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空有不二
次日一大早,天祿和衆師兄們一起習字焚香,開始一天的背誦和禪定。天大亮的時候,嚴森安排天祿和周到清掃平臺上的落葉。
天祿一邊掃地,一邊問道:“師兄,我有一句經文不明,你不停地念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為何人們常說四大皆空?而不是四大皆色?”
周到聞言一愣,撓撓頭道:“小師弟,你這個問題問得有趣,也對啊!為何四大皆空而不是四大皆色呢?”
“周到,這麽愚蠢的問題,你也回答不了嗎?枉你在靈鹫山白學了三年。”嚴森走過來,滿臉嘲諷地說道。
“我本來就很愚蠢,還請師兄不吝賜教。”周到怕嚴森的話刺激到天祿,趕忙把話頭攬過來,低眉順眼,畢恭畢敬地說道。
嚴森輕蔑地看了天祿一眼,故意清清喉嚨,開口說道:“何為四大?地、水、火、風,而這個世界是由此四大組成,故四大即是色,依這位小師弟的提問,莫不成‘四色皆色’?”
嚴森說完之後,忍不住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周到恍然大悟,合掌道一句:“阿彌陀佛!”天祿瞪着嚴森的背影,氣哼哼地揮揮拳頭。
山上的風大,每次起風時,樹葉随風飛舞落下。天祿和周到前腳掃完,後腳又是一地的樹葉。
天祿丢下掃帚,說道:“師兄,這般落法,一上午也掃不完。”
“小師弟,你歇歇,我來掃。”周到對這個小師弟特別關愛。
天祿看着時不時掉下的樹葉,轉動着眼珠子,有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鼓起腮幫子一口氣吹出去,平臺上的那十幾棵樹被吹得東搖西晃,樹葉紛紛落下。周到看着落葉,苦着臉對天祿說道:“小師弟,你把樹葉吹落了,我又得再掃一遍。”
“師兄,樹葉總是要落下來的,我把那些該落下的樹葉都吹下來,就不用重複打掃了。”
“小師弟,真有你的!幹脆你多吹一會,把明天的落葉也吹下來。”周到自以為這個主意不錯。
天祿一聽,覺得有道理,鼓起腮幫子一陣狂吹,直到再無樹葉落下。
周到準備打掃,天祿叫住他:“師兄,看我的。”天祿對着地面張大嘴巴,風,源源不斷的從他的口中呼出,不一會,樹葉随風彙攏到一塊。周到樂呵呵地說:“這法子好,以後不用掃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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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我還有更高明的,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把樹葉全部送到香積廚裏。”天祿一高興,開始忘乎所以。周到甚是羨慕,睜大眼睛看天祿如何運作。天祿努努嘴,一陣輕柔的風呼出,地上的樹葉像是排好了隊似的向香積廚飛去。
從香積廚裏走出來的嚴森,被迎面飛來的樹葉貼上雙眼,眼前一黑,不由得大吃一驚,不加思索,呼地拍出一掌。那些樹葉原本要飛向香積廚的柴堆,被嚴森的那一掌拍的偏離軌道,直奔熱氣騰騰的大鍋。
天祿見嚴森突然冒出,又拍了一掌,心知不妙,趕緊閉嘴,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大部分樹葉已向香積廚湧進。
正在熬粥的比丘蘇亞突見樹葉飛進來,争先恐後地跳進大鍋裏,頓時傻了眼。白粥濺上他的了衣衫、臉、裸露的胳膊上,燙的他抛下鍋鏟,雙手護臉,直往後退。再睜眼時,大鍋上、竈臺上堆滿了厚厚的樹葉,剛剛熬好的粥濺的到處都是。
“誰幹的?”蘇亞跑出香積廚,揮舞着鍋鏟大聲咆哮。天祿見蘇亞臉上紅一塊,白一塊,身上沾有斑斑點點的白粥,忍不住笑出聲來。
嚴森冷峻的目光掃向周到和天祿,周到吓的雙手合十,戰戰兢兢來到嚴森的面前,剛要張嘴。天祿走過去,一把拉開他,對蘇亞說道:“師兄,對不起,是我幹的!”
