊坐了良久,忽然陰測測說了句:小婉,你覺得小叔沒本事護你周全,還是你有別的什麽想法。
她聽了這話, 身子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低頭哽咽道:若大張旗鼓去要孩子,我在寒水縣的醜事也會被挖出來,我名聲臭了不打緊,怕是會連累小叔,榮家恐怕也會狗急跳牆,到時候,我真是沒臉再活下去了。
唐令皺眉,細思了半天,嘆道:就怕時間拖得久了,孩子學會了認娘,再不會跟了你。若放在從前,榮家斷然不會輕易把孩子還給你,如今有小叔給你撐腰,想來他們會顧忌些。
她搖了搖頭,鼓起膽子,怯懦道:這事兒我自己心裏有主意,您,您就讓我自己處理吧。
唐令一愣,扭過頭看別的地方,幹咳了兩聲,淡淡說道:小婉,日子長了後,你就會慢慢知道,小叔和你以前遇到的那些男人不一樣,是真心疼你的。你得記住一件事,我和榮明海之間的博弈永遠不會結束,除非哪個先死了。
沈晚冬嘆了口氣,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臉,試圖用黑暗來讓自己平靜些。
選擇是有本事有地位人的東西,她只是個小女人,心裏有的那點小算計,不過是想從掙紮的活一步步走向有尊嚴的活,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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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府的這些日子,她斷斷續續從唐令那兒聽到些安定侯府的事。
安定侯在十九歲那年娶了出身名門的戚夫人,是皇上賜的婚,戚夫人比他要大三歲。兩人成親沒幾天,邊關告急,安定侯跟着鎮北大将軍遠赴戍邊打仗,這一走就是兩年。
重返大梁的時候,安定侯是滿載榮耀,可還帶回個女人—秦氏。
這秦氏是本是安定侯結義兄弟的未婚妻,那男人同安定侯一起上的戰場,幫安定侯擋了支冷箭,毒發身亡。在那男人死了的兩個月後,秦氏居然光明正大的進了榮府,而且還是懷着身孕進去的。
于是大梁就有了閑話。
有人說秦氏懷的根本就是那死鬼的遺腹子,她利用安定侯的愧疚之心,想要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
也有人說,安定侯當年不過是個略有微功的小将,而他姐姐也不過是個美人罷了,秦氏難道就有未蔔先知的本事,知道榮家日後是天潢貴胄,為了進榮府使盡心機,甚至不惜壞了自己的清名?
還有人說,其實安定侯早都跟秦氏私相授受了,說不準那支冷箭,就是他放的……
總之不論怎麽說,安定侯的名聲已經臭大街了,一直臭了十年。後來榮家扶搖直上,而安定侯在外屢立戰功,在內主張變法,在腹裏實行軍屯,為朝廷籌得百萬石的糧食,可謂居功至偉了。加之此人打仗時殺戮無數,又有個千人斬的稱號,故而如今也沒多少人敢在明面上扯這些陳年老灰,不過私下裏說一嘴,也就罷了。
聽唐令說,這十年來,侯府裏的掌家大權一直在秦氏手裏,這秦氏也着實厲害,不僅理得了家,而且在太後跟前也頗得臉,加上安定侯有心擡舉,這些年但凡朝廷有宴會,也多是秦氏同侯爺赴宴。秦氏性子和順溫婉,與大梁的各家貴夫人相處甚好,是有些交際手腕的,漸漸的,她在衆人眼裏口中從秦姨娘竟不知不覺成了秦夫人,到如今,多數人只知侯府裏有個秦氏夫人,不曾曉得還有個原配戚夫人。
令人奇怪的是,戚夫人對此也沒什麽抱怨,一直深居簡出,對誰都冷冷淡淡的,不争寵不管事,似乎當個富貴閑人就滿足了,直到有了麒麟後才肯争。
更讓人奇怪的是,據安插在侯府裏的細作回報。安定侯不怎麽待見戚夫人,二人客氣疏離,誰也不理會誰;可他也仿佛并不像傳言那般偏寵秦氏,十年來多住在軍中,極少踏入秦氏的小院,去也是瞧一眼大兒子罷了。那個長子被秦氏教養的極好,如今只不過九歲,可于文字訓诂之道已頗有些功底,武藝也沒落下,是能騎馬狩獵的。加之此子樣貌清秀,很是得安定侯的喜歡。
