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恭賀

寒雨點點, 任意欺淩那姹紫嫣紅。泡在香氣裏的大梁終于稍微清醒了一次,被雨水清洗過後的青石板、飛檐還有剝落了紅漆的柱子,皆煥然一新, 如同孤零零行走在夜色中的采蓮少女, 清冷且單弱。

街上靜悄悄的,一陣紛亂的馬蹄聲徒然響起, 倒把因醉酒而昏睡在酒肆外的漢子驚醒。

這個時候敢持刀騎馬行在街上的,也只有榮家的人了。

十個身穿玄色細鱗铠甲的将士行在頭裏, 跟在最後的是他們的侯爺, 還有侯爺的女人。昨兒個已經快到定陽了, 誰知突然來信兒,說是晚冬姑娘要嫁給章公子,而且婚事倉促, 就在明晚上。

很明顯嘛,這是唐督主趁着侯爺離開大梁,急匆匆辦的糟心事。

還記得侯爺得知後,愣了下神兒, 垂眸細思了片刻,朝着信使揮揮手,說:告訴你家主子, 你并未追上本侯,其餘敢多說一句,本侯明年清明的時候親自給你上香。

如此吩咐罷,侯爺招呼衆人上馬, 急忙往定陽趕。

其實大家心裏都有疑惑,整個大梁沒人不知道,侯爺與晚冬姑娘關系匪淺,若不是唐督主這個小叔在中間攔着,他二人早都在一起過日子。哎,只因此番定陽發生了大事,侯爺這才馬不停蹄地趕往定陽。

侯爺曾感慨:夫定國之術,在于強軍足食。(注1)

故而這些年把軍屯與民屯同時推行,且将定陽這軍事要地交與肅王全權負責,誰知肅王這小子貪功,竟将田租私下裏又提高了三成,許多士兵和屯田客已然放血割肉地來繳納,又逢天災,衆人走投無路之下,由一個叫張蕭的校尉帶頭揭竿而起,此人自稱祖上乃是漢朝五鬥米道張角,趁着民變四處散步妖言,如今已然成了氣候,號稱五鬥軍。

肅王只覺是一群賤民鬧事罷了,并未當回事,回到大梁仍拿着自己的“功勞”炫耀,一直将五鬥軍的事壓着,直到前些日子聽聞五鬥軍襲擊了定陽倉,殺了定陽令,那張蕭開倉放糧,短短一個月,五鬥軍已然發展到上萬信徒。

這下肅王怕了,小心翼翼地将此事上報太後。太後大怒,當即将侯爺和督主、何首輔等人召進宮,當場就脫了肅王的官服,又厲聲責罵了侯爺,只知眠花宿柳,竟連民變都聽不到了。

侯爺當時又羞又急,緊急調兵,趕往定陽。

誰知半路,竟聽聞此事。

國事家事,何者為先?

還記得侯爺當時悶着頭駕馬西行,臉色黑沉,好似憋屈得緊。忽然勒馬,似乎下定了決心,吩咐副将先行去定陽大營,務必按兵不動,不可傷五鬥軍一人,他得回大梁一趟,馬上就趕來。

趕了一整天的路,總算在夜色降臨時回到大梁。雖遲了一步,姑娘已然跟章公子拜了堂,可侯爺是誰,即便他們入了洞房,也能将人給搶出來。

大約姑娘對于侯爺,也很重要。

一陣冷風吹來,沈晚冬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這會兒穿着榮明海的衣裳,很寬大,幾乎能裹兩個她還有餘。她和榮明海此時共乘一馬,因藥勁兒還沒過,只能靠在他身上,真的很暖。

才剛從章府出來時,榮明海說要将她帶回朱雀街的家,又偷偷在她耳邊笑着說:今晚洞房花燭。

她自然是願意的,可是,自從曉得唐令對她做了那種事後,她就怕,怕榮明海察覺到她身子有被人猥亵過的痕跡。

所以,她哭的楚楚可憐,對榮明海說:小叔為了讓我徹底和你了斷,給我吃了迷藥,強迫我嫁給章謙溢。我跟他怄氣,這會兒水米都沒進,身子酸軟的厲害。

榮明海聽了這話,罵了幾句老唐不是個東西。

随後揉了揉她的發,說:正好兄弟們趕了一天的路,都餓了,今兒算是咱倆成親的日子,請兄弟們去咥羊肉大餅,喝羊羔酒,好好悶一覺,明兒早上去定陽。

離得老遠,沈晚冬就聞見股香味,擡眼看去,老楊家羊肉鋪子就在夜色深處,因下了雨,這會兒也沒什麽人,燈籠被風吹得左右輕搖。

夜太安靜了,什麽都瞧得見,什麽都聽得見。

沈晚冬看見掌櫃老楊此時搬了張小矮凳,坐在竈火旁抽旱煙,正在聽小夥計和江湖客扯牛皮,扯什麽,就扯大梁最美的女人晚冬姑娘今兒出嫁,卻被侯爺搶走了。就是嘛,人家兩個本是一對兒好相相,督主再蠻橫,也不能強拆開,這下可好,喜事變成了笑話,這臉打得可真疼。

