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窗墉外的梅枝上栖了南來的倦鳥,嘤嘤啾啾,反襯得書房裏餘文翦的聲音低沉輕渺的幾乎要和熏爐裏冒出來的青煙融為一體。

“不是我不肯,只是調軍遣将需得魏侯兵符,若是擅自調動,罪同叛逆,鎮遠将軍府勢單力薄,着實擔不起這樣大的罪名。”

餘文翦單單強調了勢單力薄四字,似乎是在影射萬俟邑是袁夫人族人,有人撐腰,不論闖了什麽禍都有轉圜餘地,而他餘文翦不同,在朝中無根系,需得謹小慎微,哪怕前線那個生死懸于一線的是他的親生兒子。

弦合原本被焦慮倉惶燒灼熱了的心頃刻間就涼了,遠遠站着,再沒有去求餘文翦的興致。

可偏偏萬俟邑是個大老粗,不會看人眉高眼低,聽餘文翦這樣說,反拂開披風上前一步,急得胡髭直顫,“将軍,我不讓你調軍,不讓你為難。你這麽大的将軍府,府軍總會有幾百吧,我不全要,你給我一半,我帶着去一趟赫連山,不為別的,就算是為了伯瑱,這個風險也冒的吧。”

餘文翦沒說話,盯着萬俟邑看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揣度他的意圖。他以手抵着下颌,道:“三公子這次帶了五萬大軍前去,大軍守在赫連山麓,近在咫尺都束手無策,你麾下就這幾百人還是遠行軍,能有什麽用處?”

萬俟邑手掌厚實,像深山裏養膘過冬的熊掌,猛地拍在自己腿上,力度之大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肉似的。

“将軍啊,咱們遠在陵州哪知道那是什麽情況,先領着人去,用不上咱們最好,若是能用上,那不正好解救伯瑱和三公子于危難之中。”

餘文翦啞啞地低咳了一聲,像是覺得對方一個外人都這般熱心腸,自己當父親的有些過于冷淡,“若你這樣說,那……”

話音未落,屏風後傳來一聲壓抑着的低咳,将餘文翦将要出口的話生生截斷。

他回身看了眼薄絹屏風,臉上流露出尴尬之色,轉回來看向萬俟邑,吞吞吐吐道:“您看,确實府中人手不太夠,又兵荒馬亂的,家眷衆多,實在抽調不出……”

萬俟邑還要上前再說些什麽,被弦合出言打斷:“既然父親有難處,萬俟大人就不要為難他了。”

萬俟邑回身看了眼弦合,氣得撩起披風又狠狠甩開,快步走到窗邊上不言語了。

弦合斟酌了字句,緩慢道:“女兒自兄長出征便一直研讀越州堪輿,對那裏的地勢有些了解,若父親信得過女兒,讓我随萬俟大人去越州。”

“不行!”餘文翦斷然拒絕:“你一個女兒家,只在閨閣裏繡花熬茶就是,出去抛投露面幹什麽,還是深入軍畿腹地,像什麽樣子?”

弦合心中雪亮,餘文翦身為鎮遠将軍,必對前線軍情熟知。且剛才萬俟邑乍一提出借兵,他連問都不問就斷然拒絕,肯定是知道赫連山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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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是以為餘思遠和江叡兇多吉少,極有可能回不來了。依照她這位父親攀附之性,現下已開始給自己找後路了,曲曲幾百府兵是小,若是傳到袁夫人和四公子的人耳裏,只怕會被視為異族。所以他寧可對親生兒子不聞不問,也不願得罪江叡的對頭袁夫人。

還有這屏風後的楚二娘,她與吳大夫人素來交好,吳府又瓜葛着袁夫人一脈,許多事情不是順理成章的嗎?