這三人裏面一定有不足為外人道也的事,究竟是什麽,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沈晚冬一想起這些事,就忍不住頭疼,她靠在玉梁身上,閉着眼睛假寐。馬車搖搖晃晃的,加上車轱辘枯燥乏味的吱呀聲,無不催人欲眠。正迷迷糊糊間,馬車忽然停了。
“小姐,侯府到了。”趕車的曹馬夫并不敢掀簾子,只是站在馬車跟前,小聲恭敬道。
沈晚冬睜開眼,懶洋洋地嗯了聲,這曹馬夫是唐令特意挑出來給她趕車的,想來是有些本事在身的。沈晚冬從随身攜帶的荷包裏拿出小鏡子和胭脂扣,對鏡稍微理了下妝,便與玉梁先後下了馬車。
四下看去,此時天已經擦黑,小巷靜悄悄的,侯府後門的屋檐下挂上了兩盞紅燈籠,風吹的燈影亂飄。在門口橫置了條長凳,上面坐了個穿着灰襖、瞧着像管事模樣的胖男人,這男人大腿翹在二腿上,正舉着小指在摳耳朵,笑吟吟地和跟前的兩個拿着圓木長棍的小厮說笑,仿佛并未看見侯府跟前停了輛馬車,更對沈晚冬三人置若無睹。
沈晚冬微微皺眉,這雖說是後門,可畢竟是侯府,不應該如此松散憊懶瞧那三個家奴這般目中無人的态度,似乎是奉命專程等在這兒的。不應該啊,今兒榮明海約她城外涼亭相見,按說沒幾個人知道,好,即使侯府有人提前知曉,那又怎會算準她會來侯府?
“老曹。”沈晚冬和玉梁兩個站在石臺階下,并不直接與侯府下人對話,而是朝曹馬夫使了個眼色。
曹馬夫即刻會意,小步行至石臺階下,挺直了腰杆,朝那三個家奴抱拳略晃了晃,就算見過禮了。
“我家小姐求見戚夫人,煩請小哥進去通報一聲。”
那胖管事好似并未聽見,他吹了吹小指上的耳屎,晃二郎腿的時候,臉和脖子上的肥肉也跟着顫動。在燈影交錯間,這胖管事斜眼瞥向俏生生立在一旁的沈晚冬,扁嘴冷笑了聲,道:
“好大的膽子,侯府豈是你們這種賤民随意能進的?戚夫人又是誰人想見就能見的?快快走,否則叫你們好看!”
玉梁見這胖管事如此蠻橫,登時惱了,撂開沈晚冬的手,快步走上了臺階。她倒沒立馬發火,只是叉着腰,媚眼狠狠地橫了眼這男人,微擡起下巴,道:
“睜大你們的狗眼瞧清楚了,我家小姐可是唐督主的侄女,就算是侯爺,也必得好言好語地跟她說話。你們有幾個膽子敢攔她,究竟仗了誰的勢!”
胖管事從鼻孔發出聲不屑的冷哼,往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地打量在石階底下立着的美人,目光相當放肆,只見這男人嘴撇了撇,傲然道:
“你們才是膽大包天,大梁誰人不知,唐督主無親無故,哪裏就冒出個侄女來?我瞧這姑娘身段風流,樣貌嬌嬈,舉手投足間無不透着股風塵氣,呵,想來是哪個窯子裏的,”
啪!
玉梁直接動手,狠勁兒扇了這口出不遜的胖管事一個大嘴巴子,指着男人的鼻子破口大罵:“好個沒天理的日娘小子,嘴裏不幹不淨的在罵誰?誰教你說這話的?戚夫人還是秦夫人?”
胖管事多年來常與侯府裏守規矩的婆子丫頭們打交道,何曾見過如此潑辣護主的女人?登時大怒,兩條又粗又短的眉毛擰成了個疙瘩,朝着玉梁喝道:
“府裏兩位夫人,也是你們這種身份的女人配提的?別給臉不要臉,趕緊滾,否則爺可就不客氣了。”
說這話的時候,胖管事特意看向沈晚冬,仿佛再說:若是還在侯府門口聒噪,爺第一個就收拾你。
“你倒是試試!”玉梁全然不懼這胖管事,拿指頭點着男人的肩頭,步步緊逼:“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侯府的一條狗罷了,竟敢在唐府的人跟前叫嚣。你要是敢動我家小姐一根毫毛,督主會叫你全家陪葬,你,”
“好個賤人!”胖管事大怒,一把推開玉梁,揚起手就要打人。可就在此時,那站在沈晚冬身邊半響沒言語的曹馬夫忽然爆喝一聲,只見他足尖輕點,在躍上臺階的瞬間,迅速從袖筒裏摸出把鋒利的短匕首,手腕一轉,直接将匕首插.入那胖管事的肩頭。
瞬時間,胖管事發出殺豬般的嘶嚎聲,他那張白胖的臉窘的通紅,滿手都是血,身子疼得直顫,手舉着想拔刀,可始終不敢碰一下那把匕首。這男人不敢再輕舉妄動了,連連後退,喝令過來扶他的小厮趕緊回去叫人,與此同時怒瞪着曹車夫和玉梁,咬牙道:你們等着,等着!
