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隔着一道薄如蟬翼的茜紗窗紙,小厮禀道:“餘大将軍養在外面的兒子去了,留下個寡妻和孤子,趁着天黑從後院進去了。”

江叡在窗下思忖了片刻,吩咐道:“再盯着,有什麽立即來報。”

小厮應下,後退幾步反身走了。

銀鞍聽得驚駭,問:“公子,什麽叫養在外面的兒子?餘大将軍竟還有這樣的事?”

江叡的唇角邊挂着一抹清泠泠的笑,道:“咱們這位鎮遠将軍的底細如今是不大有人知道了。當初,為了攀附淩家,不惜抛棄糟糠,連剛剛出生的兒子都扔在外面了。”

銀鞍将盛滿了珍玩的楠木箱子上鎖,鎖扣銀兩,啪嗒一聲扣上,很是幹脆。他擡頭,道:“餘家如今在陵州還算有些地位,而當初盛極一時的淩氏早已煙消雲散,餘大将軍卻一直沒将兒子接進府裏,說明他還是有些良心的。”

案幾上一盞茶冒着熱氣,被江叡端起又放下,溢出些嘲弄之色,“你可真是天真。餘文翦若是把他的兒子大張旗鼓接進府,豈不等于是提醒世人,他當初為了攀附權貴而做出過抛妻棄子的行徑。他視名祿富貴如天,才對兒子不聞不問的,哪是什麽有良心。”

燈燭搖晃,映在地上暗昧斑斓,許久,銀鞍嘆了口氣:“要說餘公子和三姑娘也是可憐的,攤上這麽個父親……”

弦合與餘思遠回了家,是從後門進的,早就聽秦媽媽說了家裏面出的事,兄妹兩人都沒多大反應。對于前院傳過來的哭喊叫嚷也一概充耳不聞,只進了弦合的屋,讓落盞和秦媽媽在外面望着風,點了根手臂般粗的白蠟燭,交耳商量着。

“哥哥,你說,咱們身邊這根釘子是誰?”

餘思遠的臉落在燭光未曾照到的陰翳處,沉默片刻,道:“我們在對方的手心裏寫上自己的猜測。”

兩人各自交托出自己的左手,沾了茶水,一筆一劃地寫。

掌心裏是形态迥異的兩個楚字。

兄妹對視,會心一笑,餘思遠道:“先前給姐姐議婚時我就察覺出不對了,就算她有私心,想靠着跟吳府的姻親來蔭佑自己的女兒,可未免太殷勤了些……”

弦合想起楚二娘那場面上極好的敷衍功夫,明明是個獨占了正妻風頭的妾氏,偏偏要在父親面前做出一番賢良為子女打算的模樣。

若她當真跟吳家大夫人有了私下裏的勾結,那麽軍情機密洩露一事,怕也跟她脫不了幹系。餘思遠身為江叡手下部将,掌軍情機密,就算心有防範,可也不能時時防得住自己家裏的人。楚二娘掌家多年,勢力龐大,就算他們後院裏有根頭發絲似得縫隙,她也能安插進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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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吳家向來是江叡母子的對頭袁夫人的左膀右臂,他們不會希望江叡順利收拾山越悍匪,而建功立業的。

這樣想着,弦合突然意識到,前一世餘思遠立下煊赫功績,炙手可熱,可宗族依舊對他不理不睬,穩穩地依附于餘思淮,或許不光只是因為父親的偏心,這裏面還涉及了黨争。

若非弦合的攪局,按照前世軌跡,姝合是嫁進了吳家,就算後院再一地雞毛,明面上兩家還是姻親。吳太守自來是擁護袁夫人和江勖的,從利益計會選擇拉攏掌了部分兵權的餘家。再加上楚二娘和吳大夫人的關系,餘家宗族會和餘思淮一起緊緊依附于袁夫人。

再加之餘思遠對宗族的不屑,向來不假以辭色,而另一方又是苦心孤詣地拉攏,他們會倒向對方陣營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黨争一旦确立了山頭,好言好語勸着都未必能轉舵,更何況餘思遠從未對宗族施以任何好顏色。

且他跟着的江叡在權力傾軋中未曾一直占據上風,即便後來驚驚險險地登上儲位,在外人看來,他的弟弟江勖随時都有取而代之的可能,不然最後江叡也不會冒着留下不仁不孝的罵名而逼父皇退位。

若弦合是宗族中的一員,在明知從餘思遠身上讨不得任何便宜的情況下,也會為了自己的千秋富貴緊緊靠攏于袁夫人麾下,費盡全力去把江叡和餘思遠鬥倒。

這樣想透了才知,彼時的衆叛親離竟不全是人心險惡之故,許多根源是出在自己身上。

餘思遠拿厚實的大手掌在微微發愣的弦合眼前晃了晃,“妹妹,你又在想什麽?”

