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賤骨頭

因要進去內府去見女眷, 曹馬夫不便進來,被個大管事帶去門房那邊吃茶等侯。

沈晚冬讓玉梁從車裏将她做給榮明海的寝衣拿上,二人緊跟在張嬷嬷身後, 朝着戚夫人的小院走去。

安定侯府很大, 亭臺樓閣與石山池塘倒也有,只不過比起唐府的極盡豪奢, 瞧着簡樸了些。庭院中栽的不過是桂花和合歡這些常見的樹,府裏得臉仆婦的穿戴也很簡素。

已經入夜, 府中管事仆婦打着燈籠, 帶了幾個年輕媳婦四下裏巡視。這些管事仆婦見到張嬷嬷帶着她這個臉生的美人, 并不表現的怎樣驚奇,也沒有多問,只是笑着道了個萬福, 說:還忙着查賭和煙火,待會兒二門那邊也得上鎖,就先走了。

這一路上雖說看見的人和事少,但卻能品度出點東西。

這秦氏果真是個了不得的女人, 怨不得能得到太後的歡心。無論在貴門亦或是小家,家風一定得立起來,像是夜裏聚衆玩賭這樣的事, 一點也疏忽不得,秦氏能十年如一日的緊抓,可見是個重規矩勝過重情面的人;榮家而今如日中天,奢靡些倒也無可厚非, 但府中如此節儉,不論是真心還是刻意做給外面那許多雙眼睛看的,美名已經出去了,這般看來,這女人的确是有手腕的。

想到這些,沈晚冬不禁搖頭笑了笑。

若是戚夫人不幸早死,安定侯将秦氏扶正也不是不可能,人家兒子有,名聲有,府裏威信高,還得太後喜愛,想來當侯夫人不會有什麽太大的阻力。這種女人活的太清楚,明白自己要什麽,一步步一年年逐漸實現,所以只要是擋在她前面的人,怕是最終都會被她踩在腳下碾死。想來戚夫人能活到現在,大約和她生不出孩子有點關系吧。

一陣冷風吹來,沈晚冬不禁打了個寒噤。這位秦氏是真的厲害,十年前的名聲不比她這條冬蛇強到哪兒去,能走到如今這步,運氣是一回事,心計手段怕才是主要的吧。

哎,她如今雖說認下了小叔,可總覺得心慌。

沒錯,小叔權傾天下,犯不着像吳家父子還有章謙溢那樣算計她這樣一個弱女子,更不會圖她什麽;是,小叔是對她很好,可誰又能保證以後會不會就淡了,那她如今嚣張惹下的債,會不會被債主千百倍的讨回來。

再者,小叔的那份陰沉、霸道也讓她惴惴不安。

她是不記得當年與小叔一起生活的點滴,可卻記得父親曾說過的那番哀傷“令冬”非要去報仇的怪話,更記得父親生前數度帶着妻女搬家,像是在躲什麽。沈家只有堂哥這一個男子了,按說長輩應當悉心扶持才是,可父親縱使滿腹的五經六藝,也未曾教過堂哥讀書,由着堂哥去種地受苦。

一切的一切都讓她心慌,什麽天大的仇能讓小叔甘心絕後當太監,能讓堪當宗師的父親甘願晚年窮困潦倒,這裏邊的隐秘太不簡單了。

小叔如今是手握重權,可難道就沒有登高跌重的一天麽?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她和麒麟又該被如何千刀萬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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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榮明海,這個人也不簡單。什麽都不說,但什麽都知道。戚夫人究竟有沒有懷過孕,他難道心裏就沒點數麽。為何要忍,為何又寧願得罪何、曹二人也要把她這條禍水冬蛇救下來?若是真替夫人遮羞,當初為何不選擇沉默,暗中看着大先生把她毒死,豈不是一了百了?

榮明海一定在心裏謀算着什麽,并且成竹在胸。但有一件事仿佛在他的意料之外,那就是她居然是唐令的侄女。

這個身份是她的一個靠山,也可能是她後半生的一個轉機。

沈晚冬一想到這些就頭疼,她太需要有個明白人告訴她接下來怎麽走。這個人絕頂聰明,既不是唐令的爪牙,又不依附榮明海,會站在她的利益指點她。

章謙溢,怎麽居然忘了他!

