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淨心湖位于五裏開外的地方, 想走過去并不算太遠。
天穹被暮光渲染,雲罅之中灑出淡淡暖色橙光, 蘇慕晴走到那個地方的時候, 并未見到蕭奕謹, 站立在柳樹旁的卻是另一人。
他穿着灰撲撲的麻衣,手上是多年幹活留下的繭子,那張臉帶着少年的天真,若徹底長開,也是位翩翩少年郎, 只是如今消瘦得厲害, 仿佛受了極嚴重的打擊。
似乎看見了蘇慕晴,他主動跪下:“蘇小姐安好。”
“……你是何人?怎麽認得我?”
“小人昨日為小姐趕車時, 曾見過蘇小姐。”
原來是沈家的下人?
蘇慕晴頓時生了些戒備, 畢竟約她來此地的是蕭奕謹, 沒想到卻是沈家的人來赴約的。
“那你來這裏做什麽?”
“家母在一月前死于疫病,沈家家祭,小人不免觸景生情, 讓蘇小姐見笑了。”
蘇慕晴這才注意到, 他的眼眶有些微紅,說這話的時候身體都微微輕顫,仿佛在壓抑着極深的痛苦那般。
“原來你還在孝期。”
少年并未答話,已是默認。
蘇慕晴溫言細語的寬慰了他幾句:“這次疫病極多人喪生, 我只是生了風寒, 便被繼父送到了莊子上等死。你也別難過了, 你母親在天之靈也不想看着你一蹶不振。”
少年緊抿着唇:“此次疫病皇上派官差挨家挨戶的查人,将她們集中到一起等死。若非如此,我母親根本就不會慘死。”
蘇慕晴連忙說道:“此話雖真,也斷斷不可朝外人說,況且你還在沈家服侍,萬一不慎被七皇子聽見,可就不是小事了。”
Advertisement
他方才太過哀憤,一時不慎将心思道出。
不僅是母親,還有他的妹妹……
母親疫病被抓後,她便四處奔波,想找個法子救出母親。妹妹倒是沒有染上疫病,卻被一位官差誘騙了她,說是能救出母親。
她被那人玷污,對方害怕被發現,還喪心病狂的強行污蔑他妹妹得了疫病,将她活生生的關入了那群病人之中。
沒幾日,他便收到了母親與妹妹的雙雙死訊。
少年心裏發了狠,往日不争不搶,淡泊過日。可從那天起,他便發誓要争要搶,這件事情的所有相關者,他全都不會放過。
少年朝蘇慕晴跪了下來,哀求着:“小人方才失言,求蘇小姐忘了小人方才的話吧。”
“我自然不會同旁人亂說,你起來罷。”
少年朝她磕了一個頭:“小人徐星淳,多謝蘇小姐。”
徐星淳?
蘇慕晴總覺得這個名字耳熟,像是在何處聽過。
她正納悶時,徐星淳才站起身,飛快的在她耳旁說了句話:“小人偶聽七皇子和随侍的話,他的确有約蘇小姐見面,卻并非這個時間,蘇小姐莫不是被人給算計了?”
蘇慕晴驚魂未定,昨日字條上的字跡分明就是章士傑的……
等等,現在他貴為七皇子,應當不想被人知曉自己是章家二公子。
光明正大的用章士傑的字體,不被人發現還好,若是被人發現,可是會落下不小的口實。
蘇慕晴暗罵了自己一聲,為何來之前沒想到這一點?
她竟又落入了蘇映晗的圈套裏!
蘇映晗這次又想做什麽?
蘇慕晴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他是故意引我來見你的,你是他的人?”
