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蛇蠍 (1)
董氏和趙守和急匆匆地推開書房的門, 董氏聽雲香大概說了事情經過,暗罵燕娘沉不住氣, 讓那死丫頭提前知道, 還鬧到老爺這裏,真是成事不足壞事有餘。
她一眼就瞧見趙燕娘滿臉是血, 尖叫起來, “老爺,燕娘可是你的親女兒, 又是姑娘家,臉面最重要,哪裏能下那麽重的手,還往臉上招呼。”
“你怎麽不問問她都說了什麽混賬話, 都逼得雉娘要尋死, 再不好好管教, 以後嫁人,會攪得夫家不得安寧, 我都要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罵我教女無方, 禍害他人。”
董氏用帕子擦拭趙燕娘的臉, 趙燕娘本來抹着極厚的粉,帕子擦掉血跡的地方, 露出本來的膚色,與未掉粉的地方對比鮮明,黑一塊, 白一塊,配着她的小眼塌鼻,分外的滑稽,如同小醜一般。
這模樣,莫說是外人,就是身為母親的董氏都不忍多看一眼,反觀旁邊的雉娘,雪白的膚色,細滑如上好的綢緞,精致的眉眼,水靈的雙眸,兩人站在一起,猶如夜叉和仙子。
只要是個長眼睛的男人,都會看到雉娘的美和燕娘的平庸。
董氏心頭的恨意更濃,她此生最為不如人的地方,便是長相,若不是長相,哪裏會不要半個銅子做嫁妝,就匆忙嫁人。
那時候來提親的人都沒什麽好貨色,聘禮也出得少,後來年紀拖大了,根本就沒有人再上門,好不容易趙書才來提親,她見老爺長得比一般的莊嫁漢周正,急吼吼地就嫁進趙家。
要不是長得不如人,老爺就不會在家境稍微好轉,立馬帶回水蔥般的鞏氏,還說什麽憐其孤苦,要是鞏氏容色平常,老爺哪會憐惜,也不會讓來路不明的女子進門。
世間男子都膚淺,光重顏色,鞏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若老爺還是以前的莊稼漢子,鞏氏就要下地做活,哪裏還能像現在這樣細皮嫩肉。
這多年來,鞏氏皮子還是那麽的嫩,連帶生的女兒,也讓人讨厭。
她狠狠瞪着雉娘,粗壯的胳膊一頂,往前一擠,雉娘差點被她揮倒。
“姐妹之間鬧口角,哪就有那麽嚴重,不是我說雉娘,太過小家子氣,被鞏姨娘教得只會哭,一點小事就鬧到老爺這裏,不識大體。”
雉娘穩住身子,悄悄往一邊挪開,“母親,二姐姐說女兒和慶山表哥不清不楚,還說女兒過兩天就要嫁過去,女兒舍不得父親,所以才傷心哭泣,都是女兒不好。”
她的委曲求全讓趙縣令心疼不已,兩個女兒,雖生母不同,卻實在都是他的親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偏袒誰都不好,此次的事情,分明是董家人心存不軌,董氏攪在其中,若一個處理不好,燕娘和雉娘的名聲都要搭進去。
趙燕娘此刻的樣子狼狽,他想再苛責幾句,又怕剛才真的砸傷了她,董氏嚷着要請大夫,他默許,由着董氏将燕娘帶回東屋,然後起身安撫雉娘幾句。
趙守和剛才一句話也沒有說,母親和燕娘是有些過份,明明是燕娘的錯,還想賴在雉娘的身上,可為人子,不能道母親的錯,他有心想補償一二,對雉娘說,“父親,不如讓兒子送三妹妹回去吧。”
雉娘婉拒,“大哥,雉娘無事,你不必相送,雉娘自己回去即可。”
趙縣令點頭,他正好有話要叮囑兒子,索性依她,雉娘行禮告退,一出門,就見段鴻漸還未走,關切的眼神看着她,似有千言萬語。
她心煩意亂,就算是知道董氏沒安好心,趙縣令還是想息事寧人,可能在他看來,即使是明知董氏不安好心,好在并未鑄成大錯,訓責幾句就作罷,他和董氏是夫妻,夫妻一體,自己和姨娘反倒是外人。
段鴻漸深情款款的樣子讓她作嘔,她不想理這害死原主的罪魁禍首,低着頭自顧地走路,要不是這該死的僞君子,原主又怎麽會死。
段鴻漸急急地攔着她,目光沉痛又癡迷,“雉表妹,那董家嫁不得,若你願意,我與舅父提親,接你過門。”
雉娘冷冷地擡起頭看着他,“接我過門?做妾嗎?”
