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1)
“到底有哪些人, 父皇自己查不好嗎?”
蕭奕謹緩緩的擡頭, 望向了宣元帝, 他黑色的瞳孔之中,猶如死一般的寧靜。
那一聲父皇,用上了譏諷的語氣。宣元帝本是要發火, 可他的表情卻藏着一絲悲拗,這讓宣元帝心中頓時生出幾分複雜來。
自己畢竟真心寵愛過這個孩子。
“你如此大逆不道,朕容不得你, 若是早早道出一二,朕……朕或許……”宣元帝斟酌着用詞,最後那話反倒是輕了。
蕭奕謹卻笑出了聲,表情瘋狂而又悲哀:“容不得我?是啊, 哪裏有容得下我的地方, 誰能容得下我?”
“所以你就這麽做?”
“我為何不能這麽做?”蕭奕謹從地上一點點的站了起來,緊咬着牙關,“我只是,為自己找了條能活的路。”
這話,讓宣元帝一陣語塞,在他知曉真相後, 曾有一段時間不知如何處置蕭奕謹。
他那時掙紮過, 痛苦過,也輾轉難眠, 可想來想去,蕭奕謹都該殺, 斬草除根,不留活路。
他尋不到他的活路,正如蕭奕謹看不到自己的活路一樣。
宣元帝張了張嘴,誅殺的話到底沒能說出口,反而轉了個彎道:“只要你說出來,朕可以免去你的死刑。”
聽到這一句話,宣元帝身旁的人立馬睜大了眼:“皇上,若是被大臣們知曉……”
宣元帝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住口。
那人便只得閉上了嘴,将目光放向在裴清硯身上,面露擔憂。
裴清硯臉上并無任何表情,仿佛宣元帝對蕭奕謹的手下留情,于他毫無關系一般。他方才已經走到了蘇慕晴身邊,自己什麽都可以不在乎,唯獨眼前的人。
寬大的袖袍之下,裴清硯握住了蘇慕晴的手。
蘇慕晴心髒都提了起來,砰砰的跳個不停,生怕別人發現自己的異樣。
她的臉上泛起爛漫的桃花色,一時間豔如朝霞。
偏偏這個時候……
“別添亂。”蘇慕晴朝裴清硯做着口型。
裴清硯嘴角揚起微弱的弧度,周身的冰冷寒意也驅散,猶如三月和煦的清風一般。他也輕輕的做着口型,回了句:“覺得我添亂,為何不推開?”
蘇慕晴被戳中的心事,耳根都紅了起來,想隐藏也隐藏不了。
她只得将頭低得更下去,掩飾着自己的羞怯。
裴清硯嘴角的弧度更大,低聲湊了過去:“是我不對,捏着你的手,不怪你沒掙脫開。”
所有人目光都放在蕭奕謹身上,如何能注意到兩人細微的調情?
可蕭奕謹不同,他喜歡蘇慕晴多年,一眼便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
蕭奕謹不自覺的捏緊了手,嫉妒猶如小蟲啃食着他的心髒,令他的臉色越發難看。
蕭奕謹望向宣元帝,冷笑了一聲:“父皇不殺了我,如何能把這七皇子的身份還給裴清硯?莫非父皇要向天下人訴說是你認錯了兒子麽?”
宣元帝面容浮現疲憊之色,終究拂了拂手,侍衛押着蕭奕謹離開了大殿。
他背對着身子,沒看蕭奕謹一眼,只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許久之後,宣元帝的聲音才出現在大殿之上,他緩緩道:“清硯。”
“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裴清硯的生疏,令他啞然,仿佛一根刺深深刺入喉嚨,令他嘗到血與痛的滋味。
“清硯,父皇……”
裴清硯垂下眼眸:“七皇子以下犯上,理應受到此懲罰,想必朝臣都會明白皇上的。”
宣元帝轉過身,眼底滿是震驚。
他明白裴清硯的意思,竟是讓蕭奕謹以七皇子的身份去死,這世上也再無七皇子了。
可他和雪拂的兒子怎麽辦?