沈晚冬心裏一喜,章謙溢對她的往事和她這個人可謂了如指掌,與她的關系“非常”,在關鍵時候會冷靜且絕情地選擇利益,所以,這個明白人就是這頭畜生。

不知不覺間,在繞過一片影壁後,眼前忽然出現個燈火通明的小院。

沈晚冬擡眼望去,在院門口站着個清瘦娟美的婦人,正是戚夫人。她的如墨長發绾成個高髻,髻上只簪了支樣式古樸的銀簪,身上穿着正紅色的夾襖,若仔細去看,袖口上還用黑線繡了“麒麟”二字。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兒子的緣故,這女人一掃往日頹靡病氣,身上的清冷傲然居然少了許多,眉梢上帶着抹溫柔,身上還有股淡淡乳香,仿佛一口氣年輕了五歲。

在距離戚夫人還有五步左右的距離時,沈晚冬停下不走了,她端铮铮立在原地,不喜不怒,就那樣面無表情地盯着戚夫人看,直到将戚夫人看的有些發毛了、頭愧疚地低下了,她才冷笑了聲,道:

“恕妾身有腿疾,就不給夫人見禮了。”

“沒事沒事。”戚夫人連聲說,低頭側過身,有些心虛地笑着:“夜裏冷,沈妹妹裏面請,我,我給你帶路。”

說罷這話,戚夫人和張嬷嬷交換了下眼神,低着頭走在頭裏。

沈晚冬瞧見戚夫人這般樣子,重重地冷哼了聲,與玉梁兩個一起跟着走進小院。四下看去,這院子倒是收拾得雅致,翠竹潇潇,藤蔓蜿蜿,小廚房裏還開着火,不知在炖什麽補品,滿院子都是濃郁的香味;靠牆根那兒支了個晾衣的木架子,架子跟前蹲着個年輕幹淨的媳婦,正低着頭洗小孩的尿墊子。

戚夫人帶她進去的上房是三間屋子打通的套間,中間是小花廳,左右兩邊是卧房。屋裏極暖和,隐隐能聞見屬于小孩的乳臭味兒,左邊那間屋裏擺着個小搖床,地上還有個雕成虎頭的小馬桶,床上放了摞剛疊好的尿墊子、一個小老虎枕頭和逗孩子玩的撥浪鼓。

什麽都有,就是沒有孩子。

果然不出所料,戚夫人顯然是早有準備,将麒麟藏了起來。

怒氣逐漸升騰,沈晚冬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響起,她猛一轉身,瞧見戚夫人和張嬷嬷及玉梁進來了。

“麒麟呢?”沈晚冬盡量按捺住怒氣,微笑着問。

“他,他,”戚夫人有些吞吞吐吐的,但仍不失侯門大家的風度,遇事毫不驚慌,笑的從容且淡定:“前幾天我母親想麒麟了,我就讓人把孩子送去,約摸也就這兩天回來。”

扯謊!

沈晚冬淡淡一笑,徑直走向繡床。她坐在床邊,手指輕撫着小老虎枕頭,這枕頭中間凹進去,上面仍留有餘溫,想來麒麟才被抱走不久吧。想到兒子,沈晚冬不禁紅了眼,她将全部心酸吞進肚中,問道:

“麒麟,他還好吧。”

“挺好的。”戚夫人亦坐到沈晚冬跟前,将床上一塊用各色布頭拼縫的小被子拉到跟前,她輕撫着被子,眼神溫柔,嘴角還含着抹屬于慈母的笑,輕聲說道:“這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才四斤七兩,眼裏有黃,大夫說麒麟命太嬌了,怕是難治,還勸我別傷心。我不信這個邪,讓張嬷嬷帶我去大梁多子多福的平民百姓家,挨家挨戶去讨要布頭,連夜縫了這塊被子。”

“您費心了。”沈晚冬用袖子抹去淚,淡淡說道。

“我讓張嬷嬷在外頭挑了兩個幹淨健康的奶娘,又把這院子裏“心不純”的十幾個婆子丫頭們全打發出去,而今算上我和還有我娘家陪嫁進來的忠仆,這園子裏總共才五個人。人雖少,卻能确保我兒平安無虞的長大。”