被戳中心思,段鴻漸有些不自在,艱難地點頭,“雉表妹,你也知道,我們家風嚴,我是嫡長子,又是獨子…”
“不用了,謝謝你的好意,雉娘不會為妾,不僅如此,你的正妻,我也不稀罕,依我看,你和趙燕娘才是天生一對,她醜人多做怪,你自以為情聖,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說得又急又快,面帶嘲諷。
段鴻漸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露出似扭曲又似受傷的神情,雉娘懶得理他,擡腳就走,哪有功夫和這想讓她做妾的男人磨嘴皮子,晚上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得回去好好準備。
太陽漸漸西沉,餘晖灑進院中,眼看就到晚上,今夜注定又是不眠之夜,雉娘的眼中透着狠絕,董氏和趙燕娘,不愧是母女,簡直是一丘之貉,董氏計謀沒有成功,不知又會起什麽毒辣的心思。
她有想過去找便宜父親來西屋留宿,這樣賊人就不會上門,派出烏朵去打探,卻得知他和文師爺一直在書房議事,不得己做罷。
肚兜的事情,必定已經被董氏化解,聽便宜父親的話中之意,他已知此事,并且極力替趙燕娘掩蓋,事情到了這一步,她與董氏徹底站在對立面,可手中半點籌碼也沒有,寸步難行。
不知道恩公接下來會如何做,兇險迫在眉睫,在這後院中也只能是靠自己,等熬過今夜,再做打算。
她将屋內能用上的東西都讓烏朵找出來,無非是剪子木棍之類的,鞏姨娘被她的架勢吓一大跳,也急吼吼地從自己房間裏翻出一把大剪刀,握在手上,柔弱的臉上前所未有的勇敢,大有與敵人拼一場的氣勢。
幕色低垂,廚房裏的飯食依然不能食用,那老鼠吃完後呼呼大睡,雉娘讓烏朵悄悄出去買了一些點心,幾人分食,勉強墊個肚子,然後靜坐在屋內,神色緊繃地等待着。
天色越來越黑,猶如一只吃人的巨獸般,張着黑洞洞的大口,要将所有的弱小一并吞入口中。
燭火在跳躍着,映襯着主仆四人嚴肅的臉和緊張的神情,屋外偶爾有幾聲蟲鳴,其餘再無其它的動靜。
外面打更的梆子響起,二更,三更,四更,每刻都在煎熬,時辰漫長如年,四周靜寂無聲,鞏姨娘試探着小聲開口,“雉娘,那賊子今夜是不是不會來?”
