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翌日清早,時雨便應了謝姑姑的吩咐,到喬二太太房前等候。不料到的時候,上房除了有丫鬟們走路貓兒一般輕微的聲音外,夫人顯見未曾起。
等得許久,謝姑姑未來,卻來了個不速之客,葉靜安。
他這日不似上回見到一般懶散,正正經經穿了朝服,顯見是方下朝回來,見到時雨安安靜靜地候着的模樣,仿佛覺得有趣,這卻和上回那個敢掏匕首對大寶動手的丫頭完全不像一個人,“你怎麽來這麽早?”
時雨微微福一福,“見過葉大人。”他主動問起,她卻不好不接話,只是看了一眼外頭天色,“日上三竿,不早了。”
葉靜安很不習慣她恭恭敬敬的樣子,他未及冠就在軍營裏頭摸爬打滾,不怕母老虎,就怕嬌滴滴的小姑娘,先前見她膽大還能同她說幾句話,如今這個樣子倒很不習慣,笑一聲道:“你可是敢和大寶對罵的,別這麽客客氣氣的,叫人怪不習慣的。”
時雨:“……”
葉靜安往裏看了一眼,他是過來等着被挨罵的,所以很是無精打采,“我姐姐一貫起不早,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家裏頭就處處寵着,等嫁到喬家來,他家老太太不住在這兒,姐夫又寵着她,便罕見她早起了。唔,大寶二寶要進學的日子很羨慕她能睡懶覺,同姐夫說了一句,被罰着抄了半個月的家規哈哈哈哈哈傻狗,老婆和兒子待遇能一樣嗎。”
時雨:“噗。”
謝姑姑才來,見着兩人都在門口候着,便笑道:“夫人這會兒已經起了,進去罷。”
時雨應了,随她一道走入門內。
她一進屋子就發現了端倪。
按說大戶人家,不只是年輕一輩的要日日來請安,那些個姨娘通房,要是來請安,剛剛也該在門口等着的,這會兒屋子裏透除了伺候的丫鬟外,進來的卻只有葉靜安和她。
足以見得……葉家,并沒有那些個通房侍妾之類。
二太太葉靜姝從銅鏡中見到謝姑姑拿着一只銀鍍金嵌紅寶蝴蝶簪在她發間比了比,便有些倦怠地道:“這個帶着墜得我頭疼,挑些樣式簡單的來也就罷了。”
她不理會後頭的兩人,時雨垂着頭侍立在一旁不覺得如何,反倒是葉靜安站着不自在讪讪地搭話道:“回頭叫荟萃樓特特地做了空心的發簪來才好。”
外頭有人笑嘻嘻地道:“笨蛋,金子是軟的,做了空心的發簪一會會兒便捏扁了,那才更麻煩。”
葉靜安一聽這聲音臉就黑了。
一個少女随着聲音笑吟吟走進來。她穿了粉紅素紗衫,六褶的湘裙,所謂“裙拖六幅湘江水”,行走起來翩跹得如同輕輕一只蝶兒,翩然飄進來,将鄙視的神色往喬停雲身上一掃,忽地瞧見時雨,臉上綻開笑容來,“呀,這漂亮姑娘是哪兒來的?”
時雨怔一怔,哭笑不得地擡起頭,被那少女一把抓住了手,“妹妹是家裏的親戚麽?”
她道:“我是大少爺書房裏頭伺候的丫鬟。”
她許久不和這樣的女孩子接觸,略微覺得不自在,本以為這樣一句話夠叫她撒手了,不料少女愈發緊緊攥住了她手掌,哼哼唧唧地道:“怎麽嬸娘這兒個個都這樣好,白便宜了某些人去。”
時雨由她拉着,這才回過神來當初謝姑姑提點自己的時候提過一句大房的三姑娘喬停歌,說是個嬌氣的姑娘,卻實在生得太好,活生生像把江南三月的春雨噙了進眼睛裏頭,又熱熱鬧鬧地開出爛漫的花兒來。
“妹妹有沒有被他欺負了?吃得習不習慣?妹妹是哪裏人?他那兒沒什麽好的,妹妹要不要我我那兒玩?”
葉靜安按住額角,森森地道:“喬停歌,你不是要和停光去廟裏上香?”
