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弦合起先覺得奇怪,餘家是有幾位表親,但來往密切的都是父親那邊的,若是有事一般也是直接找父親或是楚二娘。可剛聽一個‘淩’字,讓她有些恍然,這是母親娘家那邊的親眷……
當年外公和幾位舅舅戰死沙場,陵州城內易主,淩氏一族幸存的婦孺家眷都不知所蹤。再加上當時弦合年幼,自那以後母親與淩氏也沒什麽來往,漸漸的,就将他們忘了。
如今聽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好像是淩家有親戚找上了門,想讓母親去看一看。
紗窗裏滲出的燭光晃了晃,像是被人影撩過,掀起一片光海波瀾。母親的聲音傳出來,“帶上些錢,我們今夜去看看。”頓了頓,又道:“別讓伯瑱和姝合他們知道。”
弦合撓了撓頭,見秦媽媽快步出來,忙躲去海棠樹後面,撫着衣襟盤算了一番。這些年,餘家與淩家的關系着實微妙,按理說,當年是父親忘恩負義在先,害的淩家遭遇滅頂之災,那些活着的婦人家眷該恨毒了他。
可是她們只是悄無聲息地收拾了東西走了,并沒聽說上門清算或是心懷怨憤做出什麽過激之舉。如今淩家姑娘病了,還想着讓母親去見最後一面,這怎麽看都不像是有血海深仇的表現啊。
而且最最奇怪的是,母親好像并不願意他們兄妹知道她與淩家尚有來往。
她好奇之心大盛,前世只顧着和江叡兄長東征西戰,根本沒有仔細探查過家裏這些隐藏的根根脈脈,現下有這樣的機會,她怎能輕易放過?
她悄悄跟在母親和秦媽媽身後,發覺她們并未叫馬車,而是悄悄地從後門走了。也是,若是要叫馬車,少不得通知門房,還得喚小厮配馬夫,這樣一來驚動的人就多了,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弦合可以遠遠跟着,不甚吃力。
這一行從大夫人都婆子侍女都披着墨色披風,步履匆匆,言語不多,轉眼到了上九巷的一戶門前。
這是陵州中貧民聚居之處,院落矮垛,到處都是一副陳舊之色。
秦媽媽上前扣了門,裏面有人将門開出一道縫,迅速地将她們迎進去,又将門關上。
弦合這才上前,打量了下這牆漆斑駁的院牆,翻過去應是小菜一碟。
至此,暮色已黑透,皓月當空,将天井裏的水染成了黃色。
她在院中蹿過,躲到窗下,裏面傳出說話聲。
“我總聽母親提起您,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您一面。”說話的該是那個患了病的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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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沉默了一會兒,道:“都怪我,沒有照顧好你……你們母女。”
“您不必自責,餘淩兩家的恩怨在前,您也是難做。對了,家裏姊妹都還好嗎?我那表哥聽說進來升了官,當上大将軍了。”
母親又是一陣沉默,“伯瑱如今是太常府的左戍衛大将軍,姝合也要嫁人了,唯有一個弦合,還讓我操些心。不過她雖頑劣,但好歹也是個心善孝順的,前些日子她哥哥姐姐連着出事,她沒少出力,若是她能見到你,想必你們會相處的很好。”
弦合靠在窗下,癟了癟嘴,再聽裏面傳出來撕裂沙啞的咳嗽聲,心下有些難過,默默地垂下眼睑,抱着膝蓋坐下。
表姐的聲音微弱了許多,但卻隐約能感受到笑意:“我那兄長早逝,家中只有我一個孩子,若是能跟表姊妹們玩一玩,也是好的。只可惜,我是個沒福的,這身子怕是不行了。”
母親道:“不許胡說,我給你找了陵州裏最好的郎中來看,你喝了這幾副藥,一定會好了。”
弦合不忍聽下去,趁着裏面在說話,悄悄地翻上牆頭,出了來。
母親也沒有多待,從正門出來時是一個素衣婦人親自送出來的,弦合猜度那應該是舅母。
舅母緊拽着母親的袖子,躊躇了半天,嗫嚅道:“我能見見伯瑱嗎?”