雉娘搖下頭,她也不知道,只要黑夜沒有過去,她就不敢掉以輕心,快近五更時,主仆四人實在有些熬不住,鞏姨娘不停地點頭,瞌睡不已,卻又不敢睡過去,掐着手心提神。
雉娘沒有絲毫的松懈,靜靜地盯着桌上的燭火,火芯發出“噼叭”的聲音,不時地濺起火花,她心中有一絲疑惑,今夜很平靜,似乎并無情況,難道她猜錯董氏的心思。
很快,五更的梆子響起,大戶人家的下人都是這個時辰起身,梆子落下,一夜就算過去了。
鞏姨娘實在有些受不住,雉娘讓她回房睡覺,自己靠坐在塌上,還是不太敢合眼,眼睜睜地看着窗戶從黑色慢慢變灰,又從灰色轉為微亮,才閉眼眯了一會。
半睡半醒前,聽到前衙震耳欲聾的鼓聲,她驚得跳起來,欲奪門而跑,烏朵進來,“三小姐,可是吵醒了,前面有人擊鼓喊冤。”
原來是有人擊鼓,她松口氣,,精神繃得太緊,一有風吹草動就驚起,外面的鼓聲還未停,喊冤鼓與前次聽到的報案鼓不一樣,又急又快,聲音又大,似千軍萬馬,又似悲憤痛哭。
這夜無事,她有些想不透,按理說,董氏已經快要和她們撕破臉,必然不會放過機會,為何沒有行動。
鼓聲響過,驚起衙內當差的衆人,趙縣令穿好官服,帶好烏紗帽子急沖沖地趕到衙堂,一拍驚堂木,高呼升堂,兩側衙役頓杖喊威武,文師爺和縣丞也已就位。
另有兩名衙役将擊鼓之人帶上來,趙縣令一看,有些眼熟,定睛一瞧,這位中年漢子,不就是以前在鄉間的鄰居,羅家的羅柱子嗎?
羅家與趙家自小就相鄰,也算是老相識,趙縣令滿腹疑問,羅家就羅柱子一個光棍,哪裏來的冤情要訴?
“堂下之人姓甚名誰,有何冤情,速速報來,本官為你作主。”
羅老大高舉狀子,痛苦流涕地伏在地上,“大人,小人姓羅名柱子,是石頭鎮蘆花村人氏,為着一樁陳年舊事,日日受良心遣責,寝食難安,思來想去,還是将此冤情大白于天下。”
趙縣令一驚,羅老大說多年的舊事,那就是蘆花村的事情,他生于蘆花村,長于蘆花村,村裏連丢只雞都算是大事,哪裏是有什麽冤情他不知道的,他微皺眉,想不起蘆花村多年前發生過什麽冤案。
“你所為何事,狀告何人?”
“回大人,小的為着是以前的舊鄰趙家老爺之死,狀告其媳董氏,殺死公爹,掩蓋事實,逍遙法外多年。”
趙縣令手中的驚堂木都差點掉下來,兩側的衙役也聽出事情的不對,大人祖宅就在蘆花村,又恰好姓趙,這羅柱子狀告的事情不會和大人有關吧。
文師爺将羅老大手上的狀子呈上來,趙縣令呼吸急促地看完,眼珠子都要瞪出來,手捏着狀紙抖得如樹葉。
他只覺眼前發黑,差點看不清上面的字,這狀紙上所述,無異于晴天霹靂,在腦子中炸響開來,又宛如破空利箭,直刺胸口,痛不欲生。
“你所說可是事實?可有憑據?”
羅老大叩頭,“千真萬确,董氏殺死公爹,被小人無意間看到,趙老爺子在世時,常誇董氏賢惠,董氏又口口聲聲說他是摔死的,小人無憑無據,又事不關已,所以一直沒有戳穿,以至于日日良心不安,夜不能寐,請大人恕罪。”
趙縣令恢複些神志,一拍驚堂木,“帶董氏。”
兩側衙役面面相觑,竟然真的是大人的家事,這羅老大口中的董氏,莫非是夫人?
