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毒酒一杯

沒過多久, 酒樓的管事從後堂帶進來個年約四十的女人,正是梅姨。她的容顏依舊秀美,身量稍矮, 穿了身墨綠色的褙子, 腳蹬了雙厚底繡花鞋,高髻上簪着只宮紗堆成的紅牡丹, 舉止端莊,沉靜可親。

不知是不是曉得自己運道不好, 惹下了不該惹的人, 梅姨秀眉緊蹙, 即使施了厚厚的脂粉,也掩蓋不了一臉的頹倦。

只見梅姨半低着頭,丹鳳眼偷偷地打量了圈上首并排坐着的督主與侯爺, 細思了下,徑直跪在唐令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這才向榮明海磕頭, 即使跪在刀尖,這婦人也并未露怯。

“妾身自知罪孽深重,萬死難消業債。如今小姐芳駕莅臨福滿樓, 妾身特來給小姐磕頭賠罪。”

梅姨咚咚咚地朝沈晚冬磕了三個響頭,随後跪行到沈晚冬腿邊,擡頭,淚眼盈盈地看着上首坐着的美人, 從懷裏掏出把鋒利匕首,舉到頭頂,言辭頗為真誠:

“只要小姐消氣,妾身死也無怨。”

這下倒把沈晚冬給将住了,刀就在眼前,她殺還是不殺。

若是動手,抹脖子還是捅心窩子?榮明海瞧見她這副殺人不眨眼的歹毒面孔,該怎麽想,到時候大梁怕是又多了些茶餘飯後的閑話,那條禍水冬蛇仗勢殺人,好麽,臭名這輩子都洗不幹淨了。

若是不動手,豈非白白便宜了這老惡婦?!

還記得當初在園子時,這娼婦知道曹侍郎養的狗死了,為了巴結姓曹的,這女人趕忙叫人出去買了十幾條毛色極好的幼狗,宰了剝皮,讓裁縫連夜縫制了身亵衣、亵褲,還特意在亵褲的後頭綴了條長長的狗尾巴。

這娼婦逼着含姝換上這狗皮衣裳,化上豔麗的妝,拿着皮鞭,去侍奉曹侍郎。

第二天早上含姝回來了,臉色慘白,膝蓋又紅又腫,身上全是鞭傷。

一想起過去種種,沈晚冬就憤怒不止,她身子前傾,登時就要拿起那把匕首,忽然,她聽見軟塌上的章謙溢哎呦地喊了聲疼,斜眼看去,章謙溢的那只傷手無力地垂下,并且搖晃着,這男人哼哼唧唧地看着孫公公,什麽話都沒說。

懂了。

沈晚冬明白章謙溢在暗示什麽,她重新端坐好,端起茶抿了口,并不理會梅姨這茬,靜靜地等着孫公公發落。今兒是唐令帶她來的,若是貿然出頭,怕是又會惹這陰晴不定的人生氣。

果然,孫公公露出抹意味深長的笑,他連看都不看梅姨,只是冷眼掃了圈廊子上站着的妓.女和茶酒博士,揚聲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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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小姐受了冤屈,是誰膽大包天打了她,自己站出來!”

只見從人群中一前一後走出兩個女人,瘦的那個是彈唱妓.女,名喚阿碧,穿着水綠色的紗裙,顯得相當清秀可人;稍胖的那個是後廚剝蔥的廚娘,也是當夜扇了了沈晚冬數十巴掌的人。

這兩個女人好似被吓壞了,還未走到人前,那胖廚娘就癱軟在地,哭着朝給沈晚冬磕頭,一邊磕還一邊扇自己耳光,求小姐饒命。

而此時,兩個帶刀侍衛上前來,毫不留情地将這兩個女人拖拽到大堂正中,并從後頭揪住她們衣裳,不許她們跪在地上。

孫公公含着笑,慢悠悠地踏着小碎步走到這兩個女人面前,回頭看了眼大先生,随後氣定神閑地看着胖廚娘,道:

“當日你打了小姐二十五耳光,是不是?”