這種事,比風吹得還快,想來明天整個大梁都會知道吧。

老楊見小夥計手舞足蹈地描述章府發生的事,其實這小子也是才剛聽從章府出來的酒樓管事說的,可如今說起,仿佛親眼所見一般。

許是聽見了馬蹄聲,老楊擡眼一瞧,趕忙将煙鍋子在竈臺上磕幹淨,站起先敲了小夥計幾下,囑咐他趕緊燒火煮肉,再去搬幾壇子羊羔酒來。

沈晚冬回頭去瞧榮明海,兩人搖頭一笑,先後下了馬。

她倚在榮明海身上,雖說頭還暈着,腳也軟,但卻漸漸有了力氣,一步步和他走進老楊的鋪子,入了座。和他們坐在一桌的,還有老梁。不知是不是因為想起已經沒了的妹妹和剛出生就斷了氣的小外甥,老梁定定地瞅了她好幾眼,長嘆了口氣,說了句:你比我妹妹有福氣啊。

說罷這話,老梁抱起桌上的酒壇子,起身牽了自己的馬,冒雨消失在夜幕中,背影蕭索,似有無數心事。

她下意識回頭去看榮明海,果然,他低着頭,目中愧色甚濃,末了說了句:老梁讓我好好待你,說你的性子和他妹妹很像,執拗且大膽。

沒一會兒,楊掌櫃就将一盆盆羊肉端了上來,又招呼着小夥計擀了幾張面餅,烙好,和辣椒油、芫荽末一并端了上來,還特意做了一小盆酸辣肚絲湯。

老楊并未走,旋開酒瓶的蓋子,在桌上翻起三個杯子,滿上酒,拿着酒杯轉身,對旁邊坐着的三桌将士笑道:“約莫半年前,侯爺帶着姑娘第一回來小店用飯,吃的就是羊雜碎和酸辣肚絲湯,兜兜轉轉,這有緣人不論何時何地,都能走在一起,敬侯爺,敬姑娘。”

沈晚冬忙拿起酒杯,想要站起,卻被榮明海輕輕按住,攬在懷裏。

“敬大哥,敬嫂子!”

那些彪悍的将士紛紛拿起碗,笑呵呵地敬酒,有些還大膽地打趣:

“嫂子,大哥為了你快馬加鞭趕回來,屁股都給颠軟了,今晚你可得手下留情啊。”

“嫂子,我家哥哥一直念叨着想要個閨女,你趕明就給他生可好啊。”

“哈哈哈,這下把嫂子搶到手,将軍就不會老鑽在軍營裏,成日家逼我們操練排兵布陣了。”

這番話說得沈晚冬臉大紅,偷偷踩了腳榮明海。

“行了行了,你們嫂子臉皮薄,別臊她了。”榮明海雖然這般說,可臉上的愉悅之色難掩,搶過沈晚冬手裏的酒,替她喝光,随後讓兄弟們敞開肚皮咥。

待老楊退下後,榮明海用筷子夾了把芫荽末,放入肚絲湯中,攪了攪,拿湯勺舀了一小碗,喝了口,發覺有些燙,便大口往涼吹,覺得差不多了,端起送到沈晚冬口邊,柔聲道:

“喝點,酸酸辣辣的,既開胃又暖身。”

“我又不是小孩子,還用人喂。”

沈晚冬扁着嘴,小聲嘟囔,可那兩靥的淺淺梨渦早都生起,眼裏都是笑,她一口口喝着湯,果然覺得暖意瞬間從胃散到全身,心裏的惡心感登時消失不見。

喝罷湯,她拿起張面餅慢慢嚼,靠在榮明海身上,看着這傻大個狼吞虎咽地吃羊肉,一口氣吃了小半盆,看來真是餓着了。

等吃的差不多了,她悄悄對他說:咱們去看看含姝吧。

亂墳崗依舊像從前一樣,安靜且冷幽幽。

這裏的樹倒是比大梁的長得好,葉子早早就生了出來,許是那老根吸取了屍體的所有精神,又許是這裏只有一群可憐的孤鬼,不似大梁那般繁華腐爛,能放肆地生長。

去墓地的路不好走,又下了雨,泥地有些滑。

這又有什麽關系?

他背着她,她打着傘,說說笑笑,再難走的路,似乎也慢慢變平坦了。

“哎,我問你。”

榮明海用足尖踢開一塊頑石,輕嗅着她身上的香氣,笑道:

“上回我去唐府接你,你拒絕了我。這回怎麽舍得叔叔,跟我走了?”

