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英國公的後院裏頭,衆下人皆屏聲靜氣。傅嘉木既然是行伍出身,他家的下人自然也被訓練得如同軍營裏頭出來一般井井有條,雖說禮儀之上有些欠缺,卻勝在嚴謹大方。

只是今兒個卻有些吵吵嚷嚷的。

“大公子在哪兒,我怎麽沒瞧見?”

廂房外頭早已不知道站了多少個丫鬟媳婦,各個伸長了脖子費勁兒地往裏頭瞧。

可惜隔着屏風,只能看到裏頭那人的一片衣角,隐約繡着翠綠的竹紋。

“我聽說喬家原本就是百年世家,咱們京裏頭也只有這些個世家會有這麽森嚴的規矩,一式一樣,連個衣角的紋飾,也是有規定的,平日言談舉止,無不有根标尺量着,”一個懂得多些的丫鬟道,“所以喬大公子怎麽會往廂房裏頭跑?”

還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喬停雲為了避嫌,也不可能關上門來避開外頭那些耳目,此刻他單手撐在時雨身側,牢牢地将人逼在床上,等着她給自己一個答案。

時雨時雨一點一點地擡起眼去看他,從少年微微顯得有些冷冽的下巴再移到他清俊的眉眼之上去,“你好沒有道理,喬停雲,當初偷你東西是我不對,但是如今你未曾對我全盤托出,憑什麽要我告訴你一切?”

兩人靠得太近了,縱然她自覺說的話很有道理,卻也有些不自在,想要往後仰,可身下就是床,簡直退無可退。

喬停雲“哦”了一聲,生平罕見的,感到了惱怒,“我可有害過你?我替你查你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姐姐的下落,替你送信給她,可你怎麽做了?你身為我的侍女,一聲不吭地跑出來,想要自己來找人,你還問我憑什麽?”

他越逼越近,目光熠熠地看着她。他身上還有熏香的味道,原本香味幽冷,如同雪落無聲,萬梅初綻,在他這樣一個人身上,卻漸漸因為他的體溫氤氲開來,恰若冰雪消融,春日初現端倪,方可謂是“雪中春信”之名。

時雨嗅着這熟悉的味道,有些出神,半晌才道:“我不說,是因為摻和進來沒什麽好處。你當初盛名之時卻遠走他鄉,對外說是寄情山水,卻應當是不得已,想必也嘗過個中滋味,你何苦再來問我。”

喬停雲默然,沒想到她會如此聰慧。

他當年離京,的确是有緣由的。

他離京之時是延和十六年,那年朝中局勢動蕩,興起了震驚朝野的“鄉野詩案”。民間興起一個古怪的教派,有不少民間士子加入其中,将一首又一首蠱惑人心的詩謠傳唱遍了大江南北,足足有數十位大臣被牽連罷免。

也正是因為詩案之事,當年的科舉可舉辦得馬馬虎虎,叫喬停雲這下場本為試水的拿了個解元。

很少有人知道,為什麽他放棄當年看似大好的前程,一走就是三年。倘或他靠科舉入仕,按照喬家在朝野之上的影響力,未必不能再出一位天官、一位首輔。

只有喬停雲知道,他非走不可。

那野火幾乎燒到了喬家的頭上,他的父親、大伯都是在當年出事不久便請辭了,喬家從一時煊赫轉為平淡,哪怕連年輕一輩,也要收斂鋒芒。喬停光為人謹慎,比他更适合留下來。而他一走三年,是為了避開風頭,更是為了追查此案。

“鄉野詩案。”他喃喃說。

時雨雖然早先便由猜測,可真的從他嘴中聽見,卻還是訝然。她道:“你是因為這個離京?我……我也從父親嘴中聽見過。”