“是。”

胖廚娘早都吓得眼淚鼻涕齊流,她可真是有一肚子的委屈說不出,明明是大先生逼她打的,她哪裏敢違逆?而且今兒大先生也交代過了,督主無論要把你殺了還是刮了了,乖乖受着就是,不許亂說,否則就把全家活埋了。想到此,胖廚娘顫顫巍巍道:“賤婦甘,甘願受死。”

誰知孫公公并未搭理胖廚娘,而是看向瑟瑟發抖的阿碧,挑眉一笑:“聽說當日你是第一個打小姐的,對麽?”

那阿碧緊張地攥緊自己的水綠色紗裙,眼淚早把妝容給沖花,臉上又紅又白的,越發的楚楚可憐,她居然給吓得打起嗝,:“回,回公公,是,是妾身。”

孫公公淡淡一笑,招了招手,立馬就有個侍衛捧着個小木盤上前來,那木盤裏不是別的東西,正是三只棱角鋒利的金戒指!

“你們兩個抓住她,別叫她亂動。”

孫公公揮了揮袖子,叫身邊的兩個侍衛扭住阿碧的胳膊,将女人的腳踩住,從後邊揪住頭發,把臉整個都露出來。随後,他輕笑了聲,看着胖廚娘,尖着嗓子,幽幽道:“把戒指帶上,給我打她,每一下都得聽見響兒,否則把你的雙手剁下來喂狗!”

胖廚娘吓得直哆嗦,手顫顫巍巍的擡起,費盡了全身力氣才把金戒指套進指頭上,她腿軟,可身後有個侍衛揪着她的衣裳,連癱倒在地的機會都不給她。

啪!

胖廚娘閉着眼睛扇了阿碧一巴掌,不輕不重,正好讓那女人臉上多了道淺淺的紅痕。

“用點勁兒。”孫公公閉着眼,尖着嗓子道:“咱家沒聽見響兒,來呀,把她的手給,”

胖廚娘聽見這話,渾身打了個激靈,揚起手左右開弓,使出了吃奶勁兒打那阿碧,沒幾下就把阿碧的一張俏臉打出了血痕。

空闊的大堂很安靜,誰都不敢說一句話,所有人都被迫去聽去看打人,阿碧的慘叫聲和啪啪的耳光聲牢牢刻在每個人心裏,一輩子!

終于,慘叫聲停下了。阿碧暈倒了,鼻孔和嘴角流着血,而兩個臉蛋兒上遍布長短不一的血傷,觸目驚心。

“哼。”

孫公公淡漠地瞅了眼暈在地上的女人,兩手捅進袖筒裏,環視了圈四周,目光落在翩紅身上,他勾唇一笑,陰森森道:

“還有誰參與了打小姐,自己站出來吧,別叫本公公揪你出來。”

翩紅聽見這話,杏眼瞬間睜大,忙瞅向大先生求救,誰知大先生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兒,根本不搭理她。再看向唐令,這權閹此時正閉目養神,完全不将大堂的事放在眼裏。而唐令跟前坐着的榮明海則仔細地看自己刀鞘上的花紋,連一點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

是啊,當初她報私仇,私下裏撺掇着大先生當着衆人的面打了沈晚冬,如今這毒蛇的叔叔和情人怎會輕易放了她!

難道,真要被那胖廚娘毀了容?不,如今只能自救了。

翩紅狠勁兒咬着下唇,狠了狠心,快步跑到沈晚冬面前跪下,淚眼盈盈地擡頭,眼睛一眨,淚珠子成串兒掉下。她啜泣着,忽然狠狠地打自己耳光,一邊打還一邊忏悔:

“當初小姐一曲《楚漢》名揚大梁,讓妾身欽佩不已。只恨妾身人微言輕,沒能在小姐最困難的時候幫您說句話,妾身真是沒用!如果有機會,妾身甘心當牛做馬侍奉小姐。”

