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七月上旬,正值酷暑時節。
一輛紅色的奔馳在瀝青路上壓出嘎吱的聲響,太陽暴曬下,周圍的空氣悶得讓人發慌。
不知道是大紅色比較顯眼,還是車子前面的标志在這樣的地方太過招搖,尤其還是一個女人在開。總之,小騷紅剛一停下,就有好幾個工人停下手頭的工作看過來。
楊夏打開車門,戴上墨鏡,上半身穿着長款防曬服,下半身穿着高腰超短褲,兩條雪白的長腿踩着八厘米紅底黑面的高跟鞋,“噔噔噔”地往工地靠近。
這是她平時不上課的時候最喜歡的裝扮--清涼又性感。
她手裏拿着電話,剛剛撥通施工隊隊長的號碼,對方特別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啊楊老師,今天家裏有點事,你等等啊,我打個電話給值班的兄弟,讓他來接你。”
十五分鐘以後,楊夏見到了這位值班兄弟。
彼時,她已經摘下墨鏡,站在一塊陰涼的空地躲太陽。
楊夏的身後就是教學樓,她左腳的高跟蹬着牆壁,右腳保持直立,雙手交叉地四處張望,準确無誤地看見穿着工服的姜推。
姜推的身後跟着齊峰,大步朝她走來。說大步,只是因為對方的腿很長,一步确實跨得很大。
烈日下,男人的皮膚被曬得黝黑,豆大的汗珠順着太陽穴慢慢往下滑,一直掉進脖頸裏。陽光将他整個人清晰地映射在楊夏的視網膜上,她将他看得一清二楚:五官立體,棱角分明,濃黑的眉毛映襯着火紅的驕陽,像是一團烈焰噴湧而來,令她全身的毛孔競相張開,全力吸收這濃濃的荷爾蒙氣息。
楊夏癡癡地看了好半天,不經覺對方已經走到自己跟前,高大的身軀随即投下一道陰影,他看見她有些詫異,鼻腔裏輕哼一聲:“怎麽是你?”
“不會是來要錢的吧?”身後的齊峰白了一眼,“推哥多的錢都給了,不夠問劉強要去。”
楊夏:“什麽多的錢?”
齊峰欲上前說什麽,被姜推摁住,轉頭問楊夏:“你來這裏做什麽?”
楊夏揮了揮手中的電話,嘴角拉到180度:“不好意思啊,我是你們的監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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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工?”姜推皺眉。
齊峰恍然大悟:“你不會就是山哥說的那個……監工吧?”
楊夏很欣慰地點點頭:“沒錯,我就是你們劉岐山隊長口中所說的……監工,專門盯着你們,絕對不允許你們存在任何形式的偷工減料。”
齊峰氣得說不出話:“你……”
姜推說:“峰子,你去把隊裏的人集合一下。”
齊峰這才憤憤離開。
眼下,只剩下姜推和楊夏。
“我們施工隊在垠城做了很多年,你大可放心,沒必要這麽尖酸刻薄。”
楊夏聽這話頓覺混身上下都不舒服,她怎麽就尖酸刻薄了?
“那可不一定。如果你們的安全防護沒有任何疏漏,我的學生也不會在你們的工地受傷;如果你們的制度夠完善,也不會招未成年幫工。可見,我這個監工是有必要的。”
姜推走過去,背靠着牆壁點了一根煙:“你說的第一個問題,确實是我們的疏忽;你說的第二個問題,我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劉強招的人,跟我們沒關系。”
既然跟他沒有半點關系,他還那麽積極,又是墊醫藥費,又是幫劉強送錢,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
“劉強是什麽人?”
“他是包工頭,手底下管着十幾個施工隊,垠城大部分的工地都是他在做。”
“你們隊也是他手下的?”
