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弦合望了眼平野盡處的山巒群峰,說道:“可我看齊沅湘對你頗為鐘情,她還有一年就及笄了,等到了明年你打算怎麽辦?娶了她還是再像前世那樣說什麽江山不定,你便不娶的鬼話?”

江叡眸光微渺,轉而輕笑了幾聲,将手搭在額上,道:“我若是要沿着過去的舊路走,那豈不是辜負了這再世為人的一番安排。”

他看向弦合:“我不會受制于人,也不會任人擺布。”

這話說的深為感慨,卻又帶着輕巧的語調,讓人覺得不過是平江上幾縷輕絮,擡手一拂,便煙消雲散了。

弦合細細打量江叡,覺得這人比之前世變了許多。前世的他有着與年齡不相符的城府心計,陰沉孤冷,緘默寡言。總好像是個站在峰巒之巅的孤者,素手推演亂世棋局,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眼看着天下血雨刀劍,為逐鹿而厮殺,落在眼底也只是一片寡淡的雲霧,絲毫不能讓他動容。

今世的他則顯得平和多了,可是這份平和卻時不時顯出厚重來,仿佛是一個遲暮老人穿透歲月雲霧表現出對世事的通達。

想到這裏,她又好奇了:“我知道我不該問啊,可我還是忍不住,前世……我死了之後,又發生了什麽?”

江叡視線一滞,像是沒料到她會這樣問,手指合攏在一起,顫了顫,道:“我今日跟你說的太多了,若想知道,我們再約個日子?”他凝着弦合沾了雨露在樹蔭下呈鴉青色的鬓發,唇角勾起一抹俊雅的笑意:“還像今天這樣,你自己來,不要帶随從。”

弦合咬牙,歪頭看他:“你愛說不說。”站起身,撲棱了腿上的草籽霜灰,擡腳便走。

江叡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迎着清風舒隽,望着弦合的背影,唇角不由得上勾,流露出溫潤的笑。

兩人一前一後漫步回陵州城。

在陵州城中,兩人聽說了一則傳言。說是晉州太守吳淵的那位寡嫂給自己兒子相中了陵州太守陳豫的千金陳麝行,曾遣媒人去陳府說親,結果被陳大姑娘連吼帶罵地攆了出來。

吳大夫人惱羞成怒,在婦眷中散播陳麝行的彪悍無禮之舉,結果被陳家的管家堵在門口,将吳大公子同勾欄裏的娼優的風流韻事一一數來,聽說自始至終,吳府只在最初派了個口齒伶俐的婆子站在牆頭對罵了兩句,後頭在陳家管家強烈的攻勢下,完全潰敗,毫無還嘴之力。

弦合搖搖頭,心想這位吳大夫人還真是一如既往這副模樣,明明自己兒子那般不堪,還當做一捧明珠捂在手心,覺得自己看上哪家姑娘,哪家就得感激涕零地将女兒嫁過來,若是不肯,就是不識擡舉,總之錯都是人家的。

可惜,這一回踢到石板了。

她遙想自己和姐姐前後兩世受的委屈,眼瞅着彪悍的吳大夫人被更彪悍的陳麝行給收拾了,覺得格外痛快。但痛快之後,又有種失落的感覺,原來她只覺得從前是自己行為欠妥,卻原來,妥與不妥有時還要看是否有人願意護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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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論放肆恣意,陳麝行遠勝于弦合,可是人家父親願意護着,不受這窩囊氣,所以最後,淪為笑柄的是吳家,而無人敢對陳麝行說三道四。

她心不在焉地撥弄着街邊墜下的穗子,身側遮出一片陰翳,江叡走近,将被她揉搓成團的穗子扯出來,道:“不過是過去的事,你姐姐跟吳家再無瓜葛,又要成親了,你還胡思亂想什麽。”

弦合瞥了他一眼,心想你又知道了。

江叡好似想起什麽,問:“我只聽伯瑱說過那麽一句,對方好像是集賢館的學生,叫什麽啊?”

弦合知道他想探聽一下,看看這未來姐夫是否是将來的某個人物。不禁潋起一抹古怪笑意,道:“其實啊,這人你總會識得的。姓陸名偃光,字聞州。”

江叡僵住,愣愣地看弦合,嘴唇發顫:“陸偃光?”

弦合笑意更甚,點頭,煞有介事地說:“三公子,我這未來姐夫出身貧寒了些,在魏地也無什麽根基,将來還得有勞你多加提攜。”

江叡望着弦合笑靥如花的面容,不知怎地,驀地打了個冷顫,只覺頭皮發麻,嘆道:“這天下之大,茫茫人海,多少可堪嫁的良人,為何你姐姐偏要選他?”