所以依餘文翦現在的立場,他斷不會讓弦合再摻和進來了。

萬俟邑将父女兩僵滞,勉強收起他的急性子上來勸道:“三姑娘也別太着急,我先去看看,伯瑱他們不一定有事,三公子向來足智多謀,斷不會束手就擒的。”

弦合摁下心中對所謂父子親情的寒意,探頭将守在書房門外的小厮喚進,道:“府中存着冬天的梅蕊凝露,用來泡茶最好,萬俟大人好容易來一趟,去西暖房裏嘗嘗吧。”

餘文翦巴不得順着臺階快下,忙換了副阿谀之色,堆着笑道:“對對對,上次萬俟大人拿好酒招待我,如今也給我個機會招待大人。”

“我哪有心思?”萬俟邑剛說了一句,回眸看見弦合顏色深沉的凝望他,眼中饒有別意,他忖了忖,轉了話鋒:“早就聽說府中茶堪稱陵州翹楚,我這個大老粗也嘗一嘗,附庸些風雅。”

餘文翦引着萬俟邑去西暖房,穿過游廊,被弦合硬拽到了一隅僻靜處。

前面萬俟邑渾然未覺,跟着小厮進去,侍女婆子忙起紅泥焙爐,烹水煮茶。

餘文翦掙脫開,不悅道:“你這是幹什麽,拉拉扯扯讓客人看見成什麽體統?”

弦合目光清亮地直看入他眼底:“爹爹是覺得大哥和三公子回不來了?”

餘文翦一愣,面上升騰起惱羞之色,怒道:“你胡說什麽。”

弦合放緩了聲音,“若真是回不來了,爹爹将目光放長遠些,擇良木而栖也沒什麽錯。畢竟,鎮遠将軍府這麽一大家子人,日子還是要過的。”

餘文翦不料女兒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如此體察他的心意,震驚之餘不免對這個女兒刮目相看,但又不好将心思表露的太明确,将手交疊于腹前,以一副頗為儒雅自矜的姿态道:“話也不能這樣說。”

“可父親有沒有想過,萬一他們能回來呢?”

“你說什麽?”餘文翦面色略顯僵硬,但随即笑開:“能回來最好,伯瑱平平安安地回來,對咱們家是天大的好事。”

弦合勾起唇角:“山越久伏山中,禍亂多年,若是三公子這一次能凱旋歸來,便是奇功一件。他與四公子的争鬥本就在上風,這一下恐怕會将他徹底壓制住,袁夫人再有能耐,到時也會有些自顧不暇吧。”

她的話溫吞,卻好似字字都敲在了餘文翦的神經上。

“若是他奇功一件,那麽陪他出生入死的伯瑱就是輔佐之功,他若有良心也不能虧待了咱們家。”

弦合在心底清幽地一笑,原來她父親打的這樣好主意,是想左右逢源。

“若是萬俟大人沒來這一趟,三公子或許會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對咱們多有照拂,可他來了,又空着手走了,将來再把他向爹爹借兵而爹爹不肯的話說給大哥和三公子聽,他們會怎麽想?”

“就算大哥心存孝道,體諒父親。可三公子呢?他長久浸淫于權術之争,會看不清父親心裏打的什麽算盤嗎?您若是文官也便罷了,可您是武将,手握重兵,是當權者最為忌憚的一類人,他能容得下您嗎?只怕那個時候再有十個大哥,也不頂用了。”

“更何況,身為兒子,若是知道父親曾對自己的生死不管不顧,将心比心,這事若是放在您的身上,您會不寒心嗎?”

餘文翦摸了一把額頭,蹭下來一手黏膩的汗漬。屋裏沸水滾滾,蒸騰出醇郁的茶香,可他已沒有了品茗的心情。

弦合自覺摸對了脈,柔聲勸道:“爹爹讓女兒去,若是見到了大哥,女兒就說是爹爹不放心他,特讓我去找他。且女兒一人只需喬裝一番,從後門走,靜悄悄的,誰不也驚動。只要阖家上下守口如瓶,外人是無從知曉的。”

餘文翦有些慌了,只看着女兒,還是顧慮:“可你,你是個女兒家,那是戰場啊……”

弦合挺直了脊背:“女兒自幼習武,就算是兩三個男兒也近不了身,爹爹放心。若是女兒一去不回,爹爹大可對外說是女兒自作主張,與餘家無關。”

餘文翦攥緊了手,将骨骼捏的咯吱響,卻仍覺腦子裏一團麻煩,怎麽也掰扯不清。

看着女兒铮铮然的堅毅神情,心軟了一些:“爹派五六個人跟着你,他們是近随,武藝高強,關鍵時候還能頂些用。”