他可以把最好的東西給他,來彌補之前犯下的過錯,清硯難道真的能舍得這一切麽?
“清硯……”宣元帝無言以對,嘴唇顫抖的叫喊出他的名字。
然而裴清硯卻朝宣元帝行了一禮,帶着蘇慕晴一步步離開了這個地方。
他的身後是金碧輝煌的宮殿,外面卻是遼闊的天空。
當踏出的第一步後,淡金色的陽光穿透了烏雲,從萬千蒼穹直射而下,将周圍的陰霾一點點驅散。天空也漸漸藍了起來,裴清硯深深凝視,轉身朝着蘇慕晴微微一笑。
“慕兒,回家吧。”
—
在那之後,蘇慕晴聽說太後離開南陽城,去到一處道觀頤養天年。
皇帝終究不能忍受這樣的太後,為了自己的母族,同蕭奕謹勾結起來,還百般觊觎他真正的兒子。這讓他感到無比惡心,說去道觀,不過是個借口,如今的太後就是個廢人,整日躺在病榻上,想必下半輩子也只能這麽活了。
知道這件事情內幕的人極少,太後身旁的人全被皇帝換了個透,如今派去的全是效忠皇帝的死士。
四月即将到來,桃花盡謝,于路邊處紛揚,已呈現衰敗之勢。
可這些煩心事全都被裴清硯擋在了外面,蘇慕晴一心只照顧着時日不多的謝瑜君。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風吹進了窗棂,桌上也濕了半角。
蘇慕晴端着藥碗走了進來,看到的是坐在一旁做着夏衫的謝瑜君。
在她周圍,萦繞着靜谧與溫暖,在看到蘇慕晴時,她才放下了手中的東西,急忙朝後一藏。
蘇慕晴放下了碗,無奈的微笑:“別藏了,我早見着了。”
謝瑜君臉色微紅,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将東西拿了出來:“娘是看夏日将近,像給你做一身夏衫,你看看,這花是不是繡得極好看?”
她時日無多了,偏偏這種時候最是小孩兒心性。
蘇慕晴眼眶有些微熱:“天底下會親手做夏衫給我的,便只有娘了。”
謝瑜君淺笑:“不是還有繡娘嗎?”
“不一樣!”
謝瑜君低着頭嘆氣:“有時候真後悔沒能給你個親生兄長,這樣娘走了,他也能護着你些……”
蘇慕晴有些泣不成聲,眼淚順着臉頰,滴到了藥碗裏。
眼淚和黑色的藥汁混合在了一起,不用喝也明白這藥的苦澀滋味。
謝瑜君的聲音放得越發輕了:“娘是個軟弱無能的人,總需要依靠旁人,到現在也拖累你。”
“我就喜歡,旁人管不着!”
聽到她的話,謝瑜君忍不出笑出了聲,連忙走過去,用袖子擦着蘇慕的臉。
“乖囡囡,別哭了。”
兩人又說了好一會兒話,門外一個人影伫立許久,月光照在他的身上,說不出的清冷出塵。
直到裏面沒了說話的聲音,裴清硯才推開了門,謝瑜君微笑着看他:“每次都要你抱着她回去,慕兒也是太小孩心性了。”
裴清硯看了懷裏的蘇慕晴一眼,那上面滿是淚水,他的心一陣揪着疼。
“謝姨,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就算一輩子小孩心性,我也護着她。”
謝瑜君微怔,仿佛想起剛剛蘇慕晴說的話。
她的表情越發柔和,如水一般的溫柔。
不得不說,這兩人在某些方面,的确很相似。
“快帶她回去吧。”謝瑜君回到了屋子裏,看向那還未做完的夏衫,“只可惜我現在手抖,做什麽都不好看了。”
裴清硯抿着唇,輕聲道:“把那東西給我行嗎?”
謝瑜君臉露詫異:“诶?”