“你個小崽子,像個瘟神一樣,自從你一進山門,就沒有消停過,今天,我要好好教訓你一頓。”蘇亞怒氣沖沖地扔下鍋鏟,上前一把揪住天祿的衣領,舉起拳頭就打。天祿眼疾手快,架住蘇亞的拳頭,反手握住他的手腕。蘇亞頓感胳膊酸麻,力道盡失,這才意識到他面對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條龍。回想起天祿大發癫狂的那一幕,蘇亞吓得臉色煞白,汗如雨下。天祿見蘇亞臉上的表情由憤怒變成了驚恐,身體瑟瑟發抖,還以為自己用力過猛,急忙撒手。蘇亞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癱作一團。
嚴森拉起蘇亞,鐵青着臉對天祿說道:“小師弟,你有種!今天一天你不用吃飯了,到大廳裏跪着,誦十遍《金剛經》。”嚴森冷冷的丢下這句話,和蘇亞一道回香積廚,收拾殘局。
“誦就誦。”天祿滿不在乎,大步走向石窟。
解空尊者把這一切默默地看在眼裏,見天祿甘願受罰,臉上閃過一絲微笑。
晚間,解空尊者在大廳裏講經說法,說一會經,講一會禪。天祿在後面聞聽,喜得眉開眼笑,搖頭晃腦。尊者看到了,喚他到身邊:“天祿,你在班中為何亂動,不聽我講?”
“師父,弟子在聽,只因聽到精妙之處,不覺做癫狂之狀,望師父恕罪!”
“你即識妙音,我且問你,你讀《金剛經》已有數遍,可有什麽疑問?”
“弟子認為佛祖的話句句是經典,沒有什麽疑問。”天祿合掌答道。
“大疑才有大悟,小疑只有小悟,不疑就永遠不悟。“尊者一字一頓地說道。
“弟子……”天祿一時語塞。
“天祿,我再來問你,你從經文中悟到什麽?”
“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天祿知道師父是解空第一,特念出這段經文,顯示自己的悟境。尊者聽後,微微一笑,突然拿起戒尺在天祿的頭上狠狠打了幾下。天祿摸摸頭,又是惶恐又是氣惱,不知道錯在哪裏。
尊者收起笑容,繃着臉問道:“一切皆空,哪來的嗔?哪來的懼?”天祿聞言,又羞又愧。
“師父,佛法講的究竟是空還是不空?”天祿定定神,問道。
尊者反問一句:“我打你時,是痛還是不痛?”
“也痛也不痛。”天祿回答。
“也空也不空。” 尊者說道。
天祿問:“何為也空也不空?”
尊者答道:“空有不二,有無只是空的二面而已,離一切執着,才能見到空理;離一切名相,才能見到人生。所以說,也空也不空。你說也痛也不痛是怎樣的呢?痛不痛是生滅,你如果不痛,就和木石一樣;如果痛,就和凡夫一樣,會起嗔恨心。”
天祿聽到這番話後,似有所悟,心內歡喜,合掌而退。
翌日,天祿和周到以為可以不用打掃落葉了,故留在石窟裏整理,直到嚴森過來招呼他們打掃平臺,他們才走出石窟。一看平臺上如往日一樣落葉滿地,兩人對望一眼,不明所以。尊者走過來,對他們說道:“徒兒們,無論你們今天怎麽吹樹葉,明天的落葉還是會飄下來。正如這世上有很多事是無法提前的,唯有認真的過好今天,才是我們修行者最真實的态度。”
周到撓撓頭:“師父,今天和明天有什麽區別?不都是吃飯、睡覺、幹活、誦經、禪定嗎?”
“師兄,師父的意思是只要把今天的樹葉掃完了就行,別管明天的樹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天祿嘻嘻一笑。
“天祿,你是不是也像大多數人一樣認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很消極?這是世人的誤解,人生無常,不管明天如何,今天的鐘一定要敲響。把今天該做的事都做好,才能迎接明天。你們看看,我們在談論今天的重要性時,已經在浪費我們的‘今天’了,由我們支配的‘今天’已減少了許多。現在,大家該幹嘛幹嘛去。”尊者說完這話回石窟去了。
周到拉住天祿,小聲問道:“小師弟,你告訴我,昨天,你不是把今天的樹葉都吹下來了嗎?為何今天還有這麽多的樹葉?”
