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潑茶香
大先生聽見榮明海的話, 稍稍晃了下神兒,垂眸深深地看了眼腳邊的梅姨——那個眼睛瞪得老大、七孔全是黑血的美婦。
只見他朝廊子揮了揮手,叫來了兩個後廚裏的管事, 讓他們把梅姨的屍體先擡走, 稍後自有三司的人來驗收。
如此吩咐罷,大先生神色如常, 甚至有些意氣風發,似乎全然忘了不久之前有個相伴多年的紅顏知己死了。他朝着榮明海抱拳行禮, 目中含着誠懇之色, 沉聲道:
“侯爺容禀, 草民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已經很久沒見過梅氏。若非此番曹侍郎事發,牽扯出這賤婦暗地裏做下這諸般罪惡滔天的勾當, 草民怕是還被蒙在鼓裏。”
“原來如此。” 榮明海淡淡說了聲。
他當然知道大先生在極力撇清自己,此人的奸猾刁毒與審時度勢果然名不虛傳,看來章謙溢真是家學淵源啊。罷了,十幾年前邊關糧草告急, 這位大先生正好在附近縣城做榷鹽的生意,聽說戰場失利之事後,自告奮勇入中軍大帳, 不僅将手中的鹽、糧悉數奉上,還集結了一幫鹽商,冒險潛入被宋人控制的關市高價收購糧食,當真解了軍中燃眉之急。後來班師回朝後, 朝廷要将當日的鹽糧以高利折成現銀還給大先生,誰知此人竟一兩銀子都不要,說:國家正當危急,匹夫匹婦自當肝腦塗地,豈能貪圖不義之利?
當時,唐令的恩師,也就是鎮北大将軍甚是欽佩大先生的為人,得知大先生在大梁有個小酒樓,親自揮毫,賜名“福滿樓”三字。章家從此發跡,大先生亦跻身官場上層。
想到此,榮明海笑了笑,順水推舟地說了句:“此事大約是那曹侍郎與梅氏一起做的勾當,大先生遠在他州外府,如何能知曉。只是本侯還是要提醒你一句,以後做人做事定要三思而後行,切勿步了梅氏的老路。”
“是,草民受教了。”
大先生稍松了口氣,只要安定侯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此事就算過去一大半了。最怕的就是唐、榮兩虎相争,章氏成了無辜的犧牲品,哼,溢兒這急功近利的蠢貨!
正在此時,一旁站着的孫公公忽然嘿嘿的冷笑了幾聲,他揚了下拂塵,斜眼瞅向失魂落魄的翩紅,道:
“咱們督主的意思是,翩紅姑娘此番大義滅親,是個難得的奇女子,得賞。來呀,把車裏的那個描了海棠花的漆盒拿進來。”
沒過多久,一個帶刀侍衛手捧着個漆盒,小跑着進來,将盒子交到孫公公手中。孫公公笑了笑,當着衆人的面将盒子打開,裏面竟是數十顆龍眼般大小的海珠,圓潤閃爍,當真是與尋常珍珠有區別的。
孫公公給侍衛使了個眼色,那侍衛立馬将海珠端給翩紅。孫公公也沒理翩紅跪着不敢收賞賜,陰恻恻地笑了聲,看着大先生,別有深意道:
“督主怕翩紅姑娘多心,特意補償給你的。”
補償二字,孫公公說的有些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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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生立馬會意,垂眸笑了笑,轉身面相沈晚冬,笑的仁慈和暖,道:“老夫與姑娘的小叔算是舊相識,按說,姑娘也算老夫的侄女了。如今姑娘在福滿樓受了如此大的委屈,做長輩的自然要好好安慰姑娘,好孩子,你想要什麽,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老夫定幫你辦到。”
“我……”
沈晚冬語塞,一時間竟開不了口。梅姨的死對大先生打擊應該很大,現在再勒索,是不是有些不厚道。可是,之前大先生逼她喝過毒酒,他侄子章謙溢也是如此欺辱她,這份賠償是她應該拿的。
“我,我想,”
沈晚冬磕磕巴巴的,低着頭,聲若蚊音。呵,她終究是上不了臺面的,怨不得小叔會嫌棄她。
正在此時,一只又黑又糙的大手忽然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很有力量,也很暖。
沈晚冬忙回頭,看見榮明海此時微笑着看她,朝她鄭重地點點頭,小聲道:“不要有什麽顧慮,大梁其實就是這麽回事。想要什麽就大聲說出來,放心,有我和你叔叔給你撐腰子呢,誰也不敢非議。”
“嗯。”
沈晚冬忙點頭,她坐直了身子,毫不畏懼地看向大先生,莞爾一笑,朗聲道:“我要福滿樓。”
這話一出,廊子裏站着的所有管事、妓.女大驚,他們雖不敢說話,但偷偷相互交換着眼色。這仗勢欺人的姑娘未免也太狠了吧,福滿樓對大先生來說,絕不僅僅是一座掙錢的酒樓這麽簡單,那可是章家繼承權的象征。
果然,大先生聽見沈晚冬說出這話,眉頭微皺,扭頭,冷眼橫向跪在不遠處的侄子章謙溢。
“真不懂事。”
沉默了半天的唐令忽然開口了,他睜開眼,從跟前侍奉的小太監手裏端起茶盞,抿了口,又懶洋洋地靠在背靠上,并不看他的小婉,淡淡說道:
“福滿樓是你章叔叔的心血,怎麽能随意給你?我看這麽着吧,你和溢兒暫且一人一半,什麽時候你不想玩了,再還給人家。”
說罷這話,唐令冷眼看向大先生,挑眉一笑:“老友,你覺得如何?”