可裴清硯沒再說一句,臉上的表情滿是認真。
謝瑜君對裴清硯十分信任,雖然心中存疑,還是把東西遞給了他。
裴清硯朝她微微鞠躬,抱着蘇慕晴離開了此處。
幾日後,裴清硯令下屬來傳話,順道還帶回了件荷色的夏衫,上面的紋飾栩栩如生,靈動飄逸,做工好得連南陽城最好的繡娘都比不上。
謝瑜君不由咂舌,震驚無比的看着那小厮:“這是……?”
“公子說,這件夏衫他為夫人代勞了。”
“他還會繡活?!!”
“這個公子也交代了,說是區區繡活,有何難的?”
謝瑜君:“……他怎不讓繡娘或者裁縫做?”
小厮頓時面露尴尬,他自己也問過這個問題,現在依稀還能記得裴清硯那副淡定的樣子,恐怕公子巴不得親自經手小姐的大小事宜呢。
“這件衣衫,便有勞夫人交給小姐了。”小厮不敢久留,說完便溜了,生怕謝瑜君再問出點兒什麽來。
謝瑜君在門口伫立許久,拿着夏衫,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五月正式來臨的時候,蘇慕晴便穿上了那件衣衫,她同裴清硯一起游湖的時候,炫耀般的在他面前說:“這件衣服好看嗎?”
裴清硯淡淡瞥了一眼,眼神幽深。
蘇慕晴笑着湊到他面前:“這可是我娘親手做的,不許你說不好看。”
裴清硯一把攬住了她的腰:“自然不敢。”
蘇慕晴臉上頓時泛起了紅暈,心髒撲通亂跳,慌亂與酥麻感漸漸占據了大腦,再也不敢在裴清硯面前嘚瑟。
“你……你放開我。”
裴清硯卻勾起嘴角,在她耳旁輕聲低語:“這輩子都放不掉。”
蘇慕晴耳根滾燙,似乎自己周身全都沾染了他的氣息,恍然間,她還能聞到由裴清硯身上傳來的淡淡竹香。
四月芳菲謝,湖面還漂浮着淡粉色的桃花瓣。
蘇慕晴忍着鼓動的心跳,在他唇角落下一個吻。
裴清硯驟然間睜大了眼,分明遇上這種事情,她總是羞怯得不知所措,今日這是怎麽了?
“我,我總不能一輩子都被你欺負着。”
裴清硯笑出了聲,仿佛要融進四月的清風裏,那滿天頹敗的桃花,紛紛揚揚而下,同缥碧的湖面融為一體。
過了許多年他都記得,她臉上漫開的桃花色,讓天地都為之失色。
—
蕭奕謹行刑那一日下了極大的雨,雨滴猶如石子一般落下,發出啪嗒的聲響。
天空被烏雲所遮擋,四周只剩下昏暗,連劇烈的狂風都吹不散陰霾。
裴清硯坐在二樓,身旁的下屬疑惑的問:“皇上既然想讓蕭奕謹以七皇子的身份去死,那為何不給他一個體面,還要讓百姓看見他是如何被行刑的?”
裴清硯抿了一口茶,淡淡說道:“如此大張旗鼓,不過是想讓蕭奕謹做餌,引出他身後的勢力,一網打盡罷了。”
那人面露震驚,畢竟宣元帝在朝堂上表現得極為愛護蕭奕謹,甚至把他行刑的日子都推遲了許多,表面上看,便是朝堂上的那些大臣逼迫他對蕭奕謹動手的。
“畢竟……蕭奕謹還是七皇子,弑子這種事,自然不能高高興興的做。”
所以這期間做足了戲,還稱病好幾日不上朝,全憑着大臣的‘逼迫’,又在民間造勢,這才真正下了命令。
裴清硯便是太通透,才不稀罕那位子。
下屬忽然間明白了裴清硯的意思,久久沉默不語。
他原以為,是宣元帝重情,本性也仁慈,原來在這裏面,還藏着這些肮髒的東西。
眼看着就快行刑,裴清硯望向了狼狽的蕭奕謹,說了句:“快來了。”
當他說完這句話之後,餘光卻瞥到了窗外。
在人群之中,一個清麗的身影卻占據了他的大腦。裴清硯臉色瞬間變得凝重,立即站了起來。
而下屬順着他的目光,這才注意到了下方:“那不是……”
“不是讓你們看好嗎!”裴清硯低吼了一聲。
下屬也慌亂了起來:“蘇小姐這幾日都在蘇家,我們也……”
裴清硯忽然見到了蘇慕晴身旁的蘇映晗,不由頭疼了起來。
原來是蘇映晗,難怪如此神不知鬼不覺。
可以蘇映晗的才智,他難道猜不出今天有多危險嗎?竟還将蘇慕晴也帶來了,真是該死!