“師兄,你幹嘛還惦記着昨天的樹葉?我已忘了,你還沒忘嗎?”
“小師弟,你知道我很笨嘛。”周到有點難為情。
“師兄,你今天早上拉大便了沒有?”天祿決定舉一個簡單的事例來啓發他。
“拉了啊,為何有如此之問?”周到感到好奇怪。
“你現在再去拉,把明天的大便也拉出來,明天就不用拉了。”
“拉不出來了。”
“為何?”
“我今天還沒吃飯,再說,吃飯之後還得有一個消化的過程,等到明天,便便才會有。”
“大便和樹葉不是一個道理嗎?嗯?”天祿揚揚眉毛。
“啊!我明白了。”周到恍然大悟,頓時眉開眼笑,抱着天祿大呼小叫:“小師弟,你真聰明!”
“咳,咳……”突然傳來一陣咳嗽聲,嚴森走過來,板着臉對周到和天祿說道:“作為修行者,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不得大聲喧嘩!”周到趕緊收起笑容,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師兄教訓的是。”天祿對嚴森吐吐舌頭、做了一個鬼臉。嚴森裝作沒看見。
悟道修行的新鮮感過去後,天祿開始感覺到比丘的生活根本不是以前想象得那麽簡單和輕松。
首先,他每天必須早早地起床,與衆師兄一起誦經、禪定,打掃衛生。下午尋柴挑水,養花修樹。晚上,聽師父講經說法,之後繼續禪定。每七天,必須有一天下山托缽到村子裏乞食,有時只乞得一點稀粥,有時走過幾家都得不到一點飲食。根據佛制,如果比丘托缽七家都未得到布施就不應再乞食下去,而應回僧舍禪定。喜食珠寶的天祿常常餓得肚子咕咕叫,因此心煩意亂,躁動不安,不覺開始思念起在家的舒适生活。
在家的日子是多麽快樂!吃不完的珍寶珠玉;樂不夠的歡聲笑語;玩不厭的海底世界。那裏像在這裏,每日除了背誦偈語就是參禪經行,連與人講話都被認為是放逸行為,動不動還要集合僧衆作羯摩以受處罰,還有那麽多的戒律清規,令人身心不得自在,再這樣下去非把我這條龍逼瘋不可。
心意煩躁的天祿走出石窟,沿着石階而下,希望在外面溜達溜達以解內心的煩亂。一邊走一邊想,我修行是為了什麽?僅僅是天帝的旨意?父王說我體內有魔障,唯有修行才能根除。師父說,人生無常,修行是為了徹底從苦難中解脫出來,獲得永久的安樂。何為永久的安樂?不生不滅、不垢不淨?
不知不覺走到山腳下,天祿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回家!轉念一想,唉,算了吧,即便回到家,說不定又會被父王趕回這裏。
天祿從懷裏拿出嵌有畫像的石頭,輕輕撫摸,青兒姐姐,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呢?仰望着天上的藍天白雲,第一次感覺到思念的無奈,如果那日不喝醉,那日不大鬧蟠桃宴,現在或許還在忉利天逍遙自在,時常能夠見到青兒姐姐,可嘆這世上沒有如果,只有結果。
一陣敲琢石頭的聲音傳來,天祿收起自怨自艾的心情,好奇地走過去,原來是兩名工匠在加工佛像。汗水濕透了他們的衣衫,遍身沾滿了灰塵,胳膊上的青筋直暴。工匠們每琢一刀不僅要用力,還要小心謹慎。
那兩名工匠一邊琢一邊說話,
“聽說山上有許多修行者,大部分修的正果。”
“小部分呢?”
“受不了修行苦,回家去了。”
“這些人啊,為何不想想,連四角八棱的粗岩糙石都能變成儀态萬方的石佛,何況一個人?”
天祿一聽到這句話,有如被一錘猛擊而醒,當即羞愧難當,是啊!連石頭都能修成佛,何況我是一條龍?他不願再多想什麽,急急轉身望來路走去。
在他的身後,兩名石匠消失了,解空尊者出現在空地上,看着天祿的背影露出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