“我們不是,我們隊直接由劉岐山管,他是上面指派的施工員。”
楊夏正想說什麽,齊峰帶着十來個工人朝他們走了過來。
姜推走出陰涼地,站到太陽底下,楊夏也跟上去,站在他身後,火紅的太陽被他高大的身軀全部擋住。再往上仔細一看,姜推頭頂的板寸像鋼條一樣根根立起,在陽光的照耀下,發根上的汗珠閃閃發光。
這些工人當中,有些是楊夏大約有點印象的,當時在醫院碰過面,其餘的都是新面孔。
姜推把這些人叫到一起,然後跟大家介紹楊夏。
“這是監工。”他轉頭問楊夏,“姓什麽?”
楊夏正想回複,卻聽見有人搶先一步說:“她叫楊夏,是個老師。”
衆人哄堂大笑,趙磊撓了撓後腦勺,咧嘴一笑,渾身上下兩行白牙。
齊峰輕哼一聲:“這也不是大工程,十來天就完事兒,公司已經派了老吳來監工,現在又來一個監工,這到底是有多麽不信任我們施工隊啊?”
其他人也開始小聲議論,不滿之意顯而易見。
面對衆人的質疑,楊夏并不慌張,她淡定地看了一眼姜推,恍惚間發現對方的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她收回視線,表情嚴肅地對面前的工人們說:“還說你們多有名,評過什麽垠城十大傑出施工隊,我看也不過如此。”
齊峰忍不住了:“你什麽意思啊?”
“這是給學校施工,學校裏都是學生,校領導自然要更加嚴謹。”楊夏勾了勾嘴角,“既然你們是垠城最傑出的工人代表,那不管是一個監工也好,十個監工也罷,你們要做的就是按圖施工,嚴格把控質量,消除一切安全隐患。而不是在這裏因為多了我一個微不足道的旁觀者,就這麽抵抗,這反而會讓我懷疑這裏面是否有貓膩。”
齊峰被堵得啞口無言。
姜推說:“她說得很對,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小工程更要嚴格對待。”
工人們一聽姜推的話,也不再私下議論,而是認真地聽姜推說完。
“這幾天,楊夏會不定時地來工地視察,大家按照平日裏的要求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可以了。”
姜推都這麽說了,其他人也不好有意見。之後,所有人都散了,楊夏戴上安全帽,跟着姜推一起巡視工地。
這段時間的溫度至少在四十度以上,工人們挑着幾十斤乃至上百斤的河沙和鋼筋水泥在太陽底下暴曬,扁擔在他們的背上留下深深的紅印,太陽把他們曬得又紅又黑,嚴重的甚至會脫皮。不要說這個小工程也就十來天,楊夏只在太陽底下站了一會兒就有些受不了了。
剛剛溜達完一圈之後,姜推和楊夏在一塊陰涼的地方休息。
楊夏又看到了他的左手,黑色的手套,漆黑得讓人發憷。
只是沒來得及開口問,就聽見有人喊。
“推哥,小丢來了。”
齊峰興高采烈地來叫姜推,與剛才兇神惡煞的模樣完全不一樣,好像瞬間變了個人似的。
姜推問:“她來做什麽,這裏又累又髒,太陽還那麽大。”
齊峰說:“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姜推看了一眼楊夏,楊夏擺擺手:“我再休息一會兒。”
姜推跟着齊峰來到工地上,小丢搬來了好大一箱水,還有一些吃的。這個施工隊的男人年齡偏小,最大的劉岐山也不過四十五歲。
大家有說有笑,看得出來都很喜歡小丢。
小丢看見姜推,急忙站起來:“推哥。”
姜推看了一眼這些水和吃食:“你怎麽來了,這些東西都是你搬來的?”
小丢笑了笑:“我怎麽搬得動,我開了貨車過來,趙磊他們幫忙搬下來的。”
說完還往那邊看了幾眼,趙磊笑道:“甭客氣,嘿嘿。”
小丢突然想起什麽:“剛剛聽磊子說,那天那個楊老師來你們隊裏當監工?”
