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暮蒼山遠,牆角有數株梅花淩寒盛開,大雪壓枝,南陰嶺秀,蒼茫天地間浩浩蕩蕩的雪景将這一隅破敗農舍點綴的多了幾分壯美。

弦合自醒過來就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看押她的人以為剛才照着腦袋去的一竿子把她打傻了,害怕起來,聚在一塊開始商量。

“怎麽說也是鎮遠将軍家的三姑娘,咱們姑娘可只叫綁了來,沒讓傷她。”

“你說真是奇怪,咱們太守府跟鎮遠将軍府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姑娘叫綁了餘三姑娘來幹什麽?”

“還不是女人之間争風吃醋,咱們麝行姑娘看上了魏侯的三公子,偏偏這餘三姑娘的兄長跟三公子相交甚篤,連帶着她跟三公子來往也多了些。姑娘家吃醋,什麽幹不出來。”

弦合将這些絮語聽在耳裏,依舊癡癡愣愣地打量四周,可是眸底卻漸漸閃動出一簇光,巨大的欣喜湧入心中,若不是手腕被粗繩縛住,幾乎要跳起來。

定是九天神明聽見了她臨終前的哀禱,才成全了她的心願,讓她重活一世,再回到十六歲這一年。

她是江北魏地的世家姑娘,父親是魏侯麾下鎮遠将軍,自小習武,騎射俱佳。

如今周皇室式微,烽煙四起,諸侯争雄,早已不把那長安裏的天子放在眼裏。

禮樂征伐出自諸侯,是禮崩樂壞的亂像。

各地蓄養強兵良将,只為天下逐鹿,因而武将的地位在各家諸侯府裏都是極高的。

弦合是餘家嫡女,縱然母親不得父親疼愛,可仍有一段還算無憂的年少時光。

兄長餘思遠待她極好,縱她不必守閨閣女子的約束,帶着她四處游玩,踏遍了魏地的山河美景。

及至後來她婚事不順,父親對她諸多苛責,餘思遠幹脆帶她上了戰場。刀光劍影,排兵布陣,雖是艱苦,卻比在家中處處受氣強了許多。

他們兄妹追随魏侯三公子江叡南征北戰,終于積數年之功掃平大小諸侯,奪得天下權柄,而江叡也如願以償當上了太子。

噩夢,便是從江叡當上太子開始。

Advertisement

魏侯麾下精兵強将不勝枚舉,多年征戰,各成派系。一旦放下武器,得以安詳太平盛世,便要開始相互傾軋,攀比算計。

兄長一時不慎,便陷入了派系争鬥之中。

那時魏侯已登基為帝,在晏王的挑撥下與江叡關系微妙。他一面要指望兒子替他安平天下騷亂,一面又忌憚着這個功高震主的兒子。

江叡在這樣舉步維艱的危局中,對自己通往帝業的攔路石下了狠手。

那時弦合正與兄長麾下的大将衛鲮議婚,一天下午,她喝下侍女遞過來的茶,便昏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卻是在尋葉行宮裏。

她躺在藤椅上,腿上搭了條薄絨毯子,江叡坐在她身側,視線幽沉地凝睇着她。

“臨羨……不,太子殿下,我為何會在這裏?”

她欲掀開毯子起身,江叡摁住她,平淡無波地說:“外面出了些事,伯瑱托我照顧你,先在尋葉行宮住下,等事情平定了再出去。”

伯瑱是她兄長餘思遠的字。

江叡說等事情平定了就放她出去,他撒謊,他那時心裏已打定了主意,要關她一輩子。

她在尋葉行宮裏住下,縱然宮女都是緘默寡言的,可仍有只言片語從外面傳進來。

西川将軍萬俟邑犯上作亂,意圖截殺江叡,被江叡下令斬殺。

弦合開始不安,兄長和萬俟邑走得極近,特別是近來兩人時常摒退随侍晝夜徹談,萬俟邑之亂會不會牽連到兄長?

她決心等江叡來看她時仔細問一問。

整整三個月後,江叡才來尋葉行宮看她。

他一身大袖長擺的玄衣纁裳,以金線刺繡出蟠醨龍紋,浮躍于騰雲之上,像要淩空高飛。

弦合怔了怔,轉而擔憂道:“你怎麽能穿這樣的衣服?萬一被陛下知道了,豈不又要多心?”