沈晚冬聽見這話,嗤笑了聲,翩紅這是在提醒她:你沈晚冬當初不厚道,踩着我的名氣上位,如今風水輪流轉,我認命,以後一定好好伺候你,只求你今兒放我一馬。

“姐姐這是做什麽。”

沈晚冬莞爾一笑,親自将翩紅扶起,她淡漠地瞅了眼一旁跪着的梅姨,從袖中抽出個帕子,幫翩紅擦去臉上的淚,又幫女人将垂落的發別在耳後,柔聲笑道:“姐姐當初的提攜之情,小妹怎麽敢忘,咱們姐妹何必這麽外道呢。”

“咳。”

只聽唐令忽然咳嗽了聲,他并未睜眼,依舊假寐,只不過這會兒眉頭蹙着,好似在生誰的氣,或許,他聽見小婉又假惺惺的說着風塵話,有點厭惡吧。

瞧見唐令這副模樣,沈晚冬的笑登時散去,悻悻地坐回到椅子上,給翩紅使了個眼色,讓翩紅站到她身後。她下意識看向榮明海,卻看見這男人嘴角含着抹壞笑,笑什麽,或許在笑唐骟驢太苛刻,對唯一的親人都這般嫌棄;或許在笑他的冬子總有一天會棄暗投明吧。

不遠處站着的孫公公見小姐并未處置翩紅,有點吃驚,但并未表現在臉上。他依舊笑眯眯的,揮揮手,讓侍衛将胖廚娘和阿碧拖下去,随後走到唐令面前,朝督主和侯爺分別行了一禮,轉身,居高臨下地看着梅姨,笑道:

“梅氏,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梅姨臉色十分難看,身子有些晃動,她看向大先生,誰知這位昔日的情郎并不看她。梅姨凄然一笑,失魂落魄地搖搖頭,她看向面前的沈晚冬,垂死掙紮:“冬兒啊,先前你被地痞賣了,是娘救了你,并且悉心教養了你一場,娘是真把你當成了親女兒,沒舍得讓你出一回堂子,孩子,究竟我也沒有多對不起你,難道,你非要我死不可?”

就在此時,大先生忽然站起來,他看上去相當着急與不安,并未開口求唐令,而是朝着沈晚冬抱拳,咬咬牙,懇求:“姑娘,請你看在老夫,”

“咳咳咳咳咳!”誰知大先生正說到一半,病到半死的章謙溢忽然捂着嘴猛咳嗽,他掙紮着從軟塌上起來,一步三晃地奔了過來,撲通一聲跪到唐令面前,大口喘着氣兒,手哆哆嗦嗦地伸進懷裏,摸出個小瓷瓶,他搖着頭慘笑,擡臂,擦去好不容易才擠出的淚,哀聲乞求:

“督主,梅姨是看着小人長大的,和小人的親娘沒什麽兩樣,當初小妹遭了事,那曹侍郎揚言要把小妹碎屍萬段,梅姨心疼妹妹,想要給妹妹留條全屍,就端了碗毒酒來,哎,小人只願替姨娘喝下毒酒,替她贖罪。”

沈晚冬搖頭嗤笑了聲,這臭小子居然連毒酒都準備好了。絕對不能讓大先生開口求唐令,這老娼婦害了含姝,欺辱她,豈能白白放了她?

想到此,沈晚冬略微扭頭,瞧了眼翩紅。

翩紅在風塵裏滾打多年,如何瞧不出此時的僵局。只見翩紅重重地冷哼了聲,快步上前,一把從章謙溢手中搶過毒酒,低頭看着梅姨,冷笑數聲,忽然捏住梅姨的下巴,竟強行将毒酒往梅姨口中灌。

梅姨也是大驚失色,狠勁兒掙紮,将孱弱的翩紅猛地推倒,可就算這樣也晚了,已經有一部分酒入了喉嚨。章謙溢這畜生恨她入骨,準備的豈是尋常毒酒?!