裴清硯飛快的下了樓,身影沒入雨中,他尤為迫切,生怕慢了一秒,便讓蘇慕晴遇上危險。
他早該察覺,蘇慕晴怎麽可能不來看蕭奕謹最後一面?
雨下得越來越大,沖刷在他的眼前,幾乎讓他看不清前方的路。
周圍的一切都灰蒙蒙的,他的眼裏只剩下了那個身影。在終于拉到蘇慕晴的手後,裴清硯懸吊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
“慕兒……”
喉嚨只發出半個音節,人群之中卻騷亂了起來。
裴清硯暗罵一聲,臉色已是尤為難看,在百姓沖撞之中,把蘇慕晴牢牢抱在了自己的懷中。
只是短短的時間,蕭奕謹便被救走。
這一番變故,令蘇慕晴始料未及,自從蕭奕謹出事後,之前投效他的人裏死的死,逃竄的逃竄,已經不成氣候了。
可哪裏想到,他們還敢拼死一搏,為了蕭奕謹主動赴死。
蘇慕晴只看到慌亂的人群,遠處傳來兵器碰撞的聲響,漸漸的越來越大:“發生什麽事了?”
裴清硯凝神望着遠處:“這邊!”
可現在走哪裏還來得及,外面已被重重包圍,一只蒼蠅也飛不出。
那些亂黨被圍困,包括裏面的百姓,蕭奕謹已經被救下,在看到裴清硯的那一刻,他的眼底迸發出仇恨,若是令人抓住他,或可威脅宣元帝,他們就有了一線生機。
裴清硯這副樣子,顯然是裝扮過的,不想被人認出來。
可蕭奕謹如此憎恨于他,日日都恨不得殺了他,或許旁人會認錯,他卻絕不會認錯。
蕭奕謹剛想喊出口,可在見到他身邊扮着男裝的蘇慕晴時,蕭奕謹的眼瞳狠狠一縮,到最後那句話只燙在了喉嚨深處。
“陷阱,是陷阱!”
“外面的兄弟是不是都被殺了?”
那些效忠蕭奕謹的人也越發絕望,沒過多久,外面便射進來千萬支箭,帶頭的人緊咬着牙:“裏面還有百姓,他們難道什麽都不顧嗎!”
會些武功的尚能自保,可那些人只能被一箭射穿而死。
裴清硯的下屬已經趕了過來,帶着他們殺出了重圍。
蘇慕晴遠遠望向蕭奕謹,發現他也在看自己,那一個眼神,透着決絕。
雨竟在此刻小了些,可地上已經積了好些雨水,混着泥水和鮮血,幾乎快要彙聚成血海。
雨水沖刷着蕭奕謹俊美的臉,他卻緩緩朝她露出一個笑容。
那笑容和他在章府時狡黠捉弄她時的何其相似,蘇慕晴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了。
那一瞬間,蘇慕晴的心緒萬千,眼眶竟有些濕熱,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一個身穿鬥篷的人帶着蕭奕謹離開,而他們的人也越來越少。
“走了也好……”不知不覺,蘇慕晴竟呢喃着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裴清硯已經帶着蘇慕晴和蘇映晗到了安全的地方,由于外面的埋伏,今日死了許多的人,放眼望去全是屍體。
那名身穿鬥篷的人走得太急,竟被風得帽子後翻,露出了真正的容顏。
蘇慕晴認出了她,便是蕭奕謹的養母沈蘭。
在他們快要消失在自己視線之中的時候,卻有一個禦兵出現在他們面前,僅僅一秒便刺穿了沈蘭的胸口。
傷口的周圍頓時漫出血色的花朵,豔紅得猶如曼殊沙華,染紅了寒青色的衣衫。
“娘!”