他們站着不敢動,怕弄錯,文師爺朝他們遞個眼色,他們這才遲疑地往後院去,見大人沒有阻攔,才加快腳步。
董氏正在屋子裏暗罵羅老大收錢不辦事,她都安排好了,門也留着,誰知羅老大竟然沒有行動,早起一看,那西屋的賤人還活蹦亂跳的,跟沒事人似的,眼看再過一日侄子就要下葬,她怎麽和自己的娘交待。
守哥兒一早就領着鴻哥兒去娘家吊唁,她本想等老爺一起,可前衙似乎是有人擊鼓喊冤,她心裏咒罵幾句,沒長眼色的,居然選這樣的日子來告狀。
想想還是自己先行一步,正欲出門,瞧見前衙的差役往後院走來,臉色拉下來,這些男子,怎麽能輕易到後院來,還有沒有規矩。
衙役上前,做個姿勢,“夫人,大人有請。”
叫她做什麽,都什麽時辰,還不去她娘家幫襯,虧他還是做女婿的,董氏不滿地跟着衙役往前走,也不知道老爺叫自己是什麽事,一進衙堂,見到跪在地上的羅老大,大驚失色,心中掠過一絲不好的預感,羅柱子為何會出現在縣衙?
趙縣令怒目相向,“羅柱子,本官問你,你所狀告的可是此人。”
羅老大略擡頭又低下,“回大人,正是此人。”
“你瘋了,羅柱子,平白無故的,你這條瘋狗亂咬人。”董氏大叫起來,“老爺,你可不要相信這小人說的話。”
“跪下。”趙縣令一拍驚堂木,手都是抖的,心裏被震驚得都感覺不到痛。
董氏不敢置信地擡頭,見他滿目的恨意,心裏突突地跳着,老爺為什麽用這種眼神看她,好像她是仇人一般,這羅老大到底和老爺說了什麽?
見董氏還站着,趙縣令怒目相向,神色悲憤,文師爺對衙役使眼色,衙役硬着頭皮用杖擊打董氏的腿關節處,董氏不設防,一下子跪倒在地。
還未來得及出聲,就聽見自家老爺冰冷的聲音,“堂下跪的可是董氏?這位蘆花村的羅柱子狀告你殺死公爹,慌稱其摔死,本官問你,可有此事。”
董氏血沖上腦,差點暈倒,這天殺的羅老大,是吃錯什麽藥,莫不是得了失心瘋,怎麽會将這事抖出來,抖出來他又有什麽好處,都陳年入土的往事,翻出來做什麽?
“老爺,冤枉啊,這羅柱子不知受何人指使,誣蔑妾身,簡直是血口噴人,當年你在鎮上做活,家中的事情,裏裏外外都是妾身一人操持,也是妾身疏忽,爹說去院子裏劈柴,妾身沒有去看,聽到聲響出門一看,爹就倒在石頭上,已氣絕身亡。”
“你胡說。”羅老大喊起來,“回大人,當年董氏面上孝順,卻老是不給婆婆吃飽,小人在自家的院子裏都常聽到趙老夫人喊餓的聲音,董氏還私下老抱怨趙老爺吃得多,還不幹活,那天她和趙老爺争執起來,聲音很大,小人好奇就躲在牆頭看熱鬧,就見推搡間,董氏将老爺子推倒在地,老爺子一下子磕到石頭上,小人駭得連忙回屋,不一會兒就聽到董氏在那邊喊叫,說老爺子自己摔死了。”
趙縣令都握不住手裏的驚堂木,羅柱子所說之事太過駭人聽聞,他從未想過,父親竟是被人害死的。
那時候,他還在石頭鎮的大戶人家裏做活,鮮少回家,突然村子來人,說父親暴亡,他連工錢都忘記結算,就急匆匆地回去。
一踏進家門,院子裏擠滿鄉鄰,父親滿頭是血地躺在地上,頭上的血口子腥紅一片,糊住臉。
董氏抱着不到一歲的守哥兒,哭得像個淚人,一直自責說自己沒有看好父親,才讓父親摔倒,也就那麽巧,磕在石頭上,當場喪命。
他未懷疑過董氏所言,董氏自嫁給他後忙裏忙外的,父親也常有誇贊,事隔多年後,突然有人告訴他,父親是董氏害死的,讓他如何接受。
若真如此,那麽,他不就是将仇人當親人,讓父親在九泉之下無法瞑目,這是天大的不孝。
他的臉青黑交加,極大的憤怒讓他止不住渾身發抖,董氏伏地大哭,“老爺,你可莫聽他血口噴人,當年你常不在家,羅柱子常常找機會想輕薄于妾身,妾身不從,于是他就懷恨在心,污蔑妾身。”
羅老大往前爬一步,“大人,董氏一派胡言,小人本是一個外人,說句難聽的話,趙家的事情與小人沒有半點關系,趙老爺子的死,更是與小人無任何的瓜葛,小人揭發董氏,也沒有半點的好處,若是想污蔑她,為何要等到今日?實在是小人一想起趙老爺的死,就良心難安,多年來受盡折磨,才想着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以求解脫,望大人明察。”
沒錯,羅柱子只是一個外人,若不是良心發現,誰會在事隔多年後重提此事。
趙縣令從桌案上站出來,朝他行了一個大禮,若不是羅柱子揭發此事,自己到死都不可能知道父親死亡的真相,将來百年之後,又有何面目去見父親,他真是枉為人子。
他恨得雙眼含淚,死死地咬着牙齒,“董氏,羅柱子所言可屬實,你還有何要辯解的?”
