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天楊夏正在學校加班備課,電話就來了。

來電話的是楊夏的學生孟小天,他口氣平穩地帶來了一個消息——他又打架了。

是的,又。

孟小天打架的次數頻繁得讓她連眼皮都沒擡一下,挂斷電話以後,她繼續剛才做到一半的工作,直到半個小時以後才懶洋洋地離開辦公室。

此時亮燈的地方已經不多,楊夏踩着高跟鞋拾級而下,空曠的教學樓發出“噔噔噔”的回響。一直走到樓底,她才開始想她這個學生孟小天的事。

垠城職高叛逆的孩子很多,孟小天是尤為凸出的一個。其實,這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兩年前,楊夏剛來垠城職高,就接手了三年二班。彼時,年級主任肖敏拿給她一份學生檔案袋,上面記錄了每個學生的家庭背景和性格特征。職高的學生情況特殊,要想将他們順利地帶到畢業,這是必修課之一。楊夏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時間,通讀了全本。

當時,令她印象最深的一名學生就是孟小天。

孟小天與很多離異家庭的孩子不同,不僅父母健在而且家庭條件優渥,再加之長相俊朗,按理說前途無憂。但事實是這個學生性格陰郁,打架鬥毆無所不能,父母常年遠在國外,他一個人跟着爺爺生活在偌大的別墅裏。

楊夏曾無意間聽見孟小天躲在廁所裏給父母打電話,一個大男孩哭得泣不成聲。

也是從那天起,楊夏對孟小天的事尤為上心。他還那麽年輕,不應該活成這樣,這是她的第一反應。

這邊,楊夏已經能遠遠看見“大風吹”燒烤店的招牌,孟小天的電話又來了。

“你到底來不來,這都一個小時了。”

楊夏看了看手表:“才四十分鐘。”

一陣“嘟嘟嘟”的挂線聲從聽筒裏傳來。

楊夏面無表情地将手機放進包裏,此時馬路對面的紅燈剛好變成綠燈,她慢慢地穿過人行道,直走了一百來米,看見一堆人杵在院子裏:蹲在地上抽煙的孟小天,整天跟在孟小天屁股後面的胖子周凱,幾個黃毛小混混和兩個穿着制服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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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已經一片狼藉。滿地的烤串,生熟都有,啤酒瓶被摔成碎玻璃渣子,只剩下半截的瓶口還在冒着酒泡。

“喜歡打架是吧,不知道天高地厚,父母白花錢讓你們讀書了。”

正在訓話的警察叫老李,五街區派出所分管這片兒的頭兒。他體型較胖,長相和善,聲音像是許久沒有抹油的發動機,雖然難聽但不讨厭。

周凱看見楊夏,一屁股站起來,走到楊夏面前:“楊老師,這次的事兒,真不怨我跟小天哥,是徐二毛他們挑事兒。呸,狗雜種……”

周凱口中的徐二毛本名叫徐亮,隔壁技校數一數二的“人物”,回回打架都有他們。徐亮在自己學校的出名程度,跟孟小天在垠城職高一樣。

周凱瞪了幾眼徐亮,徐亮頓時就怒了,指着周凱的鼻子罵:“你他媽說誰是雜種呢?你有種再說一次?”說着就撸起袖子,那架勢還得再幹一場。

“就說你了,怎麽樣?狗雜種……”周凱也不示弱。

“還不給我老實,還不給我老實,都他媽全部跟我回派出所。”說這話的是另一個偏瘦的警察,叫小周。

小周比老李年輕許多,不過三十出頭。他站在徐亮旁邊,順勢打了幾下徐亮的腦袋,擡頭對上楊夏的眼睛,迎上來想對她說些什麽,楊夏沒理,徑直走到孟小天面前,小周尴尬地退了回去,滿臉不悅。

孟小天看上去對打架的事情毫不在乎,倒像是在生楊夏的氣。

楊夏問:“孟小天,怎麽回事?”

孟小天扯了扯嘴角:“你不是不來嗎,何必在這裏假惺惺的?”

周凱急忙解釋:“楊老師,天地良心,我們是想安安靜靜吃燒烤,徐二毛那幫混蛋非得激小天哥……”

楊夏冷哼一聲:“激他什麽了?”

周凱怯懦地朝孟小天看去,不敢吭聲,楊夏這才注意到孟小天的嘴角有淤青。

楊夏走過去,想看一下孟小天的傷,對方死活不讓碰,楊夏用力将他的臉掰過來,才發現确實有好大一塊烏青。

“所以,你給我打電話不是打了人,而是被人打了?”