江叡溫和一笑,身旁的內侍代他回答:“姑娘有所不知,太上皇已禪位給陛下……”

弦合又開始發愣,江叡寵溺地點了點她的鼻翼,問:“怎麽了?你不高興嗎?”

她覺得腦子裏有些亂,可還是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避開江叡的觸碰。

江叡的笑容瞬時僵在了臉上,慢慢斂卻幹淨。

弦合開始在心裏盤算,既然江叡已将帝位握在手裏,那麽定是已将危機解除。她迫不及待地問:“我哥哥怎麽樣了?還有……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江叡凝望着她,眸色幽深,許久不言。

弦合不安:“怎麽了?我哥哥出事了?”

“沒有。”江叡斷聲回她。

他擡起手撫上弦合的臉頰,細膩柔軟,觸手生溫,他察覺到弦合想躲,搶先一步截斷了她的退路,将她箍在懷裏。

弦合邊躲邊慌亂道:“臨羨哥哥,你不能這樣,我就要成親了,唔……”他堵住了她的唇,內侍與宮女早已退了出去,紅羅帳翩然落下。

她身上的衣衫是他精心挑選的雲帛所制,裂帛之聲尤為悅耳,宛如她的抽泣與呻|吟……

江叡将她攬在懷裏,肌膚相觸,汗漬漬的,些許黏膩,弦合想要掙脫,反被他鎖在了懷裏。

自那日之後弦合便不和他說話了。

不管江叡施與何種手段在她身上,她都只是咬緊了牙關,默默承受,不開口求饒,也不再向他追問什麽。

他也許是心中惱火,某一夜在床榻之間對她下了狠手,盡興之後才發現她已暈了過去。

她整整昏睡了三天,待醒來時身邊圍了許多醫女。

她們見她醒了,如釋重負一般,忙遣人去向江叡報信。

這個空檔裏,一個人将一個小藥包塞進了她的手裏。她睡眼迷蒙,費了好大勁才看清楚,是衛鲮,他化妝成了醫女守護在她身邊。

他趁人不備,湊在她耳邊道:“伯瑱已經死了,是被江叡殺的,鎮遠将軍所部幾乎全部被誅,如今之計我們唯有殺了江叡才能有一線生機。”

哥哥死了……

她只覺天塌地陷,長久以來苦苦支撐着她的唯一希望也化作了泡影。

弦合将衛鲮給她的藥包藏好,在醫女的照料下開始漸漸好轉。江叡總是夜裏來看她,與她同榻而眠,有時忍不住将手覆上她的衣襟,脫到一半看着她蒼白如紙的臉色,又默默替她把衣衫穿好。

将她合衣抱在懷裏,江叡小心翼翼的,宛如抱着易碎的珍寶。

珍寶?弦合自嘲地心想,自己一定是瘋了。

窗外夜色沉酽,殿中蠟燭長明,江叡的聲音格外輕柔,像是怕打破了這難得的靜谧。

“弦合,我不明白,你是恨我,還是愛我?”

弦合蜷着身體,沒有絲毫回應。

江叡像是早已習慣了,不像最初總想着逗她說話,将手放在她的腰間,透過薄薄的寝衣感受着她身體的溫度。一個人自言自語,幽幽淡淡地說:“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息夫人到底是不願說話,還是不敢說,怕這一說就再也騙不了自己的心。”

弦合的心突然顫了顫,随即而來的是凜然入骨的恨意,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

她梳妝打扮,用螺子黛将一雙彎眉描了擦,擦了描,才終于滿意。

她斟了兩杯酒,鼎盞上浮雕着祥雲仙芝,她在江叡的視線裏開口,誠懇卻又含着某種難以言說的悵然。

“我自小便有一個願望,要嫁一個與我心意相通,待我一心一意的人,與他琴瑟和鳴,相濡以沫。”她微頓了頓,視線空渺,像是看向了無垠的遠方。

“可是卻與你走到了這個地步。臨羨哥哥,我們雖無夫妻之名,可喝下這杯合卺酒,也算是在心裏全了我的願望。”