董氏也朝前爬去,大聲哭喊,“老爺,你可不能聽他胡說,他一直觊觎妾身,才會将髒水潑在妾身的身上,求老爺明查。”
兩邊的衙役都轉過頭,夫人一直說羅柱子觊觎她,真是睜着眼說瞎話,就夫人這長相,還不如普通的婦人,羅柱子眼不花,到底是有多眼瘸才會看上她。
“大人,可不是小的潑髒水,董氏所言不實,說句不怕冒犯大人的話,就董氏的相貌,小人還真看不上,小人根本從沒有對她有過非份之想,反倒是她趁着大人不在家,耐不住寂寞,幾次三番引誘小人,小人沒有媳婦,沒經住誘惑,才會與她茍合。”
兩側的衙役裝死低下頭,耳朵卻豎得高高的,平日裏再正經不過的夫人,原來竟是這樣的人,不守婦道,還害死趙老爺子,簡直是毒婦。
趙縣令閉着眼,不看董氏,若多看一眼,他就恨不得當場将她碎屍萬段,“羅柱子,你說董氏與你有染,可有證據?”
“有的,大人,”羅老大從懷中抽出朱色的肚兜,“這是前幾日,董氏送給小人的,小人日日受良心遣責,多年不曾聯系她,哪知前段時間偶爾遇上,她就纏上小人,還将此物送給小人,約小人與她私會,小人不堪其擾,又憶想多年的冤情,不想大人再受這個毒婦的蒙蔽,這才鼓起勇氣來報案。”
文師爺将肚兜呈到趙縣令的面前,只一眼,趙縣令就認出這是董氏之物。
“老爺,這東西不知他是從哪裏得來的,妾身根本沒有送給他,一定是他偷的,陷害妾身。”
羅老大伏在地上,“大人,小人有罪,多年前小人就沒受住誘惑,與董氏有肌膚之親,董氏大腿…有胎記。”
趙縣令只覺得五雷轟頂,沒想到董氏不僅長着蛇蠍心腸,還如此不守婦道,董氏大腿有胎記,若不是有染,羅柱子怎麽會知道,他裂眦嚼齒,恨毒地盯着董氏,“大膽惡婦,你還有何話可說?”
董氏委頓在地,羅柱子早前偷看過她洗澡,自然知道她身上的胎記,她百口莫辯。
“老爺,妾身冤枉,這羅柱子一直垂涎妾身,早年曾偷看過妾身洗浴,必是那時讓他偷看到的。”
趙縣令已不再相信她,就憑她害死自己的爹,罪不可恕。
羅老大直起身,“大人,小人句句屬實,董氏心狠手辣,趙老爺子死去多時,小人确實無憑無據,難以服人,但趙老夫人仍然健在,小人記得,從前老夫人是能說話的,就在老爺子死後沒多久,才變成啞巴,小人懷疑,肯定是董氏害的。”
什麽?