“若小人真是蘇公子的人,應當會算計于你,便不會把這個消息告知蘇小姐了。”
蘇慕晴緊緊的打量着他,見他目光堅定,不似作假。
她這才舒了一口氣:“多謝你告知我這點。”
徐星淳搖頭:“方才蘇小姐不也叮囑了小人?不過是禮尚往來罷了。”
聽到他的話,蘇慕晴皺緊的眉頭這才松開。
徐星淳站起了身,恭敬的說道:“蘇小姐若真是約了七皇子,也無需太過着急,正确的時間應是晚上,等等便可……”
他還未說完,便被蘇慕晴打斷:“我和七皇子見面的字條已經被人截了下來,雖然我同他并無私情,如還在此處,怕是要落入別人的圈套,還是不見為妙!”
“蘇小姐所言極是。”
眼下已快到了夜晚,蘇慕晴便要回去了。
在這兒多待一秒,便多一秒的危險。
蘇慕晴如今想的是,她和蕭奕謹見面時,蘇映晗會帶着一大幫人過來捉奸什麽的,再把這件事情告訴裴清硯,從而挑撥離間。
可他改時間做什麽?
蘇慕晴心中仍是惴惴不安,想不通這裏面的玄機。
徐星淳一瞧這天色,便說:“鄉間一到了晚上,便容易出現些蛇蟲鼠蟻,小人是車夫,馬車便在前方不遠,不若讓小人送蘇小姐回去?”
“不必了。”
“蘇小姐可是擔心會被人看見,落下口實?”徐星淳笑了笑,“不若只送到一裏開外的地方可好?”
蘇慕晴微怔,心道此人倒是心思缜密。
思來想去,蘇慕晴便同意了:“那有勞你了。”
天色已經徹底暗淡下來,空中只剩下幾顆星星孤單閃爍。月亮已被烏雲所遮住,視線尤為昏暗,只能摸着黑走。
等蘇慕晴和徐星淳終于抵達了馬車的位置,前面卻站着一個被黑衣包裹的男人,一如她當時在客棧看到的打扮:“慕兒。”
徐星淳猜到了他是誰,瞬間朝他跪了下去。
蕭奕謹來赴約了?
蘇慕晴更慌了,那模樣頗像立起耳朵的兔子,戒備而警惕。
“怎麽這種反應?”
“七皇子,今日我們還是不見面的好,我先告辭了。”
蘇慕晴剛想離開,便被他給拉住:“別那麽心急。”
蘇慕晴炸毛似的,剛想讓他放開。可握緊她的那只手分明光潔如玉,什麽痕跡也沒有。
她分明記得,蕭奕謹還是章士傑的時候最喜歡下棋了,他有個下意識的小習慣,便是喜歡雙指夾着棋子輕輕摩挲,因此那個地方早已生出了細繭。
……不是蕭奕謹。
蘇慕晴方才還慌亂,現在反倒鎮定下來了。
好好好,可真有意思,是假扮蕭奕謹來套她的話來了吧?!
蘇慕晴耐着心思問他:“不知七皇子約我所為何事?”
黑衣男人眼神微閃:“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不若我們換個地方談談?”
“還是在這裏談吧,也好讓這馬夫做個見證,避免日後有人說我和七皇子有私情。”
“那你為何來赴約?”
蘇慕晴拿出手裏的信封:“說來慚愧,我原本是想求七皇子幫忙,把這封信不動聲色的帶給我母親。”
他忽而了然,若蘇慕晴貿貿然将信交給謝瑜君,萬一被裴德勝發現,謝瑜君的下場可想而知。
謹慎些是應當的,畢竟事關自己的母親。
“幫你移交可以,但慕兒也得為我辦一件事。”
蘇慕晴疑惑的問:“我不過一小女子,能為七皇子辦什麽事?”
“便是父皇近來封的祭酒,裴清硯。”
“……他?”
“疫病發生得蹊跷,他一個小小的太監養子,能突然拿出方子也十分蹊跷,慕兒若幫我把此事問清楚,我便幫你轉交這封信。”
跪在地上的徐星淳眼中浮現震驚之色。
他母親和妹妹皆是慘死于這場疫病之中,倘若他有那個實力,甚至想讓宣元帝也為他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可沒想到,真正該懷疑的對象卻是裴清硯!
