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葡萄架上結出青青的果實,葉靜安閑着無事,伸手撸了一串,酸得皺起臉,“呸。”

喬停雲:“……小舅舅?”

葉靜安人沒動彈,把臉稍微往他這邊側了側,顯示出一幅洗耳恭聽的樣子。喬停雲自個兒便沒個正形慣了,倒是不以為意,“那天,到底是怎麽了?——傅嘉木好好的,為何又無故縱馬傷人。”

傅嘉木這三個字,約莫是京中所有勳貴子弟的童年陰影。他是草莽出身,可短短幾年就從個大頭兵做到了超品國公,不拼爹不拼娘,對這些從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們來說,是“別人家的孩子”,且他為人素來跋扈,今年年初沖撞了宜春郡主的車架,郡主一狀告到禦前,皇帝卻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了,連皇親國戚都如此,尋常臣子自然也是敢怒不敢言。

喬停光別開頭,似乎覺得眼前這兩位坐沒坐相很傷眼睛,嘴上卻道:“英國公平叛回京,意氣風發。”

他同喬停雲生得極為相似的眉眼,可說話間四平八穩,鮮有多餘的情緒,與跳脫的兄長大相徑庭,可他說“意氣風發”四個字時,兩人相似的濃密劍眉卻同時微微一挑,露出些許不滿來。

葉靜安便笑了:“意氣風發,這詞兒用得好,要我這粗人來講,只說他狗仗人勢。”

這話卻不能在外人面前将,說英國公狗仗人勢,那個“人”,便只是當今陛下了。然而皇帝與兩家長輩俱識于微末,這種話被聽見是要傳家法的。也就葉靜安沒心沒肺的敢說出口。

英國公傅嘉木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是個給軍隊立規矩連親弟弟都能斬的心狠手辣的玩意兒。比起喬家兄弟這樣正兒八經科舉出身入仕,又或者大多勳貴子弟們那樣靠着祖蔭混吃等死的,傅嘉木算是個例外。他出身在本朝和塞外的交界處的一個小村子,祖上也不知道混了多少蠻夷血統,碧眼雪膚,長得比女人還像個女人,骨子裏頭卻有蠻夷的嗜血好戰。

倘或沒有當年的鄉野詩案,喬停雲沒準還會敬他幾分。有人說英國公是大胤皇帝手中最好的一把刀,有他在,四海臣服,可喬停雲卻知道這把刀拿久了遲早要割了皇帝的手。

他扯了扯嘴角笑出來,往後一仰,只懶洋洋道:“小舅舅怎麽想的,當街和他打架,忒掉份兒,換做是我,我就在他的馬掌上釘釘子,叫他也嘗嘗殘廢的滋味。”

這話卻有些過了,葉靜安不過“嗤”得笑一聲,而為人頗為方正的二寶攏眉瞧了瞧他,才要開口批評他,忽地聽見外頭清亮的一聲“喬停雲”,愕然回頭,一個嬌小的身影裹着怒氣一把推開了門。

時雨方才聽說婉然不見了,自問到京後隐藏的極好不會被什麽人發現,便确定是喬停雲幹的好事,怒氣沖沖過來尋他,卻見到兩張分毫不差的臉:“……”

這時候,坐着的那位發話了,他瞧了瞧傻住了的弟弟,“大寶,這是你書房裏新來的侍女?”

時雨本不确定眼前兩人哪個才是喬停雲,突然被這麽引導一句,終于隐隐約約想起來家中确實還有個光少爺,說是和喬停雲生得一模一樣,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兩人竟連神态都毫無差別,怪不得連夫人都認不出來。

她被一誤導,便盯着喬停光看,冷冷道:“我敬你父親是君子,當年朝堂上怒斥貪官污吏數十人,以為他的兒子也一樣光風霁月,卻是我看錯了,堂堂喬氏,居然出了你這等汲汲營營的小人!”