大先生一愣,唐令開始給他用勁兒了!
這頭骟驢一晚上沒說話,一開口就給他做了決定,看來,大梁他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也罷,唐令是何等聰明的人,哪裏會不知道這事其實全是溢兒暗中策劃的。既然他隐忍不發,而且言語裏還有擡舉溢兒的意思在,說明他還是挺看重溢兒。
想到此,大先生大手一揮,朝着老友唐令抱拳,朗聲笑道:“督主,你是曉得的,老兄我有腿疾,大梁這濕冷的氣候實在不适宜居住,老兄早想去南邊看看,大梁的一切生意就全權交給溢兒,以後就請你多多照應了。”
唐令終于展顏一笑,讓孫公公将大先生扶着坐到上首,随後朝沈晚冬揮揮手,柔聲道:
“小婉,你還愣着作甚?快過來給章叔叔磕頭,他可是送了你一份很大的見面禮呢。”
沈晚冬忙起身,疾步走過來,與章謙溢并排跪着,給大先生恭恭敬敬的磕了個頭,就算把這個叔叔也認下了。可正要起身時,身邊跪着的章謙溢似乎又犯了病了,哎呦地叫了聲,軟軟地倒在了她身上。
大家都當公子是真的犯暈,誰都沒看見,這男人偷偷給女人塞了張紙條。
“咳咳!”
榮明海重重地咳了兩聲,噌地一聲從椅子上起來,疾走幾步到跪着的沈晚冬和犯暈的章謙溢跟前,他不屑地白了眼章謙溢,拿着長刀,像撥一塊爛肉似得将男人撥開,随後彎腰,拉起他的女人。
“本侯覺得有些不妥。”榮明海瞅了眼面色陰沉的唐令,冷聲道:“既然福滿樓有一半是冬子的了,那就該改個名兒。畢竟名不正,則言不順,老唐,你說是不是?”
唐令瞪了眼榮明海抓在小婉胳膊上的髒手,罷了,都是為了小婉,忍他一回又何妨。唐令端起茶,冷笑了聲,悠然道:“說說看,你有什麽想法?本督可曉得你這黑鬼腹內可是有點臭墨子文采的。”
只見榮明海疾步上前,一把将唐令手中的茶杯奪過,竟悉數将茶汁潑到了沈晚冬的身上,那淺黃的茶湯在女人月白色的裙衫上蔓延開,行成個極難看的形狀。
唐令登時大怒,用力地拍了下椅子把兒,兩指指向還得意洋洋的榮明海,雖不發火,但厲聲道:
“安定侯,你這是什麽意思,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誰知沈晚冬沒惱,反而笑的很甜,她十分淡然地拂去濺到臉上的茶水,與榮明海深深對視,仿佛周圍的人、事全部消失。
過了會兒,沈晚冬從小荷包裏拿出随身攜帶的嫣紅胭脂,蹲下,用食指蘸着,在地上一筆一劃寫了三個字:潑茶香
榮明海瞧見這三字,嘴角的笑意更濃了,看沈晚冬的眼神也愈發熱烈,人生難得的,唯有一紅顏知己而已。他扶起女人,轉身,看了圈周圍的人,頹然失神的唐令、一臉懵相的章謙溢、神色難看的大先生……朗聲道:“以後酒樓就更名為潑茶香,本侯過會兒親自題字,今夜就把匾額換上,誰有意見?”
見沒人說話,榮明海笑了笑,把沈晚冬拉着回到上首坐好,他清了清嗓子,立馬有人端上來盅清茶。
榮明海手指蘸了些茶,抹了下發澀的雙眼,有意無意地說道:“章大先生,如果本侯沒記錯,才剛梅氏死前,好像說她是冬子的娘?”
大先生一驚,忙再次從座位上起來,朝着榮明海躬下了身子,他不知道這位強橫冷硬的侯爺又在憋什麽壞,忙道:“那賤婦滿嘴胡吣,侯爺莫要,”
“哦,那就是了。”
榮明海直接打斷大先生的話,他看了眼身邊紅着臉又低着頭的美人,壞笑了聲,道:“那梅氏死前糊塗了,居然自稱是冬子的娘,可見她确實是有心忏悔。本侯聽說梅氏有個極美的小園子,莫不如你就了卻那罪婦的遺願,把那微不足道的小地方送給我姑娘得了。”
“是,是。”
大先生雲淡風輕地笑着回話,可心裏卻罵了榮明海無數遍。那園子是阿梅一生的心血,裏頭奇珍異獸遍布,價值萬兩黃金,就如此随随便便被這黑鬼給訛去了?