那場詩案譬如野火,不知怎麽的燒起來,可卻最後火勢滔天。喬家如此煊赫的門第損失慘重不說,當初時雨的父親袁青岑,不過區區一五品官員,也被人告發,流放至于蠻夷之地。

他在官場上不得志,卻也在那蠻夷之地安居樂業,靠着教書為生,頗受人敬仰。可他的畢生遺憾,便是當年的詩案,使得多少文人将士無辜受累,不能實現胸中抱負。

“你父親,也在詩案中受了牽連?”喬停雲并不驚奇,因為詩案中牽涉到的人着實太多,“如今雖未翻案,可當初許多人都已經重新得到起用,你父親……”

“我父親沒能等到那一天。”時雨平靜地道。

提到這個沉重的話題,兩人一時都不再說話。

只是時雨忽然發現,自己應當信任他,信任這個眼前清瘦又絕豔的少年。爹爹當初一字一句猶如泣血,告訴她道:“鄉野詩案,所有人都是被牽連的!”

那麽他,應當也是個君子。

“我先頭非是不信你才來這兒,”她難得願意解釋,“只是婉然于我太重要,英國公府倘若如你所說水深火熱,傳信又有什麽用,我要帶她離開這兒才行。”

喬停雲道:“我知道。”

簡簡單單三個字,倒是比以往他的輕浮模樣來得更叫人安心。時雨欲要從床上起身,“既然如此,你幫我支開門口的人,我親自去尋她。”

“沒必要,”喬停雲挑一挑眉,又有些玩世不恭模樣,“我先頭已經差人去幫你傳信了,告訴她,你在這兒等她來見,只看她會不會來。”

時雨松了口氣。

然而她足足在屋內等了大半個時辰,也沒能等到回複的人。她有些不明所以,蹙眉道:“可是出了意外,你的人沒有把消息傳到?”

喬停雲看着她,淡淡地道:“你就那麽信她,願意抛下這些榮華富貴來見你?”他始終對時雨不信任自己心懷芥蒂,在他看來,那婉然入英國公府後,時雨在外頭打探她的消息,她卻沒有半點動作,其心思已是讓人存疑,偏偏還叫這豆芽精惦念,真是不公平。

時雨立時道:“自然願意!”

喬停雲嗤笑一聲,嘲諷之意簡直明晃晃的叫人讨厭。

“你不能再這裏再待下去了,”他肅容,“把臉擋住。”

時雨:“啊?……你幹什麽?!”

喬停雲忽然俯身過來,抓住她的手輕輕一拉,她猝不及防間往他的方向一倒,感覺到有清瘦的手指從背上拂過,另一只手則繞過了她的腿彎,将她牢牢地扣在了懷裏。

那清冷的雪中春信的香氣愈發缱绻萦繞在她鼻尖,時雨僵着身子,徹頭徹尾地,成了個傻子。

喬停雲見她乖乖的不動彈,很是滿意,便牢牢地抱着她,繞開屏風走出去。

正好對上丫鬟媳婦們有些八卦、又有些幽怨的眼神。

這群人原本扒在門邊聽牆角,然而這兩人聲音極輕,叫她們不得不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這會兒還沒來得及收回來,活脫脫一群鹌鹑,和裏頭走出來的喬停雲大眼瞪小眼。

衆下人:“……”

喬停雲:“……”

偷偷用餘光往外看的時雨:“……”她這會兒慶幸自己把臉給擋住了。

不知道是誰咳嗽了一聲,衆人磨磨蹭蹭地和喬停雲行禮:“喬二公子怎麽過來了?”

就算時雨埋着頭,也能感覺到這會兒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比落在喬停雲身上的還多,趕緊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趕緊麻溜地滾。

喬停雲只好頂着一衆暧昧的目光往外走。

他這個年紀,懂的總比時雨這個毛丫頭多一些。知道這些目光裏頭的含義,然而這會兒沒有別的方法,只能頂着親弟弟的名號往外走。一出大門,把人塞進馬車,就捂着臉默默坐下了。

時雨坐在馬車上,捧着臉看他:“你臉那麽紅做什麽?”

喬停雲自然不會說是因為丢人,于是回答她道:“因為你很重。”

時雨:“……”

他娘的,求你抱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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