他這是答應了。

弦合一直提着的一股氣倏然松開,幾乎喜極而泣,沙啞着嗓音道:“謝謝爹。”

她去心似箭,恨不得當下牽馬就走。但又怕自己不在,餘文翦又跟吳家和袁夫人那邊掰扯不清,耐着性子又勸:“爹爹,如今當前形式還不明朗,您切忌貿然下注。”

餘文翦一個激靈,剛要矢口否認,可想起剛才那麽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談,幾乎是把底都交出來了,再去否認也沒什麽意思。便道:“我心中也猶豫,可吳家那邊催的緊,怕是回絕的次數多了,把他們得罪了。三公子那邊又說不準是個什麽境況,再把吳家得罪了,爹在朝中哪還有立錐之地。”

弦合道:“爹爹大可表現出有心親近卻心有顧忌的模樣。您行軍作戰多年,可知太容易得來的降軍即便會引入內室,也不會奉為上賓。您心有顧忌,他們便會一直籠絡您,在您身上費的功夫越多,他們便會越看重您,将來也不怕會被一腳踢開。”

其實她這話說的很是隐晦,餘文翦卻聽懂了。陣前貪生怕死或是貪慕虛榮而輕易倒戈的将軍,就算換了陣營也鮮少會再被重用。道理很簡單,今天能投向你,明天就能投向別人,且可能對方不需付出多少代價就能勸降。

餘文翦深以為意地點了點頭,卻又驚詫:“如今你真是讓爹刮目相看了,不像是個閨閣女子,竟像身經百戰的女将軍。”

弦合暗想,前世她随江叡南征北戰五六年,什麽樣的血雨腥風沒有見過,那可真是刀尖上讨來的生活。她這個十六歲的身體裏裝的早已不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可是這些,即便說了,又有誰會明白她呢。

她淡然地笑了笑:“多懂些事理總是沒有錯的。”

金烏正當空,耀在院子正中央,勾勒出明媚的光暈。弦合飛奔回閨房裏,讓落盞幫着收拾出一個小包袱,卻沒說什麽話,急得落盞直哭:“姑娘,你要去哪兒,怎麽就不能帶我去了?”

弦合顧不上多安慰她,只拿手撫了撫她的鬓發,柔聲道:“你在家裏好好的,我梯櫃裏有些銀子,你知道放在哪兒。萬一我回不來了,我娘和大姐姐都不缺錢,你悄悄的收起來,去求我娘給你身契,嫁人也好,自己過日子也好,都随你。”

“姑娘。”落盞哭得越發厲害,追在她後面抽泣。聲音太大驚動了秦媽媽,見弦合換了身利落的窄袖紅裙,腰間紮一根黑綢帶,腳踩皂布靴,當下揪着她不放:“姑娘,誰又惹你了。就算你不高興,也不能離家出走啊,老爺那邊會怪罪的。”

弦合站在原處,無奈地指了指院子裏餘文翦指派來的五個孔武有力的壯漢,“我爹知道,他還特意派了人跟着我保護我呢。”

秦媽媽猶疑着松開手,剛要發問,被弦合想起來一件要緊事:“你可得替我盯着西屋殷嫂子,別讓她總去糾纏大姐姐。她若是再生事,你就說大哥哥在外面打仗遭了埋伏,我去尋他去了,能不能回來另說。娘和大姐姐不頂事,若是她不老實,被二娘拿住把柄,小心被趕出去。”

話一落地,落盞直接由小聲哭轉變為高聲嚎叫,“姑娘,你,你要去戰場,你又不是男人,又不是吃俸祿的将軍,趟這渾水幹什麽。你就是仗着自己有些功夫天天逞強,你要是有個好歹,我,我也不活了。”

忙捂住她的嘴,弦合氣道:“我剛去看了看母親和大姐姐,她們可都午睡了,你再把她們吵起來。我又不是個男的,你為了我要死要活做什麽。”

