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這些前塵往事思來想去總覺得透出些古怪,弦合詫異于自己從前的粗心,若是這樣細論下來,還不知前一世忽略了多少至關重要的東西。
想起江叡曾跟她說,若想知道真相,得仔細去看,仔細揣摩,開始她還不以為意,這樣想來,前世他死的比她晚,手握天下權柄,又是那等受不得蒙蔽的性子,定然會仔細探查,比她知道的多一些吧。
這樣想着,不禁将手中首飾盒緊緊攥住,指腹貼在赤金壁上,壓成扁狀。
好在,餘思遠素來豁達,不是一個別扭性子,神色只稍暗了暗,又恢複尋常,看了眼外面沉酽的夜色,道:“你早些歇息吧,家裏要是有什麽事不好料理,你就只管跟我說。”
弦合粲然笑道:“好,若是我遇上麻煩一定最先告訴哥哥。”
餘思遠擡手摸了摸她的鬓發,唇角噙着一抹寵溺的笑,而後便負袖出去了。
一直等到廊檐裏的腳步聲漸遠,再也聽不見,弦合将首飾盒重新敞開,順着底座綿滑軟濡的絲絨摸到底,将那方小紙條摸出來。
明日辰時,太常府見,獨自前來,勿擾餘人,切記,切記。
這是江叡的筆跡,前世行軍陣前無數回随将軍令而來,弦合看得不要太多。只是……她有些奇怪,若是想見她,讓餘思遠帶話就是,非要用這種隐秘曲折的方式作甚。若是她不夠細心,發現不了藏在首飾盒裏的紙條,那不是白費力氣了。
她擡手撩了撩燭火,心中有些發悶,照理說,她不該再與江叡見面了,這等孽緣該盡早斬于前世,重生之後,不要再有瓜葛。
可……她心中實在有太多疑問,上一次江叡言之鑿鑿地說他沒有害兄長,還讓她小心提防衛鲮,她雖暗中告誡自己不要往心裏去,但終究在心裏留了疑影。
如今,似乎一切偏轉了前世的軌跡,但又帶着前世的影子,不曾脫離的太遠。譬如,前世餘思遠随江叡征讨山越,雖無重創,但有些散功,便是被封為太常府左戍衛将軍。今世,兩人合力俘虜北越首領摩珂,橫掃了山越大半片山河,如此勳功,竟還是一個左戍衛将軍的擢升。
好像,是在有意無意地重演前世。
她這一夜輾轉反側,等到薄曦微微透進,還是決定依照紙條上的約定,去一趟太常府。
太常府駐軍是在陵州城郊,遠離喧阗,極少人煙。弦合獨自一人,披了長及腳踝的墨藍披風,帶着幾乎将整張面容都遮住的兜帽,徘徊在太常府門前的一棵老槐樹前,心裏将江叡罵了許多遍,不是說辰時嗎?連個鬼影子都不見,這人也太不守時了。
她避在蔭處,忽聽一陣如銀鈴般清脆悅耳的笑聲,扯着兜帽邊緣看去,見齊沅湘曳着錦衣大袖,正春風明媚地直奔太常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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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跟着一個年輕男子,弦合一怔,從那比記憶中稍顯稚嫩的面容裏判斷出正是齊家的長孫,齊沅湘的同胞兄長齊協。
最初齊老夫人在世時,齊協至多只是個循規蹈矩的世家公子,可是齊老夫人一死,他便如神來之筆迅速斂聚因失了主心骨而亂成散沙的齊家勢力,越過幾個位高權重的叔叔,直接當了掌家主事人。
到那時,衆人才知道一直小看了這個毫不顯眼的齊協。
凝着那兄妹兩秀越的背影,弦合微微有些疑惑,難不成江叡是讓她來看他們的?
肩上一緊,她回過頭,見江叡一身便服清爽利落地站在她身後,微微笑道:“看什麽呢?”
弦合沒過腦子,随手朝已無人的太常府門一指:“看你的小媳婦。”
江叡一愣,面上的笑黯下去,衫袖垂落,默然離弦合遠了幾步,了然道:“齊沅湘。”
前世到她死之前,一直知道齊家欲将女兒嫁給江叡。原本江叡在夕山會盟時所立下的誓約便是江山不定,他就不娶。而當時江山已定,他又得償所願地當上了太子,一時風頭無兩,與齊家的婚事自然要擺在臺面上來論一論。
當時東宮幕僚包括餘思遠都竭力贊成江叡迎娶齊沅湘,因她背後的齊家勢力太過誘人,足以讓一個在風雨飄搖中勁敵頗多的太子站穩腳跟。
及至到最後,萬俟邑叛亂,兄長無辜被誅,弦合被江叡囚禁起來,再無從知道後來的事情走向,因此她頗有些好奇:“那麽你到最後是不是娶了齊沅湘?”
江叡偏開頭,不去看她,卻拽了她的手往太常府後門而去,落于眼前的半面輪廓緊繃,顯出些冷冽落寞的意味。
……到底是娶還是沒娶啊?
