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江勖被餘思遠推得踉跄了後幾步,搖晃着站穩,一見是他,橫眉怒道:“又關了你什麽事,滾一邊去,這沒你說話的份兒。”
餘思遠給江叡正了正被扯歪斜的衣襟,難得一本正經地說:“怎麽就不關我的事了?你不敬兄長,在佛門清淨地出言不遜,外人尚且都要看不過去,有不平事,出不平言,有什麽不對?”
江勖還要上前,這會兒沈昭願和齊世瀾倒是機敏,忙快步擋在他面前。江勖本是一時激憤而來,沒有帶足夠的人手,這會兒見自己占不了便宜,只恨恨地拿手指點了點江叡,翻身上馬走了。
弦合遠遠看着這來去如風的江勖,心想,原先他就是沒什麽心眼的主兒,即便上一世與江叡纏鬥數年,出頭露臉的是他,可實際在背後坐鎮綢缪的卻是他的母親袁夫人。
說起袁夫人,那真堪稱是女中諸葛了……弦合想起前世種種,頗有些感慨。
江叡理好衣衫,反身看向餘思遠,蹙眉:“你的傷還沒好,出來做什麽?”
餘思遠道:“我這傷本就是看着兇險,沒什麽大礙。天天躺在床上,悶也悶壞了。”他眼珠一轉,“不如你請我出去喝酒吧,我這幾日滴酒未沾,真是快憋壞了。”
“胡說,你傷口未愈,怎能飲酒?”江叡想都不想就斷然拒絕。他餘光瞟到弦合,枯木空枝下雙手合于襟前,站得筆直。話音一轉:“不如我請你去庖丁閣吃飯。”
庖丁閣是陵州城中數一數二的頂級酒樓,後苑有溫泉眼,常年熱氣蒸騰,別處仍是枯黃荒涼,這裏已是一片春日盛景。草木蓊郁,亭亭如蓋。另有庭花初綻,斑斓如錦。
小二規矩地站在一邊,等着他們三人報菜名。
餘思遠笑道:“真是讓臨羨破費了……杏仁佛手,金絲酥雀,幹炒魚絲,山海兜……”一直報了二十幾個菜名,各種花式,聽得人耳暈。
弦合盯着她哥看,很是納悶,他是怎麽做到一邊說不好意思,一邊把各種貴到離譜的菜全點上來。
江叡神色很是平靜,好像這流水的銀子一會兒不是從他腰包裏掏一樣,擡手給兩人斟了一杯茶。
此處雲臺上有棚頂,但四面敞開,能欣賞到院中草木花樹的旖旎景致。風刮過,也因掠過彌散的熱霧而變得不那麽涼涔。
小二将菜單收起,又問:“三位要喝什麽酒?小店有九年的花雕……”
餘思遠剛擡起手,江叡忙說:“我們不喝酒,你去上菜吧。”餘思遠悻悻然将手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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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喝酒,再好的菜吃起來總欠些味道……”
江叡擡眼看了看他,神色一下子端凝起來,道:“我查出刺客的來歷了。”
周圍泉水汩汩而流,其聲汀淙,猶如素手奏出的仙樂。周遭盡是賓客的歡笑聲,詩酒不辍,雅致橫溢,唯獨他們這一桌,氣氛驟然冷滞下來。
餘思遠收起吊兒郎當的神情,問:“是哪一方?”
“袖箭上刻着北越的圖章,而那一日在侯府當差的戍衛中有籍貫是越州的,我讓巡檢司将人帶走,嚴刑拷打,他供出了摩珂。”
弦合的腦子飛速運轉,山越人自許多年前內部分崩,裂為南越和北越,北越的首領是摩珂,而南越的首領卻是漢人楊曦。
既要刺殺江叡,又怎會用帶有圖章的袖箭?