梅姨鼻尖都滲出了汗,她趕忙用手指去摳喉嚨,誰知胃中一陣絞痛,那火燒火燎的痛楚讓她忍不住發嘔,竟吐出了一大口黑血。

那黑血似乎帶着些酒味,還帶着些異香,似乎在提醒她四個字:命不久矣。

梅姨搖頭慘笑,沒想到,她終究是死在了章謙溢手裏,狠,真狠,他叔叔都沒他這麽狠!這喪盡天良的畜生,怕是以後絕不會念及手足之情,想來她死了,小寶也會慘遭他毒手吧……

“哼!”

梅姨扭頭,朝着章謙溢的臉狠啐了口,吐了男人一臉的血唾沫,厲聲咒罵:“你這狗娘養的王八蛋,你日後要是敢動他一根毫毛,老娘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我咒你,咒你這輩子永遠也得不到你想要東西。”

章謙溢冷笑了聲,擡臂慢悠悠地将臉上的穢物抹去,一臉無辜道:“姨娘,又不是小侄逼你喝的毒酒,您怪不到我頭上。”

“呃~”

梅姨發出痛苦的呻.吟,她捂住陣陣絞痛的肚子,吃力地看向翩紅,眼前已經模糊,再也看不清翩紅那抹婀娜多姿的倩影了。

“我,我不明白,我費盡心思讓你成為人上人,你,你居然,”

“你閉嘴!”

翩紅咬牙怒喝,她一把将酒壺摔在地上,粉拳緊握,目中含淚,疾步跑到梅姨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婦人,恨道:“你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你為了巴結那些當官的,為了滿足你的欲望,為了錢,你毀了我的一生,我也算是你外甥女啊,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是你把我變成人盡可夫的婊.子,都是你。到了地底下,你去問我舅舅,看他到底原不原諒你。”

“你……”

梅姨費勁全力擡起胳膊,她已經看不見了,身上也感覺不到疼了,輕飄飄的,仿佛浮在了雲端。她也不知道要找誰,還能找誰,翩紅?大先生?還是身在老家的小寶?直到現在,她才發覺到累,争了這麽多年,到底得到了什麽;爬了這麽高,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這一輩子,竟然如此收場……

“阿梅!”

大先生終于不顧一切,奔了過去,卻沒有蹲下抱抱已經香消玉殒的老情人。他身形有些晃蕩,還有些失魂落魄,只見這中年男人輕扶了下發暈的額頭,狠狠地剜了眼章謙溢,随後看了眼唐令,又看向沈晚冬,冷聲道:

“梅氏已經死了,不知小姐的氣消了沒?您還想要福滿樓誰的命,老夫雙手奉上!”

沈晚冬還沒從梅姨之死裏走出來,聽見大先生這番疾言厲辭,吃了一驚,竟不知如何應對。是啊,她還想要誰死。前一刻還恨梅姨恨得咬牙切齒,發誓要喝她血吃她肉,可此刻看見這女人死了,心裏竟空落落的,說不出什麽感覺,人不是她設計逼死的,也不是她灌得毒酒,但和她親自動手又有什麽分別……

殺人,原來也不是什麽特別痛快的事。

“我,我還想要什麽?”沈晚冬喃喃自語,下意識扭頭,看向身旁坐着的榮明海。

“咳!”

榮明海幹咳了聲,依舊如往常那般冷硬,摸着他的長刀,淡漠說道:

“大先生此言差矣,這梅氏窩藏罪臣之女,收受官員巨額財富,當中間人來賣官鬻爵,殺人剝皮,哪一樣不是抄家滅門的重罪?你以為曹侍郎死了,她就能平安無事?本侯和督主是怕這女人的事翻扯出來,引起朝堂震動,這才隐忍不發,沒想到你竟如此糊塗,還為此賤婦忿忿不平,一把年紀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這事本侯先不追究,你縱着這下作娼婦欺辱我的女人,今兒總歸要給本侯一個交代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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