母親沒說話,倒是秦媽媽上前道:“大郎如今前程要緊,還是別見了罷。”
弦合聽得雲裏霧裏,這舅母想見哥哥一面,又幹了他的前程什麽事。随手摘下一株樹枝聊賴地刮着臉頰,聽舅母聲音裏帶了哽咽:“也是,他得虧了有你這麽個母親才能去掙一份好前程,若是讓人知道他是我的兒子,別說餘大将軍,就是魏侯也容不下他。”
弦合手裏的樹枝順着虎口落下來,她怔怔而愣,歪頭去看她們,聽秦媽媽低聲訓斥:“這事不是說好不再提了嗎?連表姑娘都知道的分寸,你這嘴裏也太沒個把門的了……”
母親擡起袖子握住舅母的手,邊安慰似得拍了拍她的手背,邊道:“我知你就只有念兒這一個指望了,如今她病成這模樣,你心裏難過。我會尋得一個合适時機讓你見一見伯瑱,放心吧。”
秦媽媽低聲阻止,母親不甚在意地将她揮退,領着衆人又順着原路回了府。
弦合愣在街衢盡頭,眼睜睜看着她們消失在視線裏,只覺頭皮發懵,只覺讓人當頭一棒給打暈了。
接下來幾天她只覺有好些疑問如鲠在喉,可看着全家歡天喜地地給姝合籌備婚事,姝合又那般甜蜜地給自己準備嫁妝,她便有什麽話也問不出來了。
事後她偷偷地去看過舅母和表姐,不,或許不是表姐,可她不敢現身,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私房錢從牆頭上扔進去,裏面夾了張餘府寄的紙條。她躲在隐蔽處,偷偷看舅母乍一揭開包袱的倉惶驚愕,在看到紙條後又了然,心安地将銀子收下。
她像是觸到了一個隐秘,充滿危險又千絲百縷地纏繞着她,想放放不下,想提又提不起來。
這樣煎熬着,總算熬到了姝合出嫁。
陸偃光在集賢賓館中已有些名號,因此成婚當日好些仕子和學官都來捧場了,再加上弦合和餘思遠的張羅籌備,倒也是熱熱鬧鬧的。
将出閣的姑娘送走,娘家有種鑼鼓驟歇的凄涼冷清,本以為這一天就這麽過去了,可到了入暮時分又有信從外面送進來。
“表姑娘剛剛去了。”
弦合聽侍女這樣說時正抓了把榛子在手裏,一怔,全稀裏嘩啦地落回了盤子裏。坐在一邊的餘思遠探究般地歪頭看她,她忙收斂了臉上的悲怆之容,看向母親。
她的唇角顫了又顫,佛珠緊緊嵌在手心裏,像是花費了極大的力氣來克制自己。
驀得,她站起身,聲音顫抖:“伯瑱,你随我出去一趟。”
這一回兒弦合不敢跟,餘思遠武藝在身,又在疆場歷練過,敏銳與警惕遠高母親和秦媽媽之流。
可他們這一去,整整兩天沒回來。
弦合心裏焦急,又不敢貿然上門詢問,在家裏左等右等,等來了衛鲮。
“我将弟弟送回了瓊州,來往耽誤了些時日,卻将姝合姐姐的婚事都錯過了,真真是遺憾。”
衛鲮眉宇間若含春風,柔情似水地望向弦合。
她在心底生出些愧疚,這些日子只想着餘思遠的事,徹底将衛鲮抛諸腦後了,竟連他一反常态多日未登門都沒察覺,虧他還特意跟自己解釋去哪兒了。
愧疚一旦來了,總會模糊許多事情,譬如之前因查出徐年是齊家耳目之後她對衛鲮的懷疑。
這份懷疑其實細細想來缺乏些佐證,瓊州衛氏和越州齊氏沒什麽交往,衛鲮又為何要去替齊家賣命來陷害兄長,這對他根本半分益處都沒有。
她像是在困境裏徘徊游走了許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帶着些惶惑不安,道:“信瑜,你可否幫我一事?”
衛鲮想都沒想,連忙點頭:“你說。”
“你可否去一趟上九巷,我母親和兄長去那裏探親訪友,兩日未歸,你去看看到底出了什麽事。
還有,別讓他們察覺出你是特意去的,最好想一個名目,恰巧到那邊碰上了。”
衛鲮面露疑惑,弦合卻趕在他發問之前,近乎哀求道:“你就去一趟,将那裏發生的事情回來告知與我,好嗎?”
衛鲮沉默着看了一會弦合,緩緩地點了點頭。
臨行前,他躊躇着問:“弦合,你可知近來三公子在大力徹查征讨山越前軍情洩露一事。”
弦合被問住了,些許茫然,衛鲮道:“我以為伯瑱與三公子來往甚密,這些事三公子應該讓他知道。”
這話中似有隐意,弦合不禁問:“可是查到了什麽?”
衛鲮道:“陵州上下傳言四起,說是查到了吳太守的身上。”見弦合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他淡然一笑:“我祖父當年任督使時與吳家頗有些交情,吳太守念舊,這些年時常去瓊州看望我們,所以有些來往。”
雖然弦合讨厭吳大夫人的做派,可吳太守為人為官卻是有口皆碑的,只是……他是袁夫人一派,與餘思遠和江叡都有些過節,這就有些微妙了。
她道:“吳太守再不濟,也是一方太守,在陵州頗有些人脈,若是三公子那邊沒有确鑿證據,怕也輕易動不了他。”
衛鲮倏然笑了:“你是說他若出事自有袁夫人救他嗎?”
弦合有些尴尬地擡頭看他,唇角輕挑,笑意僵硬。
衛鲮道:“你不必擔心,我不會牽扯進黨争,若是到了避無可避的時候,我一定站在你和伯瑱這邊。”
弦合心頭一暖,将先前的許多別扭全部揮散褪盡,朝他微微一笑。
衛鲮走後沒出兩個時辰,他就派人給弦合送了封信,信中說巷中那位夫人因為喪女而病倒了,餘夫人在那裏照看,而伯瑱則是張羅一應發喪事宜。
又過了三日,母子二人回來了,餘思遠跟着母親去了佛堂,在泛着腐舊氣息的蒲團上跪着,閉了閉眼,又睜開:“我覺得弦合知道了。”
大夫人正将香燭送火,聞言動作一滞,沒說什麽。
餘思遠緊盯着母親:“舅母說有人給她送錢,還是以餘府的名義。可我問過秦媽媽她們,不是她們做的。那除了弦合還有誰?那日外面來報念兒的死訊,她的反應也有些奇怪,不像是一無所知的樣子。”
大夫人平靜地回身看他:“她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她是你的妹妹,總不會說出去也不會害你。”
餘思遠的手在身側攥緊,似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将要說什麽,卻被大夫人堵了回去。
“伯瑱,你與弦合不同。你是男子,需要奔前程,淩家當年斬殺了魏侯手下諸多幹将,魏侯曾下令淩氏一族三輩之內不得出仕。若是被人知道了你姓淩,那你的前途就全毀了。”
大夫人又道:“我那日見了信瑜,已跟他說讓他伯父得空來一趟陵州,我定會好好招待他。信瑜應下了,你知道這是意味着什麽,弦合的婚事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