果然,餘思遠的想法與弦合一致,将茶瓯放下,道:“那就是南越。”
“楊曦此人與摩珂不同,他處事陰險,暗招頗多,是極難對付的。”
江叡道:“我最擔心的是楊曦冒名摩珂來刺殺我,僅僅是他興之所起,還是知道了我的行軍方略。”
江叡懷揣上一世記憶,在征伐山越上自然不會再以鐵血攻略。他所拟定的是疏散擊潰,分而化之。并對所俘虜的山越寬容以待,教他們事農桑、勤畜牧。
楊曦極有可能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才派人假冒北越刺殺江叡,若是惹惱了江叡,那麽江叡的徐緩之計也就不會再推行了。
餘思遠的神情陡然變得嚴肅:“行軍方略只有你我二人知曉,我們自然不會洩密,若是有,那便是我們身邊的人……”
此時小二唱喊着上菜,一盤盤珍馐菜肴擺上了桌,江叡暫且将肅容斂卻,擡起筷箸,招呼着用膳。
觥籌交錯之間,他的視線總落在弦合身上,她容色沉靜,只是低着頭小口吃菜,似乎對他們所說一點興趣都沒有。
他想起在南山寺的禪室外聽到的那些話,又回顧多日前在餘府後巷見她私會吳朱軒的場景,心中了然,吳夫人雖然可惡,但她所說的極有可能是實話。
可是……為什麽?弦合先是驟然對他冷了下來,又一反平常作風如此缜密隐忍地攪黃了和吳家的婚事,她與從前相比簡直判若二人。
其實從南山寺出來,他的心中就有一個猜測,起先只是一縷疑影,漸漸聚斂成形,需要他去印證。
茶過一旬,江叡将筷箸放下,突然道:“我研究過越州的地形圖,覺得關雲山棧道便利,适合行軍,半月後伯瑱你可親自率軍前去。”
餘思遠擡頭看他,一抹疑色浮出,行軍方略不是已經拟定好了嗎?江叡為何臨時更改,還要當着弦合的面說出來。
‘啪嗒’一聲,弦合手裏的筷箸落地。
關雲山……前世魏軍行軍至此遭遇伏擊,對方憑借關隘險峻,以落石攻之,幾乎全軍覆沒。
餘思遠歪頭看弦合,柔聲問:“怎麽了?”又揚聲讓小二再給那一雙筷子過來。
弦合只覺自己的嘴唇在打顫:“關雲山地勢險要,山道狹窄,若是對方以落石攻擊,無處可躲,那……怎麽辦?”一擡頭,正迎上江叡沉斂幽邃的視線。
他凝低着弦合許久,緘然不語,膳閣裏紛亂的影子落入眸中,如浮光掠過濃墨,怎麽也趨不開那一片深重的黑暗。
小二遞來筷子,餘思遠替弦合接過,随口問:“你從未去過關雲山,怎麽會對那裏的地形如此熟悉?”
弦合的臉一瞬蒼白。
在這樣近乎尴尬的僵滞中,江叡突然笑了笑,道:“大約是從書上看到吧,堪輿圖上對越州描述詳盡,三姑娘知道也并不是什麽稀奇事。”
弦合僵硬地點了點頭。
這一頓飯縱然山珍鋪席,可是吃的痛快的也只有餘思遠了。弦合和江叡各懷心思,等将膳食撤下,擺上面果蜜餞時,弦合陡然想起一事。
“吳夫人口口聲聲我近來投機取巧讨了父親歡心,這本是我們家的事,她一個外人是怎麽知道的?”
餘思遠用手抵着下颌,思忖道:“按理說弦合去南山寺燒香,排場向來不大,聽你們剛才說吳夫人倒像是特意等在那裏的,那就是說提前得了信兒……”
江叡低頭想了想,道:“你們回去後料理規整一下自己貼身的人,我懷疑你們身邊有別人的眼線。”
餘思遠見他神色凝重,聯想起剛才兩人所讨論的軍情機密洩露一事,不禁緊張,與弦合對視一眼。
江叡笑了笑:“你們也不必太緊張,過于草木皆兵,我只是給你們提個醒。”
三人又略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便要告辭。餘思遠大大咧咧地在江叡結賬前從櫃上拿了兩盅陳年花雕,弦合滿腦門豎線,快步踱到門口,四處張望裝不認識他。
江叡倒沒說什麽,與他兩人告辭後,徑直回了侯府。
推開內室的門,只見滿地狼藉,橫七豎八地擺了銅縻鼎、白釉瓷等珍稀古玩,銀鞍将樟木大箱子取出收攏,滿臉苦澀道:“三公子,您可不能再買了,都放不下了。”
江叡撫着胸口,只覺一股氣梗在這裏,不理銀鞍,只恨恨地想,難怪待他諸多冷淡,餘弦合肯定也是重生而來。
偏偏不能點破,前世他确實在她身上做了許多荒唐事,若是讓弦合知道他也是從以後來的,那……不得跟他拼命嗎?
江叡有個習慣,每當有郁結難以纾解時便喜歡出去花錢,買古董,請人吃飯。本來今日讓餘思遠敲了一頓竹杠後感覺好些了,這會兒想起他和弦合之間難以理清的一團亂麻,不禁又愁緒上心頭。
他抵着額頭想了想,道:“明日讓珍寶軒的老板來,我還得再買些。”
銀鞍半張着嘴看了他一會兒,心想,這好歹是生在侯府,要是一般貧家子弟,有這麽個毛病,心情一不好就豪擲千金,那有多少家底也得敗光了。
外面有人來報:“公子,餘府那邊有動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