趙縣令身子搖了幾下,連娘也…他一直以為娘傷心過度,才變啞的,沒想到也是董氏這毒婦害的。
他指着董氏,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來。
母親這些年究竟是過着什麽樣的日子,他身為兒子的,居然半點都不知情,他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都怪他,想着家裏有董氏操持,每次歸家,都聽到父親誇獎董氏,而且家裏确實收拾得齊整,地裏的活也幹得妥當,他一直相信董氏,從未想過她包藏禍心。
“老爺,你可不要聽奸人胡說,公爹在世時,妾身自認沒有虧待過,說句不害臊的話,公爹也常誇妾身賢惠,妾身怎麽會做出大不孝之事。”
趙縣令耳朵裏嗡嗡作響,已經聽不到她說話,看着她一張一翕的唇,恨不得将她淩遲。
文師爺見勢一把托住要滑倒的他,輕聲道,“大人,羅柱子和夫人各執一詞,不知真假,事情過去多年,真相早被掩埋,老爺子的死因一定要查清楚,老夫人還健在,雖不能言,但神志清醒,若大人相詢,只讓老夫人點頭或是搖頭,應該可以一試。”
一語驚醒夢中人,趙縣令“霍”地坐直,早就衙役站出列,文師爺一個眼神,衙役們便去往後院。
前衙的動靜不小,趙燕娘沒有放在心上,依舊在屋裏生悶氣,氣昨日父親當着小賤人的面用書砸自己,絲毫沒有給她臉面,外面有些吵,她讓兩個丫頭出去看情況。
丫頭來報說衙役們進了後院,趙燕娘咒罵一聲,讓丫頭們進來,關門不理。
雉娘早在董氏被帶到前衙,就讓烏朵探聽動靜,待聽到烏朵回報,驚得合不攏嘴,她敢肯定,狀告董氏的男子,肯定就是闖進她房間的賊人。
肯定是恩公,一定是的,這世上,除了他,誰會幫她。
她的心似遇水活過來一般,聽到衙役去了老夫人的屋子,她急忙趕過去,果然就見衙役們将老夫人連床板一同擡起來,那兩個婆子吓得連半個字也不敢說,衙役們順便就将兩人綁了丢在地上。
雉娘跟上去,躲在衙堂的後面,衙內寂靜無聲,趙縣令如死了一般,衙役們不敢亂動。
董氏呆若木雞,羅柱子伏在地上。
衙役們将老夫人擡進來,趙縣令從桌案後面走出來,還未走近,就淚如雨下。
老夫人看到跪在地上的董氏和羅老大,嘴裏發出嗚嗚的叫喚聲。
趙縣令強壓着悲痛,恢複聲調,蹲在地上,“娘,我問你一句,如果是你就眨眼睛,如果不是,你就搖頭,好不好。”
老夫人眨下眼睛。
“這位羅柱子,以前是我們家的鄰居,娘可還認得。”
老夫人又眨下眼睛。
“羅柱子今日擊鼓喊冤,狀告董氏當年殺害公爹,聲稱是摔死的,當時你在屋子裏,應該聽到事情的經過,羅柱子說的,可是事實,父親是不是董氏害死的?”