蕭奕謹嘴唇泛白,一腳踹翻了人,将沈蘭抱在了自己懷中。
他渾身的鮮血都快結冰,就連他方才快死的時候,都不曾有這樣的感覺。沈蘭養他多年,在這個世上,唯有她是真的關心自己的。
蕭奕謹忽然很恨,恨上天不公。
明明快要逃出去了,偏偏在充滿希望的時候,上天卻給予了他這樣的答案。
沈蘭的手已沾滿了血,她久久的注視着蕭奕謹的臉,嘴唇蠕動了兩下,讓蕭奕謹完全聽不到她在說什麽。
周圍都是雨聲,快要把沈蘭細微的聲音給淹沒。
蕭奕謹湊到了她面前,才聽到她的聲音。
“士傑,娘……對不住你……”
蕭奕謹眼眶赤紅:“你為我操心勞力,并無半分對不住我。”
沈蘭眼中滲滿了淚水,霧氣讓她看不到蕭奕謹的臉,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娘只想讓你平安,他們都逼你,娘不逼你。”
長久以來在心中盤踞的戾氣,仿佛就因這一句話而煙消雲散。
蕭奕謹手顫抖着,想要止住她的血,可那些血怎麽也止不住,反而染紅了他的手掌。
他手裏是沾了不少的人命,明明他最不想沾染的,便是沈蘭的血。
為什麽?
一切的一切,全都事與願違。
“他們逼我扛起一切,逼我選擇去恨,逼着我去死……”
沈蘭已說不出話來,嘴裏又吐出幾口鮮血,她的臉色因失血過多而蒼白如紙。
她想起自己年幼時曾看到的異聞故事,說是民間雜戲曾有種極其殘忍的手段,将小女孩從小養在花瓶裏,長出畸形的身體,供富人一笑。
此時的蕭奕謹,同這異聞故事裏的女孩何其相似。
她疼了多年的孩子,卻被人逼迫至此,甚至沒人能夠拉他一把。
不……
沈蘭緩緩的挪動着脖頸,餘光注視到了遠處的蘇慕晴。
或許他曾有一次機會,卻被她親手扼滅,若非蘇慕晴,如今的裴清硯又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沈蘭艱難的擡起手,像再撫摸一次蕭奕謹的臉,可她用了極大的力氣,都沒能觸碰到他,手指離他臉的距離,只差微毫。
沈蘭便這樣永遠閉上了雙眼,蕭奕謹的哭聲在瞬間凝滞,眼淚從他的臉頰滑落,只呆愣愣的看着一切。
一切的感觸都麻木了起來,他沒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主子,快走啊!”
“追兵來了,快!”
身後有部下拉扯着他的身體,可蕭奕謹卻無法動彈一步。他擡起頭,看到劍光閃過,明明能夠躲得開的,這一刻,他卻揚起了頭。
雨落在身上,鋒利的劍峰劃過胸膛,他竟感受到了一瞬的炙熱,是他自己血噴湧而出的滋味。
倒下去的那一刻,蕭奕謹緩緩閉上了眼。
數日的折磨,肩上的重擔。
他累了。
這樣,便再也不會有人逼他。
下輩子,若他真的轉生于沈蘭腹中便好了,他只是單純章府的二公子,肆意玩笑,歡樂灑脫。
那樣的日子,該有多好。
—
當所有的叛黨都拿下時,宣元帝才出現在裴清硯的視野之中。
他冰冷的注視着這一切,仿佛早有預料,早就明白他的親生父親是何樣的人。
蘇慕晴淋了雨,渾身發起了抖,嘴唇也開始泛白。
裴清硯注意到了她,便将身上的披風解開,披在了她的身上:“當心着涼。”
可蘇慕晴還是止不住的發抖,這件披風根本不能為她帶來半分溫暖。
“慕兒,你冷嗎?”
