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時雨到如今父母俱已離世,只一個婉然,陪伴她從小到大,逃難一路上更是相依為命,她如今去向不明,時雨除了猜測與喬停雲有關,旁的一概不知,出了喬停雲處也還是心慌意亂。
她回了屋子想要收拾東西,離開喬家去找人,忽地聽見外頭有腳步聲,她從窗外看去,就見喬停雲背着手在門外探頭探腦。這兒本是下人住的偏院,他在這兒仿佛是只鳳凰掉進雞窩裏頭,偏這鳳凰半點兒也不自知,見她探頭,還笑彎了眼兒,“喲,豆芽,臉色怎麽這麽臭。”
時雨:“……”
她頓時一句話也不想說,收回了視線,還膽大包天地把手伸向了窗戶,想要關上,眼不見為淨。
喬停雲嗤笑一聲,“吱呀”一聲,那小破門被他推開了,外頭陽光稀稀疏疏地拉扯着他的袍角,金光裏頭是彌漫的細小塵埃。
他看見時雨在收拾東西,略有些驚訝,卻沒說什麽,只是擡起手,懶洋洋對她勾了勾,“過來。”
時雨警惕地看向他。
喬停雲索性一把握住人的手腕,把她拉過來,時雨還要掙紮,就聽得頭頂他聲音有些不耐煩,“你再長兩對爪子都不是我的對手,現在手傷了,怎麽還敢對我動手?”說着,解開了時雨小手指上的紗布,對她抖了抖。
那紗布已經被血浸透了,原是時雨上次同百靈打架掀了指甲蓋,随便讨了點兒藥包紮起來便不再管,今天掏出匕首同喬停雲動手,傷口就又裂開了。她這會兒才恍然,難怪手這樣疼,可又垮下臉沖他翻白眼,“托您的福,沒有您還傷不了手呢。”
喬停雲“唔”一聲,忽然往她嘴裏塞了個東西,“咬着。”
時雨還沒來得及發問,就被迫張口,牙關處咬住了一個硬硬的東西,與此同時,小指上傳來一陣劇痛。
時雨疼得想哭,一口咬碎了嘴裏的東西,然後……就真哭了。她的教養不允許她把嘴裏的東西吐到地上,好不容易用完好的手掏出帕子吐掉嘴裏又酸又苦的玩意兒,喬停雲已經動作敏捷地把她的傷口包紮好了。
喬停雲看她眼淚汪汪,詫異道:“這麽疼?”
時雨:“……”
她想罵人,但是舌頭被那沒熟的葡萄澀得失去了知覺,說不出話來。
喬停雲憋着笑,用自己的袖子給她擦眼淚,“啧啧,豆芽有淚不輕彈啊,這樣都沒哭出來,算是條漢子。”
時雨緩了一會兒能說話了,于是言簡意赅,“滾!”
喬停雲大笑。
笑完了,他放下給對方擦眼淚的袖子,“啧啧”兩聲,以示對這恩将仇報的小豆芽的不滿,“你想走?”
時雨斜睥着他,不說話。
喬停雲慢慢吞吞地道,“你要找人,又沒銀子又沒門道,不大容易,眼前就有條大腿可以抱,你也不考慮,唔,不僅沒胸,連腦子也沒有。”
時雨:“……”
喬停雲不逗她了,往她床上一坐,悠然伸直了兩條長腿,“你那姐姐的消息,我倒有一些,她不知為何進了英國公府去了。”
時雨在此前曾經聽說過英國公數回,馬踏幼童也好,與喬家交惡也罷,總之,并不是什麽好人。婉然性子單純,不管是因為什麽進了國公府,必然會吃虧。她皺着眉,問:“你為何會知道?”
喬停雲微微笑:“這你就不必過問了。”
叫時雨惦念非常的婉然被安排在了國公府最好的一處院落住下,還有八個婢女被派來照顧她,她很是惶惶然,可如今形勢未明,她不敢亂動,只是拉住一個婢女問:“我在哪兒?”