老夫人渾濁的眼瞪得大大得,惡狠狠地盯着董氏,眨下眼。
其實趙老爺子死的時候,老夫人是不清楚發生何事的,她只是聽到外面的動靜,又聽董氏說老頭子摔死了,究竟是如何死的,她當時是不知道的,後來她被毒啞,董氏無所顧忌,常常謾罵她,無意中透露出來的。
老夫人瘦得脫形的臉上全是恨,多年的恨全都顯在臉上,牙齒都在咯咯地發抖,啊啊地大叫兩下。
多少年了,她口不能言,那股恨無法找人傾吐,也無法告知兒子,她還以為,到死都不可能揭穿董氏的真面目。
老天有眼哪,一定是老頭子在天之靈保護,點化羅家的兒子,讓他将冤情大白于天下。
趙縣令痛心疾首,悔不當初,這些年,他究竟是娶了一個怎樣蛇蠍女子,不僅害死親爹,還讓母親受苦多年,要是他能夠多留在家中陪伴雙親,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樣的慘事發生。
他忍着悲痛,又接着問,“爹去世前,兒子記得您還能說話,後來是不是董氏毒啞的。”
老夫人的淚水流得更兇,痛苦地眨眼。
趙縣令“撲咚”一聲跪下,再也沒能忍住,痛哭出聲,“娘,兒子不孝,對不起您,對不起爹,讓爹死不瞑目啊。”
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将仇人當作親人,還讓她享受富貴多年,兩側的衙役,有的開始抹淚,有的早就做好準備,只待大人下令,他們就上前處置董氏。
衙門外,已經聚集了不少圍觀的百姓,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人高喊,“趙大人真是可憐,家門不幸,娶了這樣的毒婦,毒婦不配為人,就該浸豬籠。”
“對,對。”很多人附合。
然後不知是何人扔出一只爛菜葉子,“處死這個毒婦。”
人群是受到鼓舞一般,陸續有人丢爛菜葉子,全都朝董氏砸去,羅柱子悄悄地往邊上挪,怕殃及自己。
眼見場面就要控制不住,趙縣令抱着自己的母親,悲痛得不能自已,文師爺朝衙役們招手,讓他們将董氏帶下去,關在地牢。
董氏大聲喊冤,拼命掙紮,女子一入地牢,無論是否冤屈,名節都毀了。
押着她的衙役義憤填膺,這毒婦,還敢呼冤,他們下死手,将她快速拖進牢房。
羅老大其實是一個與此案無關的人,不過是出于道義,才會站出來狀告董氏,文師爺交待他先回去,等候随時傳召。
趙縣令哽咽地出聲,“退堂。”
衙役們又将老夫人往後院擡,經過雉娘時,雉娘也管不了許多,跟上去。
被安置好的老夫人無聲地流着淚,雉娘見趙縣令也進來了,裝做不經意地握着老夫人的手,将袖子往上一推。
立馬被趙縣令按住,急急地抓住,枯瘦手臂上的黑點觸目驚心。
這是什麽?
等趙縣令認出是針紮的,嚎啕大哭起來,一個中年男子,哭得像做錯事情的孩子一般,眼淚鼻涕齊下,還打起嗝來。
老夫人淚流不止,枯瘦的手摸着兒子的頭,這些年過得生不如死,有苦難言,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想死都死不成,就這麽幹熬着。
幸好老天開眼哪,她就算是死,也瞑目了。
趙燕娘聽到動靜,不滿地走出來,一大早家裏就鬧哄哄的,讓人不得安生,哭聲從東側屋傳出來,她帶着雲香和木香,往東側屋去。
一進門,就見父親哭得像個淚人,死丫頭也在旁邊抹眼淚,這是發生何事?
老夫人一看到她,就“啊啊”地大叫,雙手捶着塌。
雉娘按住她的手,“祖母,你怎麽了,你告訴雉娘?”
老夫人指着趙燕娘,目光充滿恨意,趙縣令反應過來,“娘,你是不是不想見到燕娘?”
老夫人眨下眼,側過頭去。
趙燕娘火冒三丈,死老太婆居然還不想見到她,以為她很想來嗎?這屋子裏一股的怪味道,請她來她還不來呢?