孟小天低着頭,雙手握拳,爆出青筋,沒吭聲。

“誰打的?”楊夏問。

孟小天白了她一眼:“跟你沒關系。”

“是他們當中的哪一個?”說完将餘光瞥向徐亮等人。

“跟我們可沒關系……”徐亮急忙撇清關系,“打架的是孟小天和他……”

楊夏朝徐亮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裏背光,幾乎一片漆黑,要不是那人在抽煙,火星忽明忽暗,她完全沒注意到就在燒烤攤旁邊,還站着一個人。

“孟小天,你可真夠丢人的,人家單手就把你撂倒了,是我就找個地洞鑽進去。”

這句話着實激怒了孟小天,他握拳咬牙,正想沖過去堵住徐亮的嘴,卻被楊夏摁住。

楊夏徑直往燒烤攤的方向走去,火星驟然熄滅,那道黑影走了出來。

楊夏看着那個人,說:“人是你打的,對吧?”

姜推皺眉:“你是他們的老師?”語氣平淡、低沉。

楊夏又問了一次:“人是不是你打的?”

“什麽打人啊,不過就拉扯幾下,沒那麽嚴重……”老李堆了一臉的笑,湊過來幫那人解釋,“這幫小崽子滑頭得很……他們的話不可全信吶。”

“我的學生我最了解,他們雖然平時喜歡惹事,但從來不會撒謊。”

小周聽楊夏說話吃不得半點虧,再加上先前那絲隐約的不痛快,覺得楊夏有點裝,看她裏外不順眼:“老李,你跟他們費什麽話,又不是一次兩次了,直接抓進派出所,關他十天半個月就老實了。”

老李沖小周“啧”了一聲:“哎哎,現在是來解決問題的,說話別這麽沖。”

楊夏沒有看小周,她一直看着眼前的男人。那人身材高大,站在她面前像是突然籠罩上來的濃霧,化不開。

“你想怎麽樣?”

“先道歉,再賠錢。”

老李走過來打圓場:“人家的店也被砸了,過分了啊。”

楊夏說:“一碼事歸一碼事。”

“是不是給了錢你們就立馬離開?”

“推哥。”小周走過去,低聲對姜推說,“這個女人太得理不饒人,你別上當。”

“今晚還要繼續做生意,再這麽鬧下去,多餘的錢都出了。”姜推對小周說完又對楊夏說,“你說個數吧。”

楊夏:“你先道歉。”

小周“嘶”了一聲:“怎麽還沒完沒了了呢?”

楊夏把孟小天拉到姜推面前,孟小天一臉不情不願的模樣,楊夏說:“如果你今天不給孟小天道歉,我可以帶他去驗傷,然後起訴你虐待未成年。”

孟小天一聽到“起訴”兩個字,臉色立馬就變了,楊夏哪裏知道他這副表情背後的深意,只當孟小天才十七歲,對這種大事,還是有些害怕,反而低聲安慰他:“有老師在,一定不會讓你被人白打。”

孟小天嘆了口氣:“算了,咱們走吧。”

楊夏終于感覺到孟小天的異樣:“……什麽意思?”

孟小天沒吭聲,楊夏心裏已經有了七八分篤定:“說話!”

“我拿酒瓶子砸他了……”孟小天沉默了一會兒說,“誰叫他多事,我跟徐亮的事,用不着外人插手。”

楊夏皺眉:“砸哪兒了?”

孟小天支支吾吾:“腹……腹部吧。”

楊夏瞥了一眼某個方向,漆黑的T恤倒是看不出任何血跡。随後,她的目光掃到他的身側,男人左手帶了一只黑色的手套。

那是一只普通的手套,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沒有太在意。

楊夏看着孟小天嘴角的傷:“他也打你了,頂多扯平了。”

“我的傷……其實跟他沒關系,下午跟五班的打球,他們犯規還目中無人,我們鬧得不愉快。”意思是在這之前就已經挂彩了。

楊夏皺眉,瞪了一眼周凱,周凱尴尬地笑了笑:“我真不知道,剛才就只看見他倆幹上了,這小天哥也沒跟我說才結束一場啊。”

楊夏正想開口,聽到一陣轟鳴聲由遠及近。那聲音越來越響,直到一輛藏藍色的小貨車停在壩子口。

車上下來一男一女。男的比姜推稍矮,皮膚黝黑體格健碩,先前是他在開車;女的個子不高,穿着樸素,紮着低矮馬尾,長相眉清目秀。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姜推面前。

趙磊先開口:“推哥,你沒事吧?”