婢女名叫小娟,原來是老太太身邊的二等丫鬟,一旦被派到新小姐身邊,可不就成了一等丫鬟了麽。她自覺飛上了枝頭,對着新小姐便很有耐心,笑容滿面地道:“小姐,這兒是國公府的香雪院,國公今兒個下朝了就過來,帶您去拜見老太太。”
婉然皺眉道:“什麽國公,你們弄錯人了。”
丫鬟們卻笑起來,以為是土包子進了富麗堂皇的國公府因而無所适從,國公很快就要回來,眼前的新小姐這個模樣可不能讨了她喜歡。因此沒人接婉然的這一句話,都只是紛紛地動起來,伺候她沐浴梳妝,當窗理雲鬓,對鏡貼花黃,妝奁中釵環一字排開,擺在元鍛織出富貴牡丹的桌布上,晃花了人的眼。丫鬟請婉然挑選,她翻來翻去也見不到素淡些的,索性随了她們的便。
如此一番折騰下來,足足過了兩個時辰。丫鬟翻出巴掌大的西洋鏡來請她看,婉然接過後一時怔住,裏頭的少女膚若凝脂,眼含春水,眉心一點花钿更添豔色,與耳垂上泛着光的紅寶交相輝映,顏色絕好。
她原先在袁家時,是時雨貼身的大丫鬟,可哪怕是在袁家時,她一個丫鬟又怎麽能如此盛裝,偶爾聽得小丫鬟誇幾句自己的容貌,一笑也就罷了。可如今,才知道,原來自己也可以這麽……
高貴美麗。
丫鬟們嘴甜,紛紛道:“小姐的娘親定然是個美人,才能生出小姐這般絕色的人物。”
不是沒有犯嘀咕的,這新來的小姐從頭到腳沒一處和國公爺生得相似,怕不是弄錯了?可沒有人敢說出來,整個香雪院上上下下,一時都只有贊美之聲。
直到有個男人進了這院子,所有的聲音,頓時就停了下來。
婉然嘴角還挂着笑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逆光站着。她看不清對方的眉目,只感受到逼人的氣勢,和男子特有的清冽的氣息,心跳突然漏了半拍。她眯起眼,想要将對方看得更清楚些。
而傅嘉木也在打量她,與婉然的驚訝相比,他是有些失望的。他将那豔麗的眉眼一點一點地看過去,卻無法在其間找到半點熟悉的影子。他身上的氣息越來越冷。
如果不像她,應當就是像了那個男人了。
可這時候婉然微微眯起眼,神态卻忽然與他記憶中的那人重合了。傅嘉木吐出一口氣,站到那少女面前,手指一點一點地撫上她的發間,淡淡道:“你……不很像你母親。”
他愈是離得近,婉然愈是慌張。英國公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樣。英國公許是有胡人血統,高眉深目,面容白皙,鴉羽似的睫毛在面龐上投下一片濃郁的陰影,不似久經沙場的名将,反倒像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的江南春色裏頭走出來的濁世翩翩佳公子。
她長到這個年紀,再沒有和一個男子接觸得這樣近,雪白的臉上早已暈紅了一片,腦子卻還清醒,他如果原本要找的是拿着玉佩的人,那麽他口中的“你母親”,應當就是指的時雨的生母,當初袁家早早去世的當家主母時問萍。
傅嘉木低頭,看見她微微蹙眉,擡手捂住了心口,容色雖盛,卻還是有掩不住的蒼白憔悴。她道:“英國公,您是……什麽意思?”
這樣一看,雖然容貌不甚相似,可言行舉止,分明像極了她。傅嘉木心裏安定下來,淡聲道:“我于微末之中,得你母親救濟,後來你母親去了百濟後,便斷了聯系。袁家出事,我聽說你得以逃脫,之後便一直在尋你。”他微微嘆口氣,道:“還好,你沒事,不然我便無顏面對你母親了。”
婉然張了張嘴,想要告訴他真相,丫鬟們卻怕她不懂事,再說那句“你們找錯人了”這樣煞風景的話,拉了拉她的袖子,給她使眼色。
婉然原先要說的話忽地頓住了,眼前的人微微蹲下身來,理好了她的衣角,把手掌朝上遞給她,“我同老太太說,你是我流落在外的孩子。來吧,我帶你去見老太太。”
他的手掌粗砺卻溫暖,婉然被他牽着,默不作聲,傅嘉木看了一眼低頭的女孩兒,道:“以後,你就是國公府唯一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