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眼前的江叡還只是大周邊陲之地魏侯的三公子,年少英姿,飄逸俊昳,只是眉眼間若籠了一層濁霧輕紗,帶着淡渺的恍惚,像極了弦合剛剛醒來,發覺自己一朝重生時的模樣。
茫然失措,卻又懷揣着喜悅。
江叡看向弦合的目光裏便絞纏着難以言說的驚喜,他氣質沉定,那細碎流露出來的悅色在寒面下也顯得微不足道了。
弦合與餘思遠都沒有察覺到,只是擔心剛才的話被他聽去了多少。
兄妹兩小心翼翼地觑看他的神色,見他只若尋常地讓随從銀鞍把馬牽過來,火紅的鬃毛寶駿閑散地踏着蹄子,将田地裏的塵土揚起。
“伯瑱,你将三姑娘扶上馬。”
銀鞍跟在江叡身後,聽他這樣說,不禁驚異地撓了撓頭,這三姑娘向來喜歡纏着江叡,可江叡素來只因她是餘思遠的妹妹而待她諸多客氣,從未有半分逾越尋常的優待。今天是怎麽了?先是聽餘家二公子說他妹妹讓人綁了,就扔下軍務跟過來,現在又讓她騎自己的馬。
江叡愛馬人盡皆知,就是當初四公子江勖,他的親弟弟想借他的馬一騎他都是不許的。
便是在他的疑慮中,江叡甚至伸手為弦合正了正鐵蹬子,在餘思遠扶她上馬時下意識地伸出手護住她的背。
銀鞍看得目瞪口呆,只覺青天白日活見了鬼。
三人并行,弦合騎馬,餘思遠和江叡走路。
此時正是隆冬臘月,魏地治所陵州處于北疆,嚴寒至極,刮過來的風都好似刀刃般鋒利。
白日曛曛,北風吹雁,漸漸飄起了細雪。
弦合坐在馬上,高高俯瞰着江叡,這個時候他的臉還是稚嫩的,鼻梁高挺,劍眉入鬓,再加上高挑的身量,筆直的脊背,素手而行,矜貴英朗,氣質如岚。
她想起前世種種,不禁勾唇淺笑,或許從前她就是被這樣的風姿所迷惑,一頭栽進去,直到最後把自己也賠進去了。
如今既已重生,那麽江叡再風姿倜傥,再傾世無雙,都是與她沒什麽幹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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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豁然開朗地迎風環視路邊景致,卻見餘思遠拄着拐杖,緊緊跟着馬走,額頭上已冒出了汗珠,氣息微喘,看上去頗為吃力的樣子。
弦合當即心疼,提議道:“哥哥,你來騎馬吧,我走路。”
餘思遠忙擺手,英闊的面容浮掠出不羁飛揚的調笑:“這可是臨羨的愛馬,他給你騎也便罷了,怎麽舍得讓我騎?”
江叡卻一反往常的冷淡,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眼中滿是關切,好似透過煙塵看向故人一般。他道:“我看你也忒不中用了,才走這麽幾步路就喘成這樣,快點上馬,別待會兒暈了,我們還得想法把你弄回去。”
話音落地,餘思遠濃眉橫飛,怒道:“你敢說我不中用?你才不中用呢,你個小娘養的。”
江叡的母親是魏侯江硯道的妾氏,他是庶出的事時常被餘思遠放在嘴裏取笑。
兩人是總角之交,餘思遠又是個不講究的性子,對江叡不恭不敬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連銀鞍都見怪不怪了,弦合卻好似吓了一跳,踩着腳蹬子下馬,悄悄拽了拽餘思遠的衣袖。
餘思遠想要罵人時天王老子也攔不住,一把将妹妹的手拂開,擡起黑檀木雕的虎首拐杖在空中劃拉了一圈,接着朝江叡揮過去。
江叡顯然是沒料到他會來這一手,反應遲了片刻,堪堪躲開他的攻擊,腿卻在即将收盤時碰上他的拐杖,向後踉跄了幾步,險些摔倒。
看着他的狼狽樣,餘思遠頓時消了氣,将拐杖斂回身側,笑道:“下盤不穩啊。”
在銀鞍的攙扶下勉強站穩的江叡愣怔了一瞬,意外卻又有種懷念的感覺襲上心頭,那些漫長至尊的歲月裏,再也沒有人敢這樣對他。
他不禁勾起唇角,反擊道:“你個瘸子,還說人家下盤不穩。”
餘思遠不理他,只讓弦合扶着他上了馬,牽起缰繩,威風凜凜地睥睨他,叫道:“打人不打臉啊,你可不地道。”
江叡一聽果真閉了嘴,再不拿他是瘸子的事取笑他,甚至俊秀的面上還浮出些許愧疚,避開他的視線,直視前方專心走路。
走了一會兒,他突然擡頭問:“難道你罵我是小娘養的就不是打我的臉了?”
餘思遠哈哈大笑:“你反應怎麽這麽慢,活該被罵。”
弦合跟在身後,抱着那分量極足的十斛明珠倒吸了口涼氣,哥哥啊哥哥,你把未來大魏的開國皇帝當孫子罵,你這麽厲害咱娘知道嗎?