她提着一口虛弱的氣,強撐着說完,覺得這樣的要求是個男人都不該拒絕。

江叡卻只是凝着她,唇角噙了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眸光似煙煴垂落,含着淡淡的憂傷,卻又在一瞬化作玩味似得譏诮,讓人捉摸不透。

弦合一直等着他回應,等了許久,才聽他說:“你整整六個月十三天沒跟我說話,才一開口卻是說這個。”

他将視線掠過那杯酒:“我剛才有一瞬在想,便幹脆如了你的願……”嘴角輕翹,似是遺憾地搖了搖頭:“可我又想起了從前的許多事,你還是閨閣少女時便喜歡追着我,纏着我,我們……為何會走到這一步?”

弦合知道他一定是察覺了什麽,料到計劃無望,反倒在心裏輕輕舒了口氣。直視他,潋滟燦笑:“你不知道嗎?我喜歡你時,你視我如草芥。我不喜歡你了,要與別人成親,你反倒放不下了。你總是問我到底是恨你還是愛你,我也想問你,到底是放不下我,還是不甘心那個對你死心塌地的姑娘轉身把心捧給了別人?”

江叡的面色愈加寒涼,卻笑意深隽:“你把心捧給了誰?衛鲮嗎?今天這一出你也是為了他才來演的吧。”

他頓了頓,凝着那杯夜光美酒,緩緩笑道:“我該成全你一次,讓他來喝這杯合卺酒。”

說罷,一揮手,便有內侍将衛鲮押了上來。

他還穿着醫女的衣裳,可是血漬遍染,如乞丐的褴褛衣衫虛沓沓地挂在身上。

衛鲮擡起頭,發絲混雜着污垢垂落下來,清俊的面容上道道疤痕,有些還滴着血。

弦合霍的站起身,想去搶那杯酒,卻被江叡搶先一步提到手裏。

內侍上來将弦合摁到桌子上,她掙紮着擡起頭,眼睜睜地看着江叡将那杯酒給衛鲮灌進去。

牽機之毒,很快就浸入筋脈,衛鲮抱着頭躺在地上掙紮,痛苦不已,不住地哀求:“殺了我。”

弦合看向江叡,幹裂的嘴唇微微嗡動,哀求的話未出口眼淚先掉了下來。

江叡的眼底森冷一片,宛如雲巅終年不化的寒冰。

他注視着弦合,問:“若是我喝了下去,也是這個樣子,你會有一絲絲不忍心嗎?”

“你便打了這樣的好算盤,把我毒死了,你們好雙宿雙飛?”

地上的衛鲮漸漸停了掙紮,雙眸睜大,沒了氣息。

弦合滿是倉惶的神色随着他的死漸漸平靜了下來,她擡頭看江叡,問:“我哥哥早就死了,是不是?”

江叡一愣,眼底似有什麽湧動而過,偏開視線。

弦合慢慢地坐起,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手靠近她面前的那杯酒,将杯盞端了起來。

琥珀色的美酒裏映出她的面容,浮淡虛幻,可是唇卻妖豔宛如桃花開,至瑰至魅。

她凝着酒中漣起的波漪,緩緩笑道:“有一句話你說對了……”她仰頭将酒一飲而盡。

江叡察覺出什麽,忙飛身上前來奪酒杯,可是已來不及了,美酒全倒進了口中,一滴也不剩。

他的手不自覺地發抖,握住弦合的手,不住地搖頭:“不……這不可能,你的酒裏不會有毒……”

血珠順着弦合的唇角滴落下來,她只覺眼前景物慢慢變得渙散,像是流星的尾翼,四下飛舞。

她被江叡抱在懷裏,又想起了從前在戰場上,命懸一線,她許過願,若是一定要死,就死在江叡的懷裏,那她也是滿足的。

可如今真得要死了,她卻不滿足。

為何這一生會是這樣的結局,若是重活一世,她定不要走這條路。

弦合擡起手遮擋住陽光,慢慢地從回憶裏走出來,臨死前她許願不要走這條路,上天便讓她回到了十六歲。

她沒上戰場,兄長還活着,衛鲮也活着,一切都來得及。

仆役給她松了綁,卻仍鉗制着她的胳膊,将她狠壓在地上,往她嘴裏塞了一團粗布。

弦合在仆役的壓制下勉強擡頭看見一截湖綠色的綢布裙。

“你要清楚,整個魏地人人皆知,三公子喜歡的是書香門第裏出來的大家閨秀,不是你這樣的野丫頭,所以你識趣些,別老往他跟前湊。”

說話的是陵州太守千金陳麝行,剛才給她松綁時她看見陳麝行的臉了。

弦合在心裏暗道,天殺的三公子,天殺的江叡,白送我都不要了,竟還有人将我當成了情敵!