話音剛落,只聽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從府內響起,好似人還不少。
沈晚冬皺眉,難不成她真會被榮府的人趕走?有點丢人呀。
才剛玉梁雖說魯莽了些,但确實是為了維護她,況且瞧這胖管家的輕慢态度,似乎對她的“風塵來歷”很是知曉,既如此,沒道理不清楚她現在和唐令的關系。
明白了,有人刻意讓這管事裝傻,事先就等在門口攔着,絕不叫她踏進侯府一步。
這人是誰?好手段!
眼前忽然一亮,沈晚冬擡頭看去,只見從侯府走出來兩個打着燈籠的小丫頭,緊跟在其後出來的,竟是張嬷嬷!
往夕之事,當看見這穿着褙子的老婦時,全都在瞬間湧起。
當日她重傷倒在冰天雪地裏,救她是這對慈善的老婦主仆;可後來将她推進萬劫不複的,還是她們。直到現在她都在恨,黑三那夥地痞在她身上的拳打腳踢、園子裏的艱辛度日、福滿樓的是非屈辱,那種痛全都刻在骨頭上了,她真的不懂,這對主仆究竟救了她還是毀了她?!
仔細算算,終究是欠她太多。
沈晚冬呼吸有些急促,垂在袖中的拳頭緊握,恨,她恨不得現在就殺了這對該死的主仆。可現在還有些無能為力,且不說唐令不會答應,怕是榮明海也會跟她結仇。
不,要報複一個人,還是來陰的好。那種看不到摸不着的壓抑和痛苦,才是最折磨人的了。
想到此,沈晚冬深吸了口氣,她莞爾淺笑,微微屈膝給張嬷嬷見了個禮,柔聲道:“嬷嬷好,妾身來府上見“侯爺”,順便給夫人請安。”
張嬷嬷神色複雜,微眯住眼使勁兒看沈晚冬,她定了定心神,疾步走下石階,低頭給沈晚冬回了一禮,笑的十分和善,裝作從未見過眼前這美人。只見張嬷嬷側過身子,給沈晚冬讓出條道,笑道:“可是不巧,侯爺今兒下午出府了。其實夫人早都聽聞過許多次小姐的大名,常想着要約您到一處小聚,可因要照顧小公子,不得空,今兒難得小姐大駕光臨,請。”
沈晚冬微笑着點頭,給玉梁和曹馬夫使了個眼色,示意二人跟她一起進府。可才剛走上臺階,那胖管事就呲牙咧嘴地橫在大門口,他靠在一個小厮身上,此時額上冷汗直冒,強忍住疼,冷眼瞧着張嬷嬷,強硬道:
“嬷嬷這是作甚?夫人說了,侯爺不在的時候,任何人都不許進府,誰要是敢放什麽不三不四的人進來,就叫她好看!”
“夫人?”張嬷嬷先給沈晚冬屈膝福了一禮,示意沈晚冬暫且等會兒。只見張嬷嬷端铮铮地立在原地,等着胖管事,冷笑數聲:“哪個夫人說的,怎麽我竟不知?”
“當然是秦夫人。”胖管事毫不猶豫地頂回去。
“秦夫人?”張嬷嬷不屑地冷哼了聲,挑眉一笑,尖刻道:“我只知侯府有一位正經夫人,那就是咱們戚夫人。秦夫人是誰?她不過是個姨娘,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說罷這話,張嬷嬷直接無視胖管事,十分恭敬地再次給沈晚冬行了一禮,笑道:“家裏某些“下人”沒規矩,竟敢冒犯小姐,還請小姐見諒。夫人正等着您,請。”
“嬷嬷帶路吧。”
沈晚冬玩味一笑,這事真是越來越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