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等人進去通報的時候,手背上仿佛擦過什麽柔軟的東西,時雨擡起頭看了一眼,居然是一枝從牆內探出的桃花。這會兒正是三月,桃花開得尤其的好,其色灼灼,爛漫可愛。
她微微吐出一口氣,這才有心思細細地看了眼前這喬府。
喬家是百年世家了,這一代的喬明宇喬明铮也愈發争氣,一家裏頭出個首輔又出個天官的,大胤開朝百年以來都不曾見過的。連着年輕一代的也有作為,長子十五歲中的解元,次子也做了大官。可這樣煊赫至極的家族,卻偏偏挑了這樣一座清靜雅致的宅子。
要知地方官員哪怕只有五品,只要油水撈得足,屋頂用的一片片瓦皆是琉璃燒就,落雨之時聽如碎玉,而陽光一照,又更熠熠生輝。更遑論旁的講究。
而眼前的喬家,只是最平淡的朱門碧瓦,素淡溫和,最紮眼的,不過是這悄悄兒探頭出牆的桃花了。這不像拜相之家,倒像個不出世的隐者住處。
她打量了一圈,後門進去通報的王小六便出來了,見時雨靜悄悄地站在檐下,擡了眸子看過來,又有些腼腆起來,對着門外的衆人道:“大家裏面請,謝姑姑等着了。”
時雨沖他一颔首,由着他給自己帶路。外頭瞧着不顯,走進去才知道其間風景疏朗開闊。這宅子本事依山傍水而建,春日傍晚,斜陽在穿宅而過的河流上灑滿碎碎一襲金光,又種了許多的桃花,把這仙氣飄飄的地兒染上缱绻的紅塵氣息來。
需知世人崇尚風骨,豪族皆有自家家紋,最多的自然還是梅蘭竹菊四式君子,而桃花雖然爛漫美麗,時人卻多嫌它輕薄,倘或姑娘家的院子裏頭種一些來賞玩也就罷了,這樣種滿了一宅子的,卻是少之又少。
外頭等着的都是平民百姓,往日哪有進這種地方的機會,一時都不敢大聲說話,只是四處張望。只有時雨問道:“宅子裏為什麽種了這樣多的桃花?”
王小六雖不是第一回 被她搭話,卻還是傻眼了片刻,才道:“咱們家原本不紮根在京城,這宅子是大老爺和二老爺後來置辦的,二太太閨名裏頭就有桃花呢。”
小厮自然不認得字,只是聽見下人們議論過幾回,學了嘴來說話的。倒是時雨低頭想了想,女子取名要說典故,又要和桃花扯上關系,極有可能是《詩經》裏頭的“桃夭”一篇,也不知道說的是那一句了。
穿過一路的桃花,到了後院一間房子裏頭,王小六只送衆人到門口,說是叫衆人先等着,時雨回頭對着王小六笑了笑,細聲細氣地問:“麻煩再同你請教一回,謝姑姑可有什麽喜惡?”
王小六道:“謝姑姑本是夫人的陪房,發嫁出去後回來才做了管事姑姑的,凡是夫人喜歡的,謝姑姑自然喜歡。”這卻是個寬泛的回答了。時雨将碎銀子塞進他的手裏,笑道:“既這般,我便再問一句,謝姑姑名諱是甚?”