她越想越氣,要擡頭說話,被仆役察覺,加重了手勁,又将她摁回地上。

奈何不得,只能含着粗布直哼哼。

陳麝行以為她不服氣,繼續循循善誘:“你想想,你出身武家,又不得你父親寵愛,将來是不大有可能能被三公子明媒正娶的,若是做妾,你這樣的性子豈不得被他的正妻壓制死。何必自尋煩惱呢?”

弦合忿忿地想,你倒是給我把布拿開啊,不然我怎麽表态。

陳麝行那陰柔婉轉的嗓音繼續飄轉而來:“這樣吧,我贈你明珠三斛,權當是給你日後添的嫁妝,你別和我争了,好不好?”

明珠三斛?弦合的眼亮了亮,依照目前的物價,大概可以買一座兩進的宅子。這筆買賣真是劃算,她當即激動地要跳起來表态,被眼疾手快的仆役再度摁回去。

陳麝行見她奮力掙紮,眼睛瞪得滾圓,冒着綠瑩瑩的光,直勾勾地看自己。以為她不肯,又說:“五斛?”

弦合的眼睛亮的更甚,好似有星辰在她眼中熠熠發光,看向陳麝行的目光更加殷切,想饑腸辘辘的狼看到了獵物。

陳麝行被她看的發毛,心一橫道:“十斛明珠!你就算要争也不一定争得過我,這十斛明珠買你不争,應是很合算了。”

弦合快要流下口水了,也不掙紮了,只趴在地上笑。

陳麝行讓仆役将她松開,又給她把口裏塞的布拿出來,低頭問:“你同意了?”

弦合不住地點頭:“同意,同意。”她看了看陳麝行俏麗的面容,見她急忙将準備好的十斛明珠塞進她懷裏,生怕她反悔似得。

兩人銀貨兩訖,就算成交,為了防止弦合反悔,陳麝行還逼着她給立了個字據。

“我餘弦合,以後見了江叡調頭就走,絕不跟他說一句話。”弦合痛快地在上面摁了手印,抱着十斛明珠樂滋滋地下山。

記憶裏前世這個時候當她奮力從陳麝行的魔爪下逃脫時,她哥哥恰好來尋她來着……

在枯木林叢裏輾轉了一陣兒,果然見餘思遠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這邊走。

弦合二話不說,撲進了他的懷裏。

哥哥的懷抱堅實溫暖,她只覺自己仿佛從修羅地獄來到了人間,不禁哽咽:“哥哥,你還在,別丢下我了……”

餘思遠一怔,忙輕輕拍着妹妹的背,安慰道:“哥哥怎麽會丢下你。我是聽人說陳家姑娘讓人把你綁走了,才一路打聽着來找,怎麽樣?你沒吃虧吧?”

弦合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在餘思遠的懷裏摸着鼻涕道:“這陳家姑娘簡直缺心眼,那十斛明珠換我不跟她搶江叡,真是荒謬,江叡怎麽能值十斛明珠?”

餘思遠拽了拽她的衣袖,低低咳嗽了一聲,道:“這個回家再說。”

弦合哪能等到回家,抱着那沉甸甸的十斛明珠繼續說:“其實她開價到三斛的時候我就想答應了,可她把我嘴堵住了,我說不了話,眼睜睜地聽着她一路把價加到十斛……”

餘思遠擡手捂住她的嘴,神情極為別扭:“別說了……”

弦合眨了眨眼,她這哥哥怎麽變得這麽怪……她循着他的視線一回頭,見自己身後站着一個人,青衣磊落,風姿秀雅,正是剛剛被她以十斛明珠賣了的江叡。

他臉色鐵青,也不知在這兒站了多久,聽了多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