“冷,好冷。”
她目睹了一切,看到蕭奕謹和沈蘭如何慘死,也看到蕭奕謹的解脫。
她雖不喜蕭奕謹,可在章府的那幾年,她到底和那少年相處過,再多的厭惡也在此刻煙消雲散。
裴清硯主動湊前,将她緊緊抱住:“我也冷。”
失魂落魄的蘇慕晴這下才注意到了裴清硯的臉色,他比她的還要難看,消瘦得仿佛随時快要倒下去。
他從來掌控一切,鮮少有這樣脆弱的時候。
蘇慕晴身上的顫抖忽然停止了,伸出手去抱緊了他:“這樣好些了嗎?”
裴清硯握在她的脖間,壓抑着自己的聲音:“嗯。”
時間悄然間流逝,蘇映晗和下屬早已經離開,獨留兩人在這座狹小的房間裏。到處安靜得不像話,蘇慕晴還能聽到裴清硯心髒跳動的聲響。
他的呼吸漸漸平緩,卻還是一個汲取溫暖的孩子,抱着蘇慕晴不肯撒手。
“我有時,會羨慕蕭奕謹。”
“……羨慕他?”
“嗯。”裴清硯的聲音壓得極低極輕,“我無父無母無友,也沒有家。”
蘇慕晴聽得心酸,眼眶也漸漸紅了。
他很孤獨,這種遺世的孤單,讓人的心猶如被一只大手給捏住,只剩下心軟和窒息感。
“我只有你。”
他在感情泯滅前的那天,遇上了蘇慕晴。
裴德勝是什麽人,裴清硯已經不願意再多回憶,數年的茍且偷生,才換來一絲反擊的機會,只是多年來的傷害卻依舊存在。
他瘋狂的想報複一切,最終在客棧,遇到了他得喚妹妹的人。
他為了活下去,心裏藏着怨怼,狼狽不堪的喊了她三聲妹妹。
這世間給予他的,滿是痛苦和荊棘,唯有她是萬丈烏雲覆蓋下,沖破黑暗的一縷金色陽光。
—
十月深秋,葉子已被染成了金黃。
紅楓覆蓋了整座山林,飄散在空氣裏的,還有桂花的香味。天氣溫暖得剛好,興許再過些日子,便要徹底被寒氣侵染。
早上章鴻送走了出征的大兒子,他手裏拿着一壺酒,走到林中一座墳茔。當初在那場大雨裏死去的所有人,全都被埋在這個地方。
雖簡陋,死後到底沒被挫骨揚灰,連座墳也不剩下。
“夫人,我今日又來了。”
章鴻一夜間像是老了十歲,佝偻着身軀,宛如一個老人,再不複當初的凜然。
以酒澆地,得祭亡魂。
“章家從來只學會一件事,便是明哲保身,這一次……我又這樣選擇了。”
章家在皇帝面前猶如一條狗般的搖尾乞憐,皇帝看他們可憐了,丢了根骨頭給他們吃。章家便忍下所有屈辱,裝作興高采烈的模樣,在地上啃食那根骨頭。
章鴻不知道,若非自己大兒子常年征戰在外,這次會不會逃過去。
可,他終究又舍棄了一人。
年少時,他将心中對魏雪拂的愛戀深藏于心,父親罵他,他表面應承下來,可那份不甘卻壓抑了幾十年。
後來發生的那些事,皆是因為他搖擺不定。
若真的明哲保身,便什麽都不要參與;若真的不服,便所幸沖一次。
然而,他什麽也沒做到。
章鴻想起沈蘭,年少時的她也曾嬌羞着臉,溫柔的喚他夫君。
可從什麽時候開始,沈蘭變得尖酸刻薄,變得不近人情?
章鴻想了許久,至今沒有印象。
他無力的摔倒在墳前,頹然的喝了好幾口酒。正當此時,林中忽然出現一個人影,章鴻到底是習武之人,立刻便反應了過來:“誰!?”
等人影湊近,章鴻才看清了她的容顏。
“靈犀?”