王小六本來還是要推回,他知道時雨和她姐姐日子過得不甚好,可時雨卻堅決要給他,他無奈之下收下,“姑娘真是客氣了。謝姑姑本名是煙柳,只是婆家姓謝罷了。”
時雨點了點頭,送走了王小六,才回身老老實實站着。沒一會兒,一個丫鬟出來,打量了衆人一番,指了最前頭的一對母女,“你們先進來。”
時雨的視線也随着那對母女一塊兒落進屋子裏頭去。
謝姑姑正端了茶水看眼前一對母女,那女孩兒倒是生得清秀,十三四歲已經開始發育,身子豐腴。是她母親一臉谄媚:“不過是求着主家賞一口飯吃,姑姑可憐可憐我們罷。我這女兒自來妥帖細心,要伺候少爺也必然半點不會偷奸耍滑。”
話雖這樣說,這女孩兒年歲卻不小,在外頭已經是要準備嫁妝的年齡,謝姑姑雖不說話,心裏卻有計較,這當然是想着進來伺候人的,只是心思恐怕還不僅僅在此,不說姨娘,只怕總也想做個通房丫鬟的。
喬家兩個少爺都到了年紀了,也沒有婚配,這番突然要招下人,自然有許多人上趕着來“聞弦歌而知雅意”,巴巴地把女兒送上來了。
只是這還真是她們想多了。
謝姑姑噙着笑吃一口茶,道:“少爺好性兒,只不喜歡有人貼身伺候着,不過做些掃灑活計,你這女兒可吃得這樣的苦?”
婦人聽她這般說話,倒愣住了,怎麽也想不到他家只單單找了粗使丫鬟的,難道是托詞不成?
她略定了定神,瞧了女兒一眼,自覺女兒這幅容貌,當個粗使丫鬟是埋沒了,可只要在少爺院子裏當差,哪能沒有碰上的時候,喬家這樣的人家,哪怕只是個通房,也夠叫他們全家雞犬升天了。
因而腆着臉道:“打發她去哪裏都是主家的恩典,我們都要燒高香還願去的。”
時雨将這一通對話聽得分明,倒是不知道他家的丫鬟也這樣叫人争破了頭搶。
謝姑姑聽到這般的話,倒真緩和了下來,道:“原是府上二少爺要回來,他院子裏的丫鬟到了年紀大多已經出去了,青黃不接,這才急着找人。我們家用人,再不要那些掐尖要強的,忠厚老實些的,縱哪裏做得不好,太太和少爺們也不會太怪罪。”
她如此淡淡說了幾句,打發了那對母女出去等着,時雨便在她叫了之後走進門去。
謝姑姑是個四十不到的婦人,生得慈眉善目,瞧着是個極為好性兒的人,只是光聽她方才對那對母女的一番不動聲色的敲打,就知道能坐在管事姑姑的位置上的人必也沒那麽簡單。時雨很知自己唯一能顯出來的優點便是長相,垂手侍立着卻是一動不動。她自小性子有些急,母親便叫她頂着書立規矩,立了這麽多年,性子如何且不好說,只站得比誰都挺拔好看。
謝姑姑喝罷了一盞茶,終于擡起眼兒來瞧她,見她站得端正,心裏先點了頭,再問些家事,時雨一一答了。這些話自然是早早編好了,在肚子裏滾瓜爛熟過了多少遍了,回答起來也輕而易舉。
謝姑姑點點頭,道:“是個好的。只我還有最後一問,少爺書房裏頭的差你可當得?研墨鋪紙倒在其次,卻是要識字的才成。”
“自然是識字的,”時雨微微擡起眸子,這角度便顯得她一雙眼睛宛如杏核一般圓潤可愛,是個乖巧極了的模樣,“進了喬府,才曉得那詩中所說‘煙柳畫橋,風簾翠幕’也能成真,真真是美極了。”
一句話卻把謝姑姑和她從前一起當差的侍女的名字都說進去了。這明兒還是喬家主母,當年的葉家姑娘親自取的,小小的人兒仰着臉睜着眼笑眯眯說:“我聽聞一句詩,‘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覺得極好聽,你們便叫煙柳、畫橋罷。”
謝姑姑微微晃了神,再回神時,瞧着這漂亮文靜的小姑娘已然是再不同方才的疏離,彎了彎嘴角道:“你便去大少爺書房伺候罷。”
時雨福了一福,剛要道謝,後頭便有個聲音道:“咱們家要的是丫鬟,可不是汲汲營營的小人。”
時雨猛地一回頭,錦衣玉帶的郎君腳步輕快地走進屋子裏頭來,那略帶些清冽的氣息拂過她身側,倒像是……昨夜才見過的那幅,春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