弦合剛要打趣一番,卻見江叡身後,餘思遠同一個布衣男子遠遠走來。餘思遠一身寬袖褐色官服,頭戴皮弁冠,腰間綴下絲縧佩帏,應是從侯府裏進谒而歸。而他旁邊的布衣男子則是一身青襟,是集賢館學子的裝扮。

江叡默默地後退了幾步,踱到弦合身後。

餘思遠瞧見他們兩個,眉宇微攏,露出些不豫之色,顧忌身側之人,還是如常般朝江叡揖禮。

弦合得以近距離觀賞餘思遠身邊的陸偃光,見他容顏清秀,衫袍流暢,一雙眼睛烏黑靈澈,很有些國士風範。

餘思遠将陸偃光引薦給江叡,道:“這是我姐姐的未婚夫婿,集賢館的學生。”

江叡定定地看着他的臉,看着他向自己鞠禮,不由得後退一步,本能地壓低上身,朝他躬身,“先生不必多禮。”

餘思遠和陸偃光俱是一愣,看着尊崇倨傲的三公子對一個布衣執了弟子禮,而且還那般自然,好像理所應當如此。

江叡彎腰盯着地面上的裂紋,猛地反應過來,緩緩地直起身子,有些尴尬地在餘思遠和陸偃光之間逡巡一番,輕咳一聲:“那個……我還有些公務要處理,就先告辭了。”

說完,潦草地朝兩人再端了端袖,腳底抹油般地走了。

兩人面面相觑,最終一起看向弦合。

“那個……他可能就是忙。”弦合讪讪地說。

餘思遠瞥了一眼弦合,轉向陸偃光,與他告辭,而後陸偃光朝着集賢館的方向去,餘思遠則拉了弦合回家。

“不是說家裏事多嗎?怎麽還出來?”他臉色晦暗,陰沉不定,“怎麽不讓落盞跟着?”

弦合吐了吐舌頭,嬉皮笑臉地朝向餘思遠:“哥,我悶得慌,出來瞎轉悠,就碰上江叡了。”

看着妹妹嬌柔可愛的容顏,餘思遠的臉色略微緩和,道:“我不是要管束你,只是……如今咱們家與信瑜來往頗多,父母又很中意他,興許過幾個月就要給你們議婚了,你這樣偷跑出來私會外男,總歸是不太合規矩的。”

弦合的臉不由得紅了,将頭縮在兜帽裏,嘟囔:“我們還未相處多少時日,怎麽就……”

餘思遠握着弦合的手,意味深長地回身看她:“信瑜出身好,人品好,是個值得托付的人。而且,只要他足夠喜歡你就行了,你不必付出太多真心,你只要好好愛你自己。”

“啊?”弦合愕然,撩開垂下的兜帽邊緣,愣愣地看向餘思遠。

餘思遠挑眉:“你不這樣認為嗎?這世間的情愛多是淡薄且經不起磨砺的,你若是付出太多,只怕會被辜負。就這樣淡淡的,讓他多多的來愛你,有什麽不好?”

弦合默然,哥哥是受過什麽刺激嗎?怎麽将話說的好似看破紅塵一般……

餘思遠摸了摸她的頭,隔着兜帽纖薄的衣料,能覺出他手掌心那點滾燙落在她的頭頂。

“弦合,你要記住,這個世上任何人愛你也許都是有限度,有緣由的,可唯有我,是最毫無保留地待你。”

弦合愣了愣,望着兄長深情拳拳的目光,只覺灼熱異常,掃的頰邊滾燙,下意識避開,上前抱住餘思遠的胳膊,撒嬌道:“我就知道,哥哥對我最好。”

兩人回家時暮色微染,夕陽餘晖落在牆頭上,映出了一樹宛如碎玉般的海棠花。

秦媽媽在大夫人房裏整理佛經,幾本燙着金字,書頁微微泛黃,秦媽媽道:“這是衛公子送來的,他也真是細心。”

弦合百無聊賴地翻了翻佛經,見侍女進來,附在秦媽媽耳上說了幾句,她神色大變,看了看弦合,故作澹靜地說:“姑娘先飲些茶,我去看看大夫人念完了經沒,晚些時候咱們好用飯。”

她笑的很僵,手還不停的抖,沒等弦合有所反應,就邁着碎步匆匆往佛堂去了。

弦合覺得奇怪,看了看進來報信的侍女,問:“出什麽事了?”

這侍女是自幼在大夫人身邊伺候的,格外乖覺且忠誠,只朝弦合搖了搖頭,表示不能說,便躬身退下了。

弦合想了想,起身也往佛堂去。

茜紗窗透出些陳舊的色澤,微弱的燭光打出來,好像秦媽媽的聲音,被刻意壓低,微微弱弱地傳出來。

“表姑娘病了些時日,那邊本來在襄州,實在沒法了才擡進陵州想找郎中好好醫治。淩夫人知道大姑娘要出嫁了,怕添晦氣,才沒找上門。可如今,實在等不了了,想讓夫人過去見最後一面,畢竟她是……”

秦媽媽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大夫人不讓她繼續說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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