“你要是嫌我,我就回去。”

沈晚冬雖說嗔着,心裏卻又翻起波瀾,回去?回去繼續被那人欺辱?那夜她忽然醒來,瞧見一個黑影子從床上跳了下去,不知躲哪兒去了。當時她還迷糊着,發現自己身上不着一絲,而胸口也有些涼,好似沾了人的唾液。

可還沒反應過來,脖子似乎被紮了針,又暈了。

次日醒來,衣裳都穿得好好的,身子除了有些酸疼外,再沒有其他不對的地方。

她總以為是做了夢,沒想到,竟是真的。

不用想也知道唐令對她做了什麽,那麽多個夜晚啊,她被他随意擺弄、猥亵。更可怕的是,他每每見到她,依舊是長輩的樣子,苛責她的自輕自賤,嫌棄她的舉止言行。

呵,真讓人害怕,也惡心。

“冬子,你猜是誰給我帶的信兒?”榮明海笑着問。

“我原配相公。”沈晚冬故意壞笑。

“你說什麽?”

榮明海故作生氣,要将背上的美人往下仍,吓得她趕忙緊摟住他的脖子,笑的花枝亂顫,忙認錯:

“錯了錯了,奴家錯了。”

說罷這話,沈晚冬輕咬了下男人的耳垂,嗔道:“別鬧了,小心跌倒。”

“冬子啊,其實除了小公子,還有個人給我帶信兒。”

榮明海皺眉,似乎在回憶昨兒見到的那個蒙面黑衣女子,沉聲道:“瞧武功路數,似乎是唐門,只是撂下句話就騎馬匆匆離去了,我想不通,在大梁除了小公子能盡心盡力幫你,還有誰?你的婚事老唐辦的隐秘,我猜是唐府的人,而且還是老唐身邊的。”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

沈晚冬用袖子幫男人擦去額上的雨水,她知道是誰,定是楚楚暗中派去的。這女人倒是對唐令死心塌地,生怕她留在唐府搶走那閹人。

驀然間,沈晚冬瞧見前面涼亭中仿佛有光,是誰?難不成是唐府的人?

等走近後才發現,涼亭裏坐着的,是個再熟悉不過的人。

涼亭依舊,四面漏風,雨水不斷地從破瓦上滴下來。石桌擺着盞罩了紗的燈,三盤精致小菜,一壺陳年花雕。桌旁坐着個身穿寶藍色加紗直裰的俊秀男子,面如冠玉,正是章謙溢。

他從長凳上拿起個描了杏花的琵琶,抱在懷裏,胡亂撥動,琴音伴着雨聲,竟有種蕭索的詩意。

“在下已經等了許久,熱酒還未涼,進來喝一杯吧。”

沈晚冬從榮明海身上下來,将傘收起,立在涼亭外頭,提着燈籠跟在榮明海身邊,走進涼亭。

心中暗嘆:最了解她的,果真還是公子。

“侯爺別誤會。”

章謙溢并未擡眼看已經入座的男女,他默默地從食盒裏找出三只杯子,倒上花雕酒,抿了口酒,唇角勾起的落寞難掩,故作淡然,道:

“當初章某言辭刺激了含姝姑娘,以至姑娘香消玉殒,每每想起,心裏總是難安,今晚來給她掃掃墓罷了。”

“多謝你。”

榮明海舉杯,一飲而盡,大手按住章謙溢的肩頭,點頭笑道:“榮某以前竟錯看了公子。”

“侯爺言重了。”

章謙溢笑着,給榮明海和自己将酒添上,舉杯再飲,笑道:

“章某是生意人,無利不貪,此番督主與侯爺兩不得罪,日後大梁最有權勢的兩人都将高看一眼在下,想必在下的生意會更上一層樓。”

“哈哈哈。”

榮明海大笑,連飲三杯,大呼了聲痛快,眼裏盡是欣賞,由衷稱贊:“小公子将來的成就,定不讓乃叔。本侯今朝欠下你一份大人情,記在心裏了。”

說罷這話,榮明海轉頭看向淚眼盈盈的沈晚冬,輕嘆道:“冬子有你這樣的兄長疼愛,本侯也很寬慰。”

“公,公子。”沈晚冬哽咽,話到口邊,卻又咽下,笑着舉杯,對章謙溢柔聲道:“往日恩恩怨怨,了結在這杯酒裏。章大哥,請。”

“請。”

章謙溢閉眼,重重嘆了口氣,終究将這杯苦酒飲盡。

他鼻頭有些發紅,但仍笑着,忽然從懷中掏出朵宮紗堆成的紅牡丹,起身,行至沈晚冬身側,為她插在發邊,低頭看了她許久,眼中之色複雜,無奈,不舍,還有思慕。

罷了罷了,她高興就好。

“榮明海,你聽好了。”

章謙溢忽然收起笑意,直面榮明海,他一把攬住沈晚冬,微微昂起下巴,傲然道:“小妹雖然被你搶走了,但她與我拜過堂,也算是我媳婦兒。你記住了,以後好好對她,若是嫌棄她了,不喜歡她了,就趁早把她還我。”

說罷這話,章謙溢放開沈晚冬,退後兩步,抱拳躬了一禮,一派的雲淡風輕,莞爾笑道:“章某在此恭賀二位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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