“多謝您了。”沈晚冬眼瞅向那摞疊起來的尿墊子,不怒不悲,十分平靜。

“侯爺厭恨我,我以前不在乎。”戚夫人說這話的時候,默默地低頭疊小被子,沉聲道:“可我現在必須得在乎,我得為麒麟的将來考慮了。”

“我有個問題。”沈晚冬盯着戚夫人,莞爾一笑:“侯爺顯然是知道麒麟的來歷,先前也想将我收作外室。他為何要這樣做,夫人能告訴我緣故麽?”

“這……”戚夫人眼中透着慌亂,似乎還有些難以啓齒,終究,這美婦人嘆了口氣,或許想到她和沈晚冬之間的關系實在非比尋常,沒什麽可隐瞞的,于是湊到沈晚冬耳邊,低聲道:“侯爺他生不了孩子,那東西舉不起來。即使用了藥,還不等衣裳脫了,就,就會洩了,他,他沒法碰女人。”

“那看來我對他也不能再抱有什麽指望了。”

沈晚冬白了眼戚夫人,冷笑數聲,她有點不太相信,畢竟之前與榮明海單獨相處過,感覺他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怎會有這種毛病。還記得他為了壓下百花酒的藥力,不惜拿冷水澆自己,那地方不像是沒能力的。看來以後有機會得親自試試。

沈晚冬勾唇一笑,身子妩媚地半歪着,道:

“夫人,妾身從髒地方跳出了,這一路經歷過什麽,說出來怕吓着您。如今妾身只想要回兒子,您能将孩子還給我麽?”

戚夫人聽了這話,并不表現得多麽驚慌。她慢悠悠站起,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低着頭,抽泣着,拿帕子不住地擦淚,仿佛她才是那個受到不幸遭遇的人。

“沈姑娘,我,我對不起你。我害你淪落風塵,又,又搶走,哎,我真是萬死都難以彌補以往的罪孽了。”

“不是這樣的。”

張嬷嬷忙沖沈晚冬擺手,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床這邊,跪在戚夫人跟前,從後邊環住婦人,柔聲撫慰,毫不畏懼地擡頭看向沈晚冬,道:

“這事與夫人沒關系,當初姑娘你拿了銀子,可并未離開大梁,反而偷偷在暗中盯着我們的去向。哼,為了永除後患,我索性讓人把你綁了,轉手賣給了人牙子。此事完全是我一個人的主意,夫人連一點都不知道。你要是想出氣,打我殺我都行,千萬別打我家夫人的主意。”

“呦,好一個忠仆。”玉梁剜了眼張嬷嬷主仆二人,陰恻恻地嘲諷,她将自家姑娘從床上攙扶起來,走到花廳最上首的椅子跟前,伺候姑娘坐下,随後自顧自地從桌上翻起個茶杯,給姑娘倒了杯水,冷笑道:

“若不是姑娘跟唐督主相認,你們做了虧心事畏懼督主,認慫了,否則怕是連門都不叫姑娘進了吧。我們來是找麒麟,可不是來看你們假惺惺的做戲。”

“沈妹妹,”戚夫人挪到花廳這邊,重新跪好,她抽泣着,素手附上稍有些發紅的臉頰,一副委屈極了的樣子,哀聲道:“我今年三十二了,早年小産傷了身,這輩子都生不出孩子。你還這麽年輕貌美,而且有唐督主這樣大的靠山庇佑,侯爺也喜慕你。我呢?我什麽都沒有,娘家已經不行了,十年來一直被秦氏暗中打壓,侯爺還厭惡我,若不是有麒麟,我早都死了,求你了,”

“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啊。”沈晚冬端起茶杯,抿了口,冷笑道:“你以前傲的連眼皮都不肯低,與我說話時拿腔作勢,我若不小心碰到你,你就厭惡的往開躲,現在居然會下跪?難道不嫌棄我了麽?只這點你就比不上秦氏,她可是絕不向督主彎半點腰的主兒,裝傻充愣拒絕知道我這個人,讓刁奴阻攔在大門口,不讓我進府。人家才是硬骨頭,你呢?賤骨頭!”