“托您的福,”那少女一邊拉着時雨坐下,一邊皺眉道,“英國公那件事情還沒過去呢,二哥哥要處理許多的事情,沒空陪我。”
時雨隐約知道,喬停光是在五城兵馬司任職,因此京城百姓日常的安穩全靠這衙門在維護,可想到這兒便更奇怪,喬停光當初的名望更在其弟之上,所謂的寄情山水外出游玩如果是真的,他又為什麽要秘密回京?他提起英國公時候的那掩藏不住的輕蔑與忌憚,又到底是為什麽?
葉靜安道:“拜佛拜佛,你拜了這麽多年了,也沒拜個夫君出來啊。”
這話一出,二太太便皺眉,掃了嘴上沒個把門的弟弟一眼,冷淡道:“說完了沒有。”
她雖面上溫和,這句話一出,卻連喬停歌都住了嘴不說話。葉靜安反射性地立定站好。
二太太寒了聲兒,“今兒是和英國公打架,明天是不是要拿着劍闖上金銮殿了?”
“是傅嘉木先——”
“是他先縱馬長街,馬踏幼童,”二太太知道他要說什麽,眉毛一擡,堵住了他的話,“你難道就攔不下他來了,非要得罪他,叫他和你打一架?!”
葉靜安郁悶地把算盤給她送回到桌上,被她說得到底有些心虛:“我一開始也沒想着和他動手,只是我攔了他之後,他說話也不客氣。”二太太搖搖頭,說:“他和咱們家本就有過節,只你們兩個朝廷命官,當街鬥毆,葉家的臉面還要不要?”
葉靜安道:“丢臉的倒也不只有我。”
她淡聲道:“英國公府那樣的人家,能要什麽臉面?”
英國公府雖然上上下下都是泥腿子出身,但是依着她的性子,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這梁子結得之深。
這說來也是陳年舊事了。葉家葉靜姝這一輩統共三個,上頭還有個長子葉靜宸,早年也帶過兵,領過兵部尚書的職。只是他性子和如今的葉靜安有些相似,直來直往的,很是得罪了一波朝廷裏的文臣。那年白江口之戰,葉靜宸只帶着三千将士鎮守百濟,被造反的倭寇叛軍困與城中,他在前線一出事,後頭大臣們就撺掇着皇帝革了他的職再立主将,皇帝到底和葉靜宸是年少就有的交情,哪裏有那麽容易答應下來,偏偏這時候傅嘉木跳出來,立下軍令狀,以副将名義帶兵一萬,直殺百濟城。
要只是支援,那也就罷了,可他年少輕狂,心高氣傲,在百濟城反客為主,不顧葉靜宸勸阻,殺退叛軍之後再度集結水軍,從熊津江出發,水陸并進,直趨白江口,合軍直搗固周堅城。
很快,倭國水軍四百餘艘也綿延駛至,兩路水軍對峙,傅嘉木下令連投火箭,一時間煙焰漲天,海水皆赤,燒死、嗆死、淹死的倭寇水軍足達兩萬之多,剩下的叛軍不得不投降,但是這時傅嘉木就做出了他至今為止最被人诟病之事,他下令屠城,上到倭寇王公貴族,下到尋常百姓,無一逃過。
回京之後,傅嘉木因為戰功連跳三級,又受封英國公,一時風頭無兩。反倒是原本的主将葉靜宸,被禦史彈劾,一怒之下解甲歸田。
這樣大的梁子,不說不死不休,也是有你沒我了。
時雨聽得兩人字裏行間帶出的一些消息,愈發擔憂身在英國公府上的婉然。若傅嘉木當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婉然被誤認作他的女兒,倘或他發現了真相,是不是也會殺人?
畢竟,這位英國公殺個把人,似乎不是什麽罕見的事情。
葉靜安被訓斥了兩句,安靜下來,悶悶的不說話了。反倒是喬停歌道:“小舅舅,我們家都不敢和英國公府交惡,你也該體諒一下大伯娘。”
二太太揉一揉眉心,側頭吩咐謝姑姑,“東西都準備好了,便去他家府上送了罷。”
謝姑姑這才領着時雨退出去。
葉靜安記吃不記打,雖然被訓斥了一頓,但是很快又沒了正形兒,瞧了瞧時雨的背影,終于忍不住道:“姐姐,你家這個丫鬟到底哪裏來的,我怎麽瞧着她總覺得眼熟?”
二太太道:“她是新入府的,聽煙柳說是自個兒上門來的。”
“嘶……”葉靜安皺着眉苦思冥想,“到底在哪兒見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