江叡被他一噎,越發來氣,心中暗罵,這人豈止欠抽,簡直欠剮,要是放在前世他當皇帝的時候,剮他一千遍都不解氣。
他像被點了火,随時能爆開,一轉眼看見弦合抱着明珠有些吃力,沒好氣地說:“餘三姑娘可得抱穩當了,這可是十斛明珠,畢竟在你的心裏,我也就只值十斛明珠。”
弦合怯怯地與餘思遠對視,心想江叡果真是全聽到了。
餘思遠正色道:“你誤會了,我妹妹不是這個意思……”
江叡仰頭看他,見他一本正經道:“她剛才說了陳姑娘拿布塞了她的嘴,不然三斛時她就換,這說明在她的心裏,你也就值三斛,值不了十斛。”
弦合咬了咬牙,偷睨着江叡越發寒冽的神情,朝餘思遠翻了個白眼:“哥,你閉嘴……”
話音未全落地,江叡突然擡手朝着馬屁股狠拍了一下,馬聲嘶鳴,擡起腿便朝前沖去,揚起一地浮塵。
弦合眼睜睜看着她哥哥在馬背上被颠的歪歪斜斜,還不忘扯着缰繩回頭罵江叡“缺了大德”,不禁頭皮發麻。
江叡擡了擡袖子,銀絲雙蛇環箍在袖口,顯得利落幹練。他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跟弦合說:“終于安靜了。”
锵勁的銅蹄子馬踏聲漸行漸遠,連帶着餘思遠的咒罵聲也遠了,化作背音,周遭顯得極安靜。
弦合低了頭,只是慶幸江叡的身後還跟了個銀鞍,不然只有他們兩個獨處豈不煎熬。
她便細細數着地上的沙礫石子,垂斂下眉目,默不作聲。
疾風自耳邊飛旋而過,垣野之上薄暮初透,襲來透骨涼意。
兩人安靜着走了一會兒,江叡突然問:“你真覺得我不值十斛明珠?”
弦合差點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
她想說是,可想起剛才對陳麝行的保證,抿緊了唇,默然看他。
江叡與她對視,唇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溫柔笑意:“怎麽不說話?”
弦合心想,前一世她因為憎惡他對她的霸占,決心效仿息夫人不共楚王言,這一世她又稀裏糊塗答應了陳麝行不跟他說話,看來他們之間注定是一個相對無言的結局。
她略加感慨,餘思遠已駕着馬殺回來了,他被颠的髻冠歪斜,幾绺發絲垂在耳畔,狼狽的模樣。
“江叡,這筆賬小爺跟你記上了,若不是看在你今天二話不說跟我來找弦合的份上,我斷不能輕饒了你。”
弦合心裏一緊,來找她?她猶記得這個時候江叡應是對她很寡淡,甚至對她表現出來對他的戀慕還有些許不耐煩,怎麽會特意來找她?
可她來不及細想,因餘思遠的話實在太多,一路聒噪,将她的思緒攪得亂七八糟,混混沌沌地回了家。
到家時已是遲暮,門房來給兄妹二人開門,弦合回頭瞥了一眼江叡,見他已上馬,往魏侯府邸去了。
秦媽媽迎出來,一臉的焦慮,又刻意壓低聲音:“郎君和姑娘怎麽才回來,家裏可出事了。”
弦合看着秦媽媽,她大約四十餘歲,面容豐潤,溫腴慈和,待他們兄妹一直周到體貼。
她記得,那時她婚事不順,随哥哥去了戰場,秦媽媽也回了老家,投奔自己的兒子。
可秦媽媽的兒子是畜生不如的東西,和自己的惡娘子合起夥來虐待她,将她生生逼死。
想起這段往事,弦合看向秦媽媽的目光顯出憐憫追懷,她輕聲道:“您別着急,慢點說。”
秦媽媽将二人讓進大夫人的靜臨館,道:“近來不是在跟吳家議婚,想把大姑娘嫁給吳家長子吳朱軒。誰知那吳朱軒是個不堪的東西,天天和風塵女子厮混,被迷得暈了頭,聽說他母親要給他說親,竟直接登了咱家的門,讓大夫人別當真,他自已有了心上人,千萬別答應他母親的求親。”
說着,三人走到茜紗窗下,聽裏面傳出二夫人楚氏的聲音。
“吳家的大老爺官拜暨陽太守,如今正得魏侯器重,咱們家得罪不得。可千萬別跟着吳大郎君翻臉,反正兒女婚事向來父母之命,管他答應不答應,将來咱們只嫁咱們的,吳朱軒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放屁!”餘思遠靠着牆根罵道:“敢情不是她親生的女兒,人家明說了不願意,還這般死皮賴臉地往上撲,那将來大姐姐嫁過去能被當人看嗎?”
秦媽媽忙上來捂他的嘴:“郎君快別罵了,待會兒讓二夫人聽見告到老爺那兒,又是一場官司。”
餘思遠将她的手扒拉下來,不屑道:“我還怕官司?爹偏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這吳朱軒着實可惡,敢到咱家來說這些無禮的話,我這就找人把他打出去。”
“哥哥且慢。”
因已經歷過一遍,弦合并不似餘思遠那般沖動氣憤,只是慢聲說:“我早就聽聞吳家大公子的生母邢夫人是個護短的人,你若是将他打出去了,壞了吳大公子的名聲,那邢夫人能不記恨?大姐姐不嫁吳家便罷,若是還要嫁,将來豈不是要被這婆母折磨死?”
上一世這吳朱軒便是被餘思遠和弦合打了出去,不光惹了邢夫人記恨,吳朱軒自己更是深以為恥。大姐姐姝合嫁過去便被婆母和夫君揉搓折磨,最終身心交瘁,落得個投井自盡的下場。而自己因為替姐姐出頭,也被按上個蠻橫無理的帽子,魏地的世家郎君沒有願向她提親的,她才不得已随哥哥遠赴疆場。
既然重活一世恰回到了這關鍵節點,她定要改寫命運。
餘思遠猶自氣悶地捶牆:“答應也不是,把他打出去也不是,那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