姜推說:“沒事。”然後瞥了一眼男子身後的女子。

小丢走上前,伸手把姜推的T恤往上翻,動作很快,完全來不及阻止。一條很深的口子,□□裸地印在八塊腹肌上。血已經自然凝固,可翻白的肉還是讓人觸目驚心。

小丢皺眉,輕聲說:“你進來。”

姜推沉默了一會兒,跟着進了屋。

小丢從醫藥箱裏拿出繃帶和碘酒,小心翼翼地給他包紮,嘴裏喃喃自語:“先臨時處理一下,一會兒我們就去醫院。”

姜推輕“嗯”一聲:“趙磊找的你?”

“趙磊不來找我,你是不是打算等他們走了,自己随便包一下就算了?”

“我皮糙肉厚,沒大事。”

小丢頓了頓:“痛不?”

“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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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一片沉寂,趙磊走到楊夏面前:“你是他什麽人?姐姐?”他指的是孟小天。

“老師。”

“我說這位老師,這幫學生娃子,真的是太調皮搗蛋了,動不動就想拼命,你帶回去必須嚴肅處理,不然遲早出大事。”

楊夏朝裏屋努了努下巴:“你這哥們兒行啊,那條口子那麽深,竟然一聲不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啞巴。”

趙磊沒想到這個女人白長了一副好皮囊,說話卻這麽不中聽:“我說你這個人……推哥那是怕小丢姐擔心。”

楊夏說:“他沒事吧?”

趙磊看出她只是嘴毒,嘆了口氣:“小丢會包紮,臨時處理一下應該沒事。”

不一會兒,姜推從屋裏出來,皺眉看着楊夏:“你還想做什麽?”

楊夏正想說什麽,小丢突然從姜推身後站出來,走到她面前:“你也看到了,這件事都是誤會,推哥只是想勸架,難免誤傷到你的學生,而且他傷得比你學生重多了……”

楊夏的性格就是這樣,典型的吃軟不吃硬。你跟她硬來,她可以跟你玉石俱焚,你要服個軟,她也能低得下頭,道得了歉。

楊夏拉着孟小天走到姜推面前:“我代孟小天跟你道個歉,店裏所有的東西,我們該賠多少,一分錢都不會少,還有你的傷,醫藥費也由我們出。只是,能不能幫我跟警察說一下,不要抓孟小天回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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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小丢跟老李說明了情況,意思是他們在五區街做生意不容易,垠城職高也算是鄰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這麽算了。老李一聽當事人都不追究了,自然也就沒有追究的必要。小周雖然一直看不慣楊夏那副冷冰冰的神情,好像對誰都不屑一顧,但老李是他的上司,上司都發話了,他也不好一直反駁。

于是,這起燒烤店打架事件就這麽結束了。

楊夏帶着孟小天和周凱離開之後,徐亮等人因為沒人保釋被老李和小周帶回派出所思過。臨走前,徐亮一直盯着孟小天,那種眼神難以形容。很久以後,楊夏終于明白那意味着什麽。

一切恢複了平靜,陸陸續續又有人來吃燒烤。

趙磊幫忙把桌椅重新擺好,姜推從裏屋又扛了一箱烤串出來,小丢見他單肩扛着這麽重的箱子,擔心傷口裂開,走過去說:“你把東西放下,我們先去醫院。”

趙磊見狀也說:“推哥,你先去醫院,這裏有我呢。”

姜推把箱子卸下,囑咐趙磊把烤串都擺好放進櫃子裏,炭火也要重新添加。小丢想開姜推停在院子裏的黑色摩托車,姜推說夜裏不安全,小丢最終開了她的藏藍色小貨車帶姜推去醫院。

急診室裏,護士一邊處理傷口,一邊對姜推說:“你這人真能忍,這麽深的傷口竟然到現在才來處理。”

姜推扯了扯嘴角,沒搭腔。

小丢有些擔心地問護士:“他沒事吧?”

護士嘆了口氣說:“還好你臨時包紮了一下,要是感染就麻煩了。”

小丢看着姜推的傷口,不禁皺眉:“哎,這楊老師,說話做事太不顧別人感受了。”

姜推勾了勾嘴角,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這個女人是老師。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明天死去,那一定是上帝不願意改變未來。

——姜推

謝謝你給我輸的血,謝謝你給我倒的水,也謝謝你在水裏撒了一把糖。

——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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