她跺下腳,堵氣地跑出去,趙縣令眼神很冷,這個二女兒,進來連祖母都未叫,也不關心發生何事,都被董氏那個毒婦養壞了。
老夫人死死地拉着雉娘的手,小孫女以前也見得少,每當逢年過年,董氏做樣子,讓孩子們來看她,那時候,小孫女都是站在最後面,怯生生的,看着就讓人心疼。
上次再見時,卻發現小孫女變了一些,比以前膽子大,她忘不了那糕點的滋味,那是她這麽些年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雉娘也任由她拉着,沒了董氏,這可憐的老人終于不會再受那些罪,自己也可以常來探望她。
趙縣令将祖孫二人的互動看在眼中,從董氏那裏冷下的心,再次暖和起來,雉娘和鞏氏一樣,都是善心人,怪不得娘喜歡。
關在牢中的董氏拼命地大叫着要見趙縣令,獄卒們想着,好歹她現在還是夫人,大人的心思也猜不透,幾番思量,派個人去告知趙縣令。
趙縣令痛哭過一場,人也冷靜下來,董氏害死父親,年代久遠,無憑無據,難以定案,但她苛待母親,卻是實實在在的,可僅憑這點,最多也是休棄,他不甘,若不能手刃董氏,他以後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父親。
一想到自己多年來,對董氏敬重有家,內院全交給她打理,他就恨不得想給自己幾個大耳刮子。
他真是有眼無珠,竟然在身邊養了這麽一頭惡狠,由着她禍害親人,若不能親手除害,他愧對趙家的列祖列宗。
他理下官袍,慢慢地往牢裏走,臉色冷峻得如山雨欲來,一踏入牢中,就讓獄卒們都出去,牢中只餘夫婦二人,董氏見到他現身,雙後抓在鐵栅上,哭得更加大聲,“老爺,妾身真的是冤枉啊,那羅柱子不知是受何人指使的,分明就是含血噴人,他說的那些事情妾身都沒有做過?”
“你是說母親誣蔑你?”
董氏抹着淚,一副受盡委屈的樣子,“別人都說媳婦難當,婆媳哪能比得上親母女,可能是母親對妾身略有不滿,又受小人蠱惑,昨天鞏姨娘和雉娘去看望母親,也不知說了些什麽?老爺,妾身多年來一直侍奉母親,怎麽可能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事到如此,她還想将事情轉嫁到別人身上,母親手臂上的針孔,可不是一天兩天,而是長年累月,試問若真是鞏氏和雉娘所為,又怎麽會沒被婆子們發現。
他冰冷地望着她,想看清楚這婦人究竟是什麽妖魔鬼怪變的,竟生就那樣的黑心爛腸,以前只覺得她人醜,沒想到心更醜。
她巧舌如簧,若不是有真憑實據,确實會被她三言兩語給說服,他憶起過往的種種,每回他宿在西屋,母親總會犯病,這其中又是不是董氏在搗鬼。
“是嗎?母親神智清醒,卻口不能言,鞏氏她們如何說服她的?”
“老爺,鞏氏狡猾,又會裝樣子,你可別被她騙了。”
“董氏,本官問你,母親身上的針孔是如何而來的?”
董氏被問得有些措手不及,怔一下,“老爺,什麽針孔?妾身不知道啊,一定是下人使壞,母親被人紮了,這是何時的事情?妾身沒有察覺,是妾身的不對。”
十多年了,若真不是她做的,怎麽可能會沒人察覺?
那兩個婆子已被關起來,她們交待董氏常常一個人去看母親,在屋子裏低聲咒罵,又不給飽飯吃,母親不過是吊着一條命,瘦得都脫了形。
董氏還在為自己開脫,他已經不想再聽到這醜惡婦人的狡辯,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強壓着熊熊燃燒的怒火,一字一句地咬出來。
“董氏,看在我們夫妻一場,本官給你留個體面,你自行解決吧,若真要審訊,必會判秋後處斬,想想守哥兒和鳳娘,你不想他們有一個傷風敗俗又蛇蠍心腸,還被當衆行刑的母親吧。”
董氏大急,“老爺,妾身冤枉啊,你可不能聽信小人的話,妾身多年來操持家務,總有看不到的地方,下人們偷奸耍滑,是妾身失察,這麽多年來,妾身生兒育女,你想想兒女們,鳳娘是縣主,你怎麽可以這麽對妾身,你讓鳳娘以後還怎麽在京中立足。”
“你還知道想着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