沈靈犀眼瞳如一潭死水,并沒有理會章鴻。
她蹲了下去,拿出籃子裏的酒水和菜肴:“姑姑,表兄,靈犀來看你們了。”
“靈犀,我……”
沈靈犀打斷了他的話:“這裏是沈家衆多罪人的亂墳,這位大人還是請回吧。”
章鴻滿是痛苦,他最無臉見到的人,便是唯一活下來的沈靈犀了。
那件事情發生之前,他便同沈蘭和離,從此陌路。
所以,他才茍延殘喘的活了下來。
“你可有被人欺負?”
“我好得很。”
“靈犀!”
沈靈犀那柔弱的眉眼都凜冽了許多,逐漸帶上了和沈蘭相似的神情,她那時受父兄庇護,是個大家貴女。
而如今,早已受盡風霜,哪裏還能依靠旁人?
她以前總不明白姑姑為何成了那副瘋癫的模樣,後來沈靈犀自己漸漸懂得了。
把她逼成那樣的人,是章鴻。
“你滾吧,姑姑和表兄不會想見到你的。”
“髒了他們的墳,更污了我的眼。”
章鴻臉色蒼白無比,一時間後悔萬分。
可他的模樣,只引來沈靈犀一陣譏諷。
又是這副樣子!
魏雪拂死之後,他還能給姑姑看,現在姑姑也死了,擺給誰看?
“再不走,我明日便把你拜祭沈家族人的事宣揚出去!”
若說平日,章鴻或許會惱羞成怒,只是他心懷愧疚,曾嘗試過幫沈靈犀,卻惹來沈靈犀的強烈拒絕,沈靈犀還曾因為這件事情銷聲匿跡了些時日,章鴻便再也不敢随意出手了。
天色陰沉沉的,快要下雨了,章鴻頹廢的低下了頭,一步步離開了這個地方。
沈靈犀含着熱淚,眼眶微紅的望向那些亂墳:“姑姑,你看,他骨子裏便是這樣的人,有什麽可喜歡的?”
任他多麽悔恨的模樣,做了便是做了,擺出這副傷心欲絕的樣子,不過是求得一絲安慰。
還好大表兄早就不認他這個父親了,寧願守在苦寒的邊關,也不肯回南陽城。
如今章鴻孤身一人,就算活着又如何?也是他的報應。
雨終于落下,令那些楓葉飄灑而落,輕盈的覆蓋在亂墳之上。
沈靈犀拜祭完了沈蘭和蕭奕謹,又離開了這個地方。
她走時仍止不住的惡心着章鴻,那一瞬間,她仿佛能明白蘇慕晴對章鴻的恨,他毀了姑姑,也毀了謝瑜君。
章鴻活了這麽多年,怎麽不明白?
他骨子裏,便是刻薄而卑劣。
—
蘇映晗月夜獨酌,手裏拿着白玉杯,神情中帶着幾分悵然。
正準備飲下去的時候,蘇慕晴奪走了他手中的酒杯:“別喝了。”
“……你怎麽來了?”
“又是什麽事令兄長郁郁寡歡了?”
蘇映晗看向了蘇慕晴,她穿着一身淺藍的衣衫,月色之下清麗出塵,容貌美得宛若畫中仙姝一般。
蘇映晗一時間愣神,太多的酒令他已醉了過去,不複往日那般了。
“兄長?”
“蕭奕謹行刑的時候,是我帶你去的,還讓你遇到那些,你可曾怪過我?”
“那件事,是兄長在算計我?”
蘇映晗神色凝重,輕輕點了下頭。
他又想起了什麽,轉而搖了搖頭。
蘇慕晴看得笑了:“到底是什麽?”
“算計的并非你。”
“那是誰?”
“……徐星淳。”
聽到這個人名,蘇慕晴還有些驚訝。兄長怎麽會對他如此執着?仿佛要将他挫骨揚灰,看着他受盡折磨才行。
“他是哪裏得罪了兄長嗎?”