前院的聲音又比方才大了些,嗚嗚泱泱的,像是有許多人聚攢在一起七言八語。

弦合從榻席上起來,垂下眉目細致地想了想,擡頭說:“哥哥,咱們去前院看看。”

七拐八拐的廊庭裏點着薄紗絹燈籠,昏黃的燭光洇出來,落在地上,照亮了石檻曲闌,和未曾消融的積雪。

餘思遠幼時受傷,左腿便瘸了,今晚他沒帶拐杖,但踏在雪濘地裏卻格外穩當,有好幾次弦合腳底打滑險些摔倒都是他将她扶住,攬在懷裏。

他的胸膛寬廣厚實,隔着冗實的緞子冬衣也是溫暖的,弦合靠在那裏,邊走邊想,哥哥,我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你。

餘思遠低頭:“弦合,你說什麽?”

弦合怔了怔,“我……我并未說話啊。”

餘思遠亦怔了怔,說:“可能是風在耳邊呼嘯,聽錯了吧。”

兩人走到前院,還沒入花拱垂門,就聽裏面嬌聲凄切:“奴家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嫁給夫君之後一直安分守己,從未有過非分之想。只是奴家福薄,夫君去的早,憑奴家自己能養活這孩子已是勉強,卻供不起他讀書識字,将來只怕要淪為販夫走卒,辱沒了他這一身餘家血脈。”

他們隔着垂門錯亂的枝桠看過去,見缟素麻襟加身的婦人身側還跪着一個少年,身形消瘦,同樣的孝服,至多只有七八歲。

前世他們也來投奔過餘府,只是那時弦合和餘思遠已遠赴疆場,僅僅在千裏之外聽過只言片語,從那以後再沒有這對母子的音訊。想來那時餘家沒有收容他們。

果然,裏面傳出楚二娘清亮的嗓音:“不是我們刻薄,可實在得顧忌老爺的名聲。還有大夫人……你們弄出這麽大的動靜她都不出來,可想也是不願意了,她身份尊貴,不好說出口罷了。收容你們孤兒寡母是後院的事,大夫人不願意,也沒有強收你們的理。”

弦合悄悄靠近餘思遠耳邊,低聲道:“二娘還真是禍水東引的一把好手。明明是她自己不願意,還非要賴到母親頭上。母親有什麽不願意的,父親外面那一位就算是原配,可父親從來沒有承認過她,連名分都沒有,更別說上族譜了。”

“撐破了天也就是個庶長子留下的子嗣,跟哥哥你這嫡子差了十萬八千裏,什麽也礙不着你。可對楚二娘就不一樣了,她再得寵,她的思淮也是庶子,同樣是庶子,論長幼次序人家可排在他前邊,若是真讓他上了族譜,入了宗族,将來襲爵的次序也在思淮前邊,她能不着急把他們趕出去嗎?”

餘思遠見弦合緊貼着牆根,偷聽得鬼鬼祟祟,還忙裏偷閑來跟他咬耳朵,那靈巧模樣活像是個成了精的雪狐貍。

他學着弦合探頭探腦的模樣也湊到她耳邊,煞有介事地說:“跟你說,我可不是什麽心軟的好人。這便宜嫂子和便宜侄子留不留我都無所謂,可若能讓楚二娘不痛快,我還是樂意留下他們的。”

弦合轉了轉眼珠,透出瑩然清澈的光:“若是留了他們,二娘必然會慌,她将思淮的前程看得比命重,指不定會做出什麽事,若真是這樣,咱們也好抓她把柄。”

餘思遠又擔心:“可這庶長子一直都是父親的一塊心病,咱兩要是提出來将他們留下,那不是打他的臉,可別弄巧不成反成拙。”

弦合絲毫不亂,十分自信:“沒事,咱兩聰明絕頂,舌燦蓮花,定能扭轉乾坤,得了便宜再賣賣乖。”

兄妹兩人對視一番,确認了眼神,極有默契地同時從牆後根繞出來,沖着站在廊檐下的餘文翦行禮。

檐下的燭光耀到餘文翦臉上,照出滿面的晦氣,聲音也悶頓:“你們怎麽來了?”