張嬷嬷見沈晚冬這般挖苦自家夫人,索性不跪了,站起來直面沈晚冬,冷笑道:“去年大家都瞧在眼裏,夫人是“十月懷胎”生下的麒麟。就算姑娘有唐督主這個靠山又能怎樣,我們就是不承認救過你,也不承認賣過你。他唐令就算再蠻橫,還敢強闖侯府要人麽?哼,怕是姑娘也有這諸多顧慮,才親自來試探虛實了吧。姑娘也不想想,你若是強搶回了孩子,侯爺的面子往哪裏放?全天下都會知道你和小叔子的醜事,麒麟長大後還怎麽立身?夫人今天跪你,是替老婆子我致歉,姑娘別逼人太甚。”

“逼人太甚?”沈晚冬聽了這話,淡淡一笑,道:“如今你們倒有理了,其實我沈晚冬的名聲早都不幹淨了,我還有什麽可怕的?我就問一句,孩子,你們到底還不還。”

“姑娘明知結果,又何必問呢。”張嬷嬷将戚夫人拉起,斜眼看沈晚冬,忽然嘆了口氣,語氣轉柔,道:“麒麟如今根本離不開夫人,一時見不到娘就哭的斷氣,你抱走孩子,不是要了他母子的命麽。姑娘如今是督主的侄女,若是沒這個拖油瓶,興許能嫁的更好呢,也不用擔心吳家會糾纏。姑娘是聰明人,何必給自己添麻煩。”

“說到底,你們還是怕我小叔。”沈晚冬輕扶了下發髻上的步搖,緩緩道:“我叔叔是個記仇的人,一定要為我出口氣,你們害我進風塵這筆帳,該如何算呢?要知道,帳在我手裏算和在督主手裏算,那可就是天壤之別了。”

“一人做事一人當。”張嬷嬷挺身而出。

“不,嬷嬷這麽做全都是為了我。”戚夫人哭的梨花帶雨,淚眼盈盈地看着沈晚冬,道:“沈姑娘,你放過張嬷嬷吧,她年紀大了,經不起唐督主的酷刑,你,你有什麽就沖我來。”

“不,”張嬷嬷忙往後推戚夫人,老淚縱橫:“沈姑娘的債,我一個扛着就是,這是我欠她的,跟你沒關系。只要你和麒麟都好好的,我就算”

“行了。”

沈晚冬不耐煩地白了眼這對主仆,其實她在來侯府前,就已然算準戚夫人不會讓她見麒麟,所以,她今晚來這兒的最終目的根本就不是兒子。

“話本上寫恨一個人,說恨不得食她肉喝她血。”

說罷這話,沈晚冬将茶杯裏的水倒地上,把空杯子遞給玉梁,讓玉梁拿去給戚夫人。随後,她從懷裏掏出榮明海送她的那把短匕首,拔.出來,将刀身扔到戚夫人腳邊,甜甜一笑:“我可以求叔父不折磨毒殺張嬷嬷這老貨,也可以允許你繼續撫養麒麟,但我心裏的氣,總得出吧。”

“你,”戚夫人愣住,那楚楚可憐的樣子就像在風中掙紮的白菊,她垂眸看向腳邊那把鋒利的匕首,眼中閃過抹複雜的神色,這是侯爺心愛之物,是他祖父送他的生辰之禮,意義非凡,多年來他一直貼身帶着,沒想到他竟會送給這女人。

早先聽聞沈晚冬有個冬蛇的名頭,在福滿樓害得男人為她争風吃醋而死,果然是個狐媚子,而今竟勾引侯爺到這般程度。當初就不該心軟,直接殺了她,今日也不會生出這許多的後患,也不會惹到唐令那頭可怕的骟驢。

“姑娘想要妾身怎麽做?”戚夫人抽泣着問。

“你聽好了,”沈晚冬身子微微前傾,舌尖輕舔了下唇,看着妩媚動人,可笑的卻有些邪惡:“我想喝你的血,你給不給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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