弦合近來行事頗順,将掌家權拿到了手,姝合又定了一門好親事,哥哥積功擢升,又與衛鲮相處融洽。事事順遂了之後,她對一些事情也看得開了,面對自己前世的死敵齊沅湘,也能生出些八卦情趣。
江叡一直将她拖到後門,又從後門進了一間屋裏,布局宣闊,案幾平置,穹柱上雕刻着紋飾繁複的麒麟浮雲,看上去像是專事政務的房間。
他指了指一架薄絹屏風,“你去後面躲着,不管待會兒誰進來都不許出聲。”
弦合将兜帽摘下,猶疑地看了他一會兒,見他始終垂眉斂目,好似情緒低落,不願多說話,她癟了癟嘴,提起裙擺向後走去。
“我沒娶。”江叡突然擡頭,沖着她的背影說。
弦合背對着他,心有一瞬的悸動,好似萬弦齊鳴,震得她有些眩暈。她想提唇微笑,發覺僵硬得很,好容易才擺出了一個她自認為周全的笑,回過頭來看他:“不娶也好,這齊家姑娘性子不是一般的刁鑽,怎麽看也不像是能母儀天下的,你該娶個溫柔賢淑的。”
江叡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勉強地勾了勾唇:“行了,你到屏風後面躲好。”
弦合如蒙大赦,忙跑去屏風後面。
這一躲就是一個時辰,屋內安靜得很,只有更漏裏流沙簌簌陷落和江叡翻動書頁的聲音。她坐在屏風後面扒着細绫架子看了江叡好幾眼,見他手握毫筆,專心致志地在軍務奏報上批注。
他不時将視線投向屏風,弦合像做了虧心事一般,忙把頭縮回來,結束偷窺的行為。
度日如年,不過如此了。
這江叡到底打得什麽主意,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又過了一個時辰,正當她打着呵欠,昏昏欲睡時,門被推開了。
銀鞍道:“徐年帶來了。”
弦合覺得徐年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聽過。便趴在薄絹上向外望,見守衛帶了一個身着铠甲的男子進來。
江叡将筆放在硯上,道:“我查過你的戶籍,原先祖上也是讀書人,讓你做左戍衛将軍的副将着實有些委屈了。”
弦合一驚,副将……前世兄長遇害時,衛鲮被江叡調出了長安,對于她對前因後果的追問無從給出更詳細的解答,因此他便将兄長身邊的副将偷帶進行宮,好像就是這個徐年。
徐年當時并未給弦合說明前因後果,因他也知之甚少,唯一篤定的就是誅殺兄長的人馬口口聲聲是奉了太子之令。
徐年追随餘思遠多年,忠心不二,他的話極為可信,弦合當時也深信不疑,才對江叡起了殺心。
江叡屢屢喊冤,現在又把這個徐年找了出來,定然是別有用意的。
弦合豎直了耳朵,聽徐年說:“屬下能追随左戍衛将軍,是三生有幸,不敢奢求別的。”
江叡摒退了衆人,道:“你不貪心倒是好事。可是這軍中所來之人都是為求建功立業,想來你也不例外。”他頓了頓,道:“我這裏有一事要交給你辦。”
徐年雙膝跪地,抱拳道:“屬下聽憑三公子差遣。”
“你日日不離餘思遠左右,對他的一舉一動最為清楚,我要你監視他,若有異常,立即向我彙報。”
弦合睜大了眼睛,透過薄絹朦胧地看向江叡,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徐年甚為躊躇:“這……”
江叡向後仰坐,雙手支在身前,手指交疊,閑散道:“所謂軍令如山,餘思遠本該對我言聽計從,我如今想要通過你知道他的行跡,又有什麽不妥?你若是做不了這樣的事,那就回去吧,過幾日我怕要給他換一個副将了。”
徐年萬分惶恐,忙伏首道:“屬下領命。”
江叡滿意地點了點頭,叫進銀鞍,讓将他送出去。
等人都走幹淨了,弦合從屏風後出來,慢腦門疑慮地看向江叡。
他坐在案幾後,将視線清清淡淡地遞向她:“前世你那般篤定是我害了伯瑱,不就是因為衛鲮将這個副将帶去見你,對你說了一些事嗎?若是這個副将來頭并不簡單,甚至背後有人操控,那麽他的話也不那麽可信了吧?”
聽上去是這麽回事。
弦合抿了唇,問:“可你讓他監視哥哥,又是何用意?”
江叡頗為耐心地解答:“用意有二,若是他當真受人指使而來,那麽得了這樣一個重要的命令,必會尋機向主人彙報,到時就可順藤摸瓜;其二,也可告訴這背後的人,我并沒有那麽信任伯瑱,也沒有多麽倚重他,讓他們在他身上少放些心思。”
弦合自覺在前世輾轉許多年,一朝重生比從前聰明了許多,可跟江叡一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距離他那高深的智慧,有岐山瑤海之隔。
見她發愣,江叡站起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讓父侯今日召見伯瑱,這副将不必随侍左右,得了空必會去拜見他背後的主人。我們就跟着他,看一看是何方神聖。不過,你可得想好了,若是能證明他背後确實有人,那麽當年将他帶到你身邊的衛鲮可就是大大的有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