弦合壓着膝道:“母親聽到了前院的動靜,本想親自來看看,可頭疼的厲害,實在起不來床,這才讓我們兄妹二人來。”她一歪頭,見穿着孝服的年輕婦人捏着帕子抽噎,她身邊的幼子如同乍闖入狼窩受了驚的小羊崽,渾身顫抖地縮在他母親腋下。

“這位是嫂嫂吧,天這麽涼,地也這麽涼,你怎麽還跪在地上,快起來吧,可別跪壞了身子。”

弦合在楚二娘銳利的視線裏攙扶着婦人起身,又客氣地問:“不知嫂嫂娘家姓什麽?”

婦人臉上挂着兩行清淚,嗫嚅道:“姓殷。”

弦合與她打了招呼,又去照看小侄子,問他的姓名,這孩子自然是姓餘,名如圭。

如圭如璋,令聞令望。

真是個好名字,想來這孩子的父親也是頗通文墨的。

檐下的餘文翦低低咳嗽了一聲,道:“別亂叫,什麽嫂嫂。”

話音落地,殷氏瞬時便從間歇的抽泣轉為連連的低哭,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的掉下來。

弦合上前一步道:“嫂嫂可不叫,可這孩子卻是……”她欲言又止,觑看着餘文翦的臉色,低聲說:“到底是咱們家的血脈,若放了出去,也是可惜。”

楚二娘站得筆直,捏着帕子道:“三姑娘好心善,依你的意思是留下,昭告全宗族這孩子的來歷,也好讓整個陵州城裏的公卿世家都來慶賀,咱們家添丁之喜。”

這幾句話可算戳在了餘文翦的心窩子上,他平生最怕的便是自己從前的來歷底細被扒出來,公之于衆,曝于陽光之下。當即黑了臉,不滿地沖弦合道:“你是女流晚輩,有些不該管的事不要多管。”

弦合咬了咬唇,眼梢瞥向餘思遠。

餘思遠會意,端袖上前道:“是母親不放心,自己身子骨又不好,有心無力,才讓我們過來。”他頓了頓,見餘文翦沒忙着駁斥他,又試探着說:“弦合雖然年輕不懂事,但有句話還是說的對,畢竟是咱們家……”他看向餘如圭,見這孩子瘦削,眼眸卻亮,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心裏的某一處好似被戳了一下,驀得柔軟了起來。他上前幾步,低聲道:“養在後院母親房裏,不對外聲張,不讓他見外人,好吃好喝供着,再讓他念些書,應是不難的。”

餘文翦沉默了,楚二娘張口又想說什麽,殷氏卻趕在她之前飛快上前跪倒在餘文翦腳邊,抱着他的腿哀聲道:“大将軍,奴家不敢高攀自居為餘家兒媳,只是夫君生前便對自己的父親諸多思念,他礙于門第高牆,想要維護父親的名聲臉面,才忍下心中痛楚郁郁而終。奴家受亡夫托付,又實在是沒辦法了,才帶着孩子來投奔,若但凡有一條活路,斷不敢來讓大将軍為難的。”

她咬牙,眼中閃過決絕的光,“您若讓這孩子留下,奴家當即離去,保證再不登門,再不見這孩子。”

弦合在一邊聽着,覺得她話裏雖感人至深,但應是不盡不實的。她在這個家裏長到十六歲,從未見過這個異母兄長登過門,若真是挂念父親,那也太說不通了。

也是,當年這位父親大人為了前途名位抛棄了自己的原配和兒子,亂世之中,貧寒的孤母幼子該是何等艱難才能在凄風苦雨裏讨一口飯吃。

這樣長起來的孩子,怎麽可能還會挂念自己那狠心的生父?

甚至弦合懷疑,這兄長生前肯定也不願意自己的兒子來這裏認祖歸宗,不然他既是病死的,臨終前總該托人捎個信來托一托孤,犯不上死後讓自己夫人舔着臉來碰釘子。

她看向殷氏,覺得今天這一出是她假托了亡夫的名號來給自己兒子謀前程的,留在将軍府總比在外面跟着她挨苦受窮要更容易出人頭地。

雖然虛僞了些,可到底一片慈母苦心。

殷氏的話讓這院子裏有一瞬的沉靜,但沒多久楚二娘就開口道:“這是一個大活人,你們将話說得再漂亮,也不能把什麽都抹煞掉。這孩子總有長大的時候,難道要将他關在後院一輩子都不讓他見人嗎?”

弦合嘴唇動了動,想起自己是女流,又是晚輩,不好說話,便又拿眼梢瞥了瞥餘思遠。

餘思遠跛着腿踏上臺階,在父親耳邊壓低了聲音道:“兒子成親前先養在後院,兒子成親後便算在我名下,我可以在祖宗祠堂裏發誓,必待他如己出。這樣,既合了人倫親情,又全了父親的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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