這“汲汲營營”一句,卻是喬停雲在初見時用來罵她的,如今一字不落悉數奉還了回去。

喬停光:“……”

任是喬二寶這麽好教養的人,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通,面上都不能太好看。他眼裏含着控訴,往罪魁禍首那邊看了一眼。

時雨怒氣沖沖一番喝罵,卻見被罵的人臉上出現了莫名其妙的表情,倒是旁邊那位一臉要笑不笑的樣子,停滞了一瞬,才回過神來,被氣了個倒仰。

喬停雲瘦長的手指在一堆青葡萄裏頭挑了顆賣相最好的,丢進嘴裏嚼着,單手支着下巴瞧她,“豆芽,人都認不出來就敢罵,你這麽大的火氣,可不怕把自己烤蔫了?來,吃點葡萄降降火。”

說着就把那串青得讓人看了牙酸的葡萄遞給她。

時雨:“……”他娘的,這人能不能要點臉。

她一口氣上不來,又氣又急,恨不得抄起青葡萄去砸他,可到底忍住了,只是冷冷瞧着他,“婉然,你把婉然帶到哪裏了?”

喬停雲雖不解其意,但是聽她方才提到她的身世,便猜到了一些,想必是她重要的人丢了,叫她疑心到了他的頭上。他面上不露,嘴上卻不饒,“彼此彼此。你隐瞞身份,入我喬府,這汲汲營營四字,咱們算是平分秋色。”

時雨手指微微一緊,捏住了袖子,瞧着他,“我不過是一介孤女,流落在外,婉然是我的姐姐,年幼多病,也不知道什麽,你有想知道的,盡管直接問我,何必為難她。”

喬停雲一哂,“哦?這我如何不知呢?”

時雨怔了片刻才回過神他說了什麽,緊繃的神色卻沒有緩和下來。身側突然有一只手伸過來,她反射性地揮出袖子裏的匕首,喬停雲卻三兩下輕而易舉地卸下她手中的匕首。

他道:“你人都在我府上,要怕我嚴刑逼供你姐姐,我怎麽不來逼供你。”

他說罷,把匕首抛給了幾步外的喬停光。後者拿着那把匕首,看了看眼前劍拔弩張的情勢,繼續一臉懵:“……”

時雨不說話了。

她也是心急則亂,現在想想,确實,喬停雲雖然看起來不算什麽好人,可是确實也沒必要為了一個對他無足輕重的侍女做出這種事情。可她在情急之下做出的蠢事,卻将自己暴露得徹徹底底。

果然,喬停雲繞過她,喝了口茶才擡眼看她,“至于我喬家的門楣,倒不至于被我辱沒,你要是想找傅獻材,難道要靠後門那幾個大字都不識的小厮給你打聽呢?只是君子事無不可對人言,你隐瞞的事情太多,你不信我,又如何要我信你。”

時雨心亂如麻,一時眼前浮現婉然的面孔,一時又是父母親被判為逆賊、鮮血淋漓的屍首,恐懼一寸一寸地蔓延上脊骨。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沒有什麽能夠失去了,可漸漸的才明白,倘或一個人不夠強大,那麽他失去的東西只會越來越多。

她轉頭就走出了書房。

喬停雲沒有出聲叫住她,反倒喬停光微微皺了皺眉,有些不贊許地看向他,“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既然這個侍女來路不明,身上又背負着不能說出來的東西,對于如今的喬家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喬停雲搖了搖頭,道:“我那天,聽聞她在打聽傅獻材。”見弟弟面上露出困惑神色,便又補充道:“就是英國公的本名。”

當年英國公未曾發跡之時,混跡于鄉野之中,用的就是傅獻材這個名字,後來被聖人提拔,聖人戲言“後皇嘉樹橘徕服兮”,給他改名叫傅嘉木。

一個普通的孤女,怎麽會知道如今權勢滔天的英國公當年的名字?又為什麽要如此執着于尋找他?

喬停雲又想到那個露水深重的夜晚,少女與自己擦肩而過的驚鴻一瞥,摸了摸下巴,走了出去。

葉靜安與喬停光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終于說話了,“二寶,你有沒有覺得事情蹊跷?”

這位姑娘剛丢了姐姐,英國公府就接進了一個小姑娘,而且她還打聽過英國公從前的名字。這要是巧合,他能把這串青葡萄給生吞了。

喬停光微微點頭,葉靜安又道:“而且她瞧着……當真面熟,嘶,我在哪兒見過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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