落盞不嚎了,淚眼迷離地看着弦合,外邊萬俟邑派人進來催,弦合不敢耽擱,生怕天黑了不好進山,忙将落盞推到秦媽媽懷裏,囑咐二人:“照看好家裏,我去去就回。”

萬俟邑的府軍在城外候着,他們一行人騎馬出城,又一路疾馳,大約行了三個時辰,堪堪到越州地界。

弦合之所以要跟來,是因為前世她曾多次随江叡在此鏖戰,當時耗了無數人力物力去丈量山體,意外發掘出一條通往赫連山腹地的幽徑。

萬俟邑說江叡和餘思遠被困在赫連山裏,落石封山,阻隔斷了援軍的去路。但倘若她此去能找到這條路,将援軍引進去,艱難險阻盡可迎刃而解。

慮及此處,她心中塊壘稍顯松動,夾着馬背去看萬俟邑,見他眉頭緊鎖,好似兜着很多心事。

“你這是怎麽了?”

萬俟邑恍自天外回神,竟有幾分心虛地避開弦合的視線,“沒,沒什麽。”

弦合拉起辔頭,放緩了馬蹄的步速,道:“你有話就說,這又沒外人。”

萬俟邑此人慣常是個藏不住事的,躊躇再三,低聲道:“你得保證不對外人講。”

弦合點頭,他愁眉苦臉道:“我擔心咱們趕不及,三公子他們就出事了。”

說了就跟沒說一樣。

弦合一揚眉,正要追問,突然覺出些不對勁來。要說前世這個時候,江叡厲兵秣馬征讨山越沒讨着什麽便宜,那全是戰術有問題。可今世,她聽餘思遠說江叡主張懷柔分化并舉,放棄了原先拟定的鐵血強擊之策,按理說這樣的策略再加上精銳重甲,不應當會出現主帥冒進,被困山中的潦倒局面。

江叡此人謀定而動,絕不是莽撞之輩。

不光江叡,萬俟邑也古怪的很。他好像親眼見着江叡和餘思遠處境不妙似的,這個時候,連魏侯那邊都是按兵不動的,他怎麽就急成這樣。

正要再問他,卻見前方林叢裏枝桠微顫,像是藏着人。

這光景,暮雲低垂,天色灰藍,夕陽在遠處暈染出一片緋色天河,周圍慢慢變暗,兵家人都知是提防被偷襲的要緊時候。

萬俟邑和弦合警剔非常,将手按在佩劍上,随從也圍簇上來,萬俟邑厲聲道:“前邊哪位好漢,為何躲躲藏藏?”

一陣靜谧,風呼嘯而過,回旋聲格外清晰,那林叢裏靜瞻了片刻,忽而大片枯木被拂開,從裏面鑽出來一個人。

他一襲淡藍直,挽髻的布緞帶垂在肩側,背倚着夕陽餘晖,即使是在這般狼狽的境況下,依然顯得溫儒淡雅。

躬身抱拳道:“在下和舍弟外出投親,路過此處,見閣下諸位手持利刃,恐防不測,才躲避至此,多有失禮,萬望海涵。”

弦合定定地坐在馬背上看他,只覺腦子裏有萬千思緒這會也都放空了。

萬俟邑問:“看你的打扮像是富戶出來的,可有名號嗎?”

那人溫和道:“在下衛鲮,來自瓊州衛氏。”

瓊州是魏地的鴻儒之鄉,而衛氏更是書香門第,祖上曾任陵州四郡督使,在魏侯和楚侯都不曾據地稱雄時已聲名赫赫。只是後來天下紛亂,朝廷對魏楚之地漸失了控制力,在諸侯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波瀾壯闊中,衛氏漸漸隐沒,退出官場紛争,成了一方清流門第。

萬俟邑雖然大字不識的幾個,但對讀書人卻格外敬佩,忙下馬抱拳道:“可是衛遼督使的後人?”

衛鲮含笑道:“在下慚愧,正是先祖父。”

萬俟邑上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招呼弦合:“三姑娘,你大概不知道,當年的瓊州衛氏可是一方豪雄啊……”

弦合翻了個白眼,心想我不知道,前世衛鲮不知對着她将那祖先的峥嵘往事說了多少遍,聽得她耳朵都快起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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