罷了罷了,就當破財消災。此番為了這條禍水冬蛇,他在大梁算是丢盡了老臉,不僅被侄子算計走家業,還搭上個紅顏知己,唐令和榮明海若是哪天記上仇,說不準還會沒完沒了的找麻煩。
哎,沒辦法,這有錢的終究奈何不了有權的。
“草民這兩日就準備好房地等一切契約,讓人送到侄女手裏。”
“好了!”
唐令冷冷開口,他拂了拂下裳,起身,疾步行至沈晚冬身前,低頭看着女人,盡量按捺住怒氣,柔聲道:
“小婉,咱們回家了。”
“她今晚不回了。”
榮明海撫着長刀,擡頭,直視唐令陰骘狠厲的雙眼,淡淡說道:“鬧了這許久,我們倆要去老楊家吃羊雜碎。”
說罷這話,榮明海從椅子上起來,走近唐令,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見的語氣說道:“她今晚見了血,怕是心裏過不去這坎兒,我去哄哄,明兒早上給你送回去。都是為了她,你退一步吧。”
退一步?
唐令怒視榮明海,憑什麽他要退?可當他想起那會兒,小婉被他傷得蜷縮在車的角落裏,哭的發抖。她說,要走,要離開他。難道,真的留不住她了?
罷了,只能退。
唐令眼中閃過絲落寞,很快又恢複冷硬,微眯住眼,悄聲對榮明海道:“你可別趁虛而入,若是敢傷了她,我叫你榮家好看!”
“你可吓死老子了。”
榮明海不屑地白了唐令一眼。
正在此時,沈晚冬默默起身,她走過來,十分乖巧地站在唐令身後,擡頭看着榮明海,無奈一笑,卻冷聲道:
“多謝侯爺關心,妾身無礙,得回家了。”
說罷這話,沈晚冬朝吃驚的唐令靠近了幾分,硬着心腸,道:“請侯爺近日不要再找妾身了,告辭。”
“你!”
榮明海不解,好端端的,怎麽冬子忽然就變了臉?等回過神兒,那對人間絕色的叔侄倆已經出了大堂。榮明海心裏有氣,朝着地面上的“潑茶香”三字狠狠啐了口,可又無奈地嘆了口氣,暗罵了句倒黴,提上長刀趕忙追出去了。
待大堂裏的侍衛全都撤走後,酒樓翁地一聲炸開了鍋。有幾個妓/女趕忙跑了過來,扶起臉色慘白的翩紅;一個茶飯量偷偷地趴在窗子上,瞅着唐府的人有沒有走遠,等這些兇神惡煞走後,趕緊去請個大夫看看阿碧,可憐,一張俏臉方才被打的血肉模糊,怕是即使好了,也沒法看了;兩三個帳房管事疾步跑過來,扶起他們的新主人--章謙溢。
章謙溢這會兒已經不暈了,又恢複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他皺着眉,四下打量了番,好麽,才剛還真是一番好戲呢,叔父這會兒出去送督主和侯爺了,也不知回來後會怎麽和他算賬,不過,那老娼婦都死了,再算賬也沒什麽意義了。
大梁的一切,終于落在他手中了。
章謙溢不禁得意的飄飄然了,不經意間,他看見地上那三個用胭脂寫的字,這又算什麽,榮黑鬼這般粗魯,當着衆人的面潑了小妹一身的茶,可真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主兒。
“小妹的字還是那麽漂亮。”章謙溢不禁稱贊。
正在此時,他身邊站着的一個頗有書卷氣的管事忙道:“正是呢,侯爺與小姐可謂是紅塵知己了,居然如此心有靈犀,同時想到賭書潑茶這典故。”
章謙溢皺眉,冷聲道:“賭,賭什麽?不懂,你說明白些。”
那管事哪裏曉得公子和晚冬小姐的那段情,滔滔不絕地說:“這原是宋朝才女李清照“賭書潑茶”的典故,李才女滿腹經綸,記性又極好,她和丈夫趙明誠兩情缱绻,都喜愛收集金石古籍,二人常常在烹茶之時,相互考對方某個典故是出自哪本古籍?又在哪一卷的第幾頁第幾行?贏了的那個能先喝茶,可贏家開心之下,将茶水灑了一身,于是就有了個賭書潑茶的典故。哎呀,侯爺一潑茶,小姐立馬就能想到他心裏所想,可謂是琴瑟和鳴,天生一對了。”
聽了這話,章謙溢臉色變得極難看,自嘲地笑了聲,喃喃道:“天生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