倘若真是他搗鬼……
徐星淳的眼中浮現一抹狠色,心裏已經開始盤算起計策。
夜色靡靡,濃得猶如墨汁那般,泅染在空中。
烏雲遲遲未曾散去,夜風裏竟帶上了寒意。
蘇慕晴聲音極冷:“七皇子太高看我了,我能問出什麽事情來?”
“你和裴清硯在莊子上也算同生共死了,這世上也唯獨你來問,他才會一一道出。”
蘇慕晴冷笑了一聲:“七皇子整日懷疑這兒,懷疑那兒,我便把事實告知于你,好讓你打消了疑心!”
男人明顯一怔,沒想到蘇慕晴會這麽說。
“疫病不知何起,可兄長卻是日日為了疫病殚精竭慮。你說他只是個太監養子,便不該會醫術?這完完全全是錯的!”
“錯的?”
“那日在栗山詩會,兄長曾為林小姐把脈,此事你可自行去查,許多貴女都可作證。而裴公公又喜毒打兄長,他若不會些醫術自救,這些年又是怎麽撐過來的?”
蘇慕晴的話讓男人啞然,也讓徐星淳的眼恢複了清明。
……原來還有這一層事情在。
徐星淳一時心驚,他的仇人并不是裴清硯!
倘若今日聽了七皇子的話,他可真的要想盡辦法對付裴清硯了。
徐星淳又聽到蘇慕晴振振有詞的維護着裴清硯,想起自己的妹妹也是如此,心中的悲戚頓時湧了出來。
“那你是不想送信了嗎?”
蘇慕晴眉頭緊蹙,當着他的面兒,将懷裏的信給撕得粉碎。
她手裏的紙末随風消散,猶如細雪般落了一地。
“七皇子自己懷疑便自己去查,別想來利用我。”
男人語氣微沉:“若事成之後,我許你側妃的位子呢?”
蘇慕晴仰着頭看他:“我母親便是妾,就算是七皇子的側妃也是妾,七皇子以為我還會重蹈覆轍嗎?”
大夏朝律令——女子但凡為妾,便由良民轉為賤民,賣身契始終捏在主母手中,主母有權發賣。
所以謝瑜君一生都那麽慘,處處受人鉗制。
章鴻便是仗着她母親是賤民,才敢做出那些事情!
蘇慕晴朝他行了一禮:“告辭。”
對于她的決絕,男人并未上前攔住她,反而朝徐星淳吩咐:“天色晚了,你趕着車追上去吧。”
徐星淳一時猶豫:“可殿下怎麽辦?”
“我無事,讓你去便去。”
徐星淳連忙上了馬車,急急忙忙的朝蘇慕晴的位置趕了過去。
夜色微涼,見四下無人後,男人這才縱身沒入樹林之中。
他朝蘇映晗跪下:“公子,屬下前來複命。”
蘇映晗臉色難看,不成想蘇慕晴竟能說出那番話來。
讓人假扮七皇子只是後招,他想确認的卻是蘇慕晴認不認得徐星淳!
看她方才的模樣,她俨然什麽都不知道!
難道說……自己當真懷疑錯了蘇慕晴?她性格發生這麽大的變化,乃是因為自小跟着謝瑜君流落在外,她跟在裴清硯身邊,也純粹是偶然?
蘇映晗還以為她是刻意讨好裴清硯,此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天空的烏雲漸漸散去,月光從上方撒入了樹林裏。
裴清硯眼神淡淡,猶如清霜一般的月光照在他清隽的眉眼上,讓他整個人都籠罩了一層清冷似的。
裴清硯緩緩露出一個笑容,眸光流轉:“蘇兄還要再試麽?我說過,我的賭運極好。”
他的話,讓蘇映晗的表情瞬間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