齊峰站在一旁,沒好氣地努了努下巴:“諾,那邊。”
小丢這才看到,楊夏正站在不遠處,抵着牆壁,雙手交叉地望向這邊。
小丢還是有些不敢相信,直到楊夏走近,才确認真的是她。
“楊老師,這麽熱的天,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應該的。”
“留下來一起吃飯?”小丢只是禮貌性地邀請。
楊夏瞄了一眼姜推,對方正好看過來,楊夏笑眯眯地說:“好啊。”
“……那走吧。”小丢說完朝身後喊了一聲,“我請大家吃飯。”
衆人一陣歡呼。
齊峰的白眼翻到天上去,暗自嘀咕:“這女人臉還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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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們這幾天都在學校後門的一家館子吃午飯。
這是一家很簡陋的面館,也可以吃炒飯或者蓋飯。面積雖然不大,因為價格實惠,生意還不錯,留下的空位有限。
老板挨個問了一遍大家都吃什麽臊子。輪到楊夏,她看了一眼站在門口吸煙的姜推,問老板:“他吃的什麽?”
老板說:“白面。”
“什麽是白面?”
“就是不加任何臊子的面。”
“那給我也來一碗白面。”
姜推吸完煙跟小丢一起進門,小丢看了一眼四周,只剩下兩個座位。
姜推指了指齊峰旁邊:“你坐那兒。”
齊峰對面還有一個位置,小丢以為姜推會坐,沒想到姜推走到楊夏面:“你坐那兒。”
楊夏問:“你坐哪兒?”
姜推不說話,老板正好端來兩碗面,他接過其中一碗,順手拿了一雙筷子,走到店門口,蹲着吃起來。
楊夏也沒去那空位,接過老板另一碗面,拿着筷子,跟到店門口,也蹲着吃起來。
姜推看了一眼楊夏,楊夏擡頭:“看什麽看?”
姜推皺眉,轉了個方向,将一大夾面一口吞了下去。
不遠處,齊峰問小丢:“怎麽不吃啊,胃口不好啊?”
小丢收回視線,搖搖頭:“就是覺得天太熱,吃不下。”
齊峰擔心地說:“你已經這麽瘦了,可別再挑食了。”說完夾了一塊牛肉去她碗裏。
小丢将那塊牛肉夾回齊峰碗裏:“你多吃點。”
齊峰有些尴尬地輕“嗯”一聲,不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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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飯之後,施工隊還得繼續回去幹活,楊夏了解了工地的基本情況,也算完成了今天一天的任務。
午後的空氣愈發悶熱,楊夏覺得還是待在家裏畫稿子比較好,于是匆匆上車打算回家。
剛一坐上副駕駛,姜推就趴在車門外,一只手敲玻璃窗。
楊夏将車窗搖下:“還有事?”
姜推把一疊資料遞給她:“你要的資料。”
楊夏這才恍然大悟,最重要的工期進度表忘了拿,不然怎麽給陸海華彙報。
接過姜推手上的東西,楊夏又聽見一句:“下次來工地,多穿點。這裏男人多,影響不好。”
“前幾天看過一個新聞,報道斥責那些遭遇性.侵的女性,說她們自己穿着暴露,自然勾引別人,屬于自作孽;前幾天又看過一個新聞,有個猥瑣男在擁擠的地鐵上脫掉牛仔褲,漏出生.殖.器.官對面前的女性進行赤.裸.裸的猥.亵。”楊夏笑了笑,“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穿得多與少并不是重點,重點是看待這件事的人心裏是怎麽想的。”
車子很快發動引擎,疾馳在馬路上,留下一片塵土飛揚。
姜推看着紅色奔馳豔麗的背影絕塵而去,心想:這女人的歪理怎麽這麽多?
想到這裏,他不禁勾了勾嘴角,然後點了一根煙,往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