也許是因為蘇映晗喝了太多的酒,他的神情帶上了醉态:“他哪裏是得罪我這麽簡單?我和他是死敵。”
蘇慕晴驚呼了一聲,哪知蘇映晗卻繼續說道:“他害我還得這麽慘,我要讓他比我慘一百倍,帶着洗刷不掉的污名去死。慕兒,你會不會覺得我太殘忍?”
蘇慕晴沒能說話:“……”
蘇映晗見她這副樣子,自嘲的說:“你明日便要出嫁,我不該同你說這些的。”
“我知道兄長心裏藏了許多事,便說出來吧,我聽着。”
蘇映晗久久的看着她,到最後終究開了口。
那一夜,兄妹二人說了許多,大部分都是蘇映晗的醉話。蘇慕晴卻從他口中得知,他是如何一步步打壓得他無翻身之地的時候,再誘導着他,給予他一個爬起來的希望。
徐星淳铤而走險,給沈家出了計策,想救出蕭奕謹。
徐星淳總以為是自己做了選擇,實際上,卻是蘇映晗逼着他做了選擇。
答案自然很明顯,他的屍身,還埋在亂墳裏。
蘇映晗已醉得不省人事,低聲嘟囔了起來,像個孩子一樣:“慕兒,你為何同上一世不一樣了?我,我狠不下心去算計你。”
蘇慕晴眼神變得柔和,靜靜的聆聽着他的話。
夜已經很深了,蘇映晗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狠不下心算計……就只能當你是我的家人,今後……我會好好保……”
最後那個‘護’字尚未說出口,蘇映晗便沉睡了過去。
在徐星淳死後的第五個月,他終于能從無盡的害怕和悔恨裏□□。
他無法做到愛別人,畢竟經歷過那樣的事。
可幸運的是,他還懂得如何去愛自己的家人。
蘇慕晴早就令丫環回去拿了薄被,輕輕蓋在了蘇映晗的身上。
“小姐,不喊公子醒來嗎?明日可是小姐的大婚了,公子這樣……明日怕是起不來。”
“今日夜風剛好,月色也美,便讓他在這兒吧。”
丫環臉上露出難色,畢竟明日便是大婚,可得累許久啊,還是早些安歇的好。
蘇慕晴卻笑着說:“我陪着他,你們先下去吧。”
最後一夜了。
—
十月末,天氣開始轉冷。
街道兩處滿是楓樹,落下一地火紅。
蘇慕晴和裴清硯乃是皇帝賜婚,裴清硯又是朝中新貴,這婚禮自然辦得格外隆重。自蕭奕謹的事情之後,皇帝便給裴清硯賜了新府,修葺得比王爺的府邸還要金碧輝煌。
他對裴清硯的寵愛日益加深,以前一些大臣還總看裴清硯笑話,覺得不過就是個太監養子,可宣元帝這一番恩賜下來,他們漸漸不敢再提及裴清硯的身世了。
畢竟傳聞宣元帝的寵妃提了一嘴,便徹底失了寵,打入冷宮。
蕭奕謹那件事情就像是個契機,以往的懦弱仿佛是一件披在表皮的衣衫,如今褪去過後,逐漸露出了他原本的殺伐果決了。
宣元帝格外看重這次的婚禮,就連柔嘉公主也轉了性子似的,嫁妝單子一添再添,蘇慕晴自然成了人人豔羨的存在。
“這聲勢還真是浩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太子娶太子妃呢。”
“現在皇上對裴大人,可比對那幾個皇子都要好呢。”
幾個貴女揉爛了帕子,裴清硯的容貌的确出衆,可以前誰瞧得上他一個太監養子呢?
當個面首也就罷了,區區太監養子罷了,誰願意做他的正妻?
可今時不同往日,誰叫人家現在得皇帝看重。
嫉妒自然不能擺在眼前,恭賀婚禮的時候,誰都做出笑眯眯的模樣。
只是有些的确氣憤的,私下暗暗咒罵着:“哼,蘇慕晴得意不了多久,裴清硯遲早失了皇上的恩寵!”
婚禮已漸漸至了末尾,天色也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