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窗外,月色如洗。
時雨收起了畫像,輕聲道:“喬停雲,你當初告訴我你知道傅獻材的下落,他是不是,就是英國公?”
喬停雲見到她尖細的下颔微微揚起,漆黑的眸子裏全是倔強,不知怎的,心頭慌亂,許久他才道:“沒錯。”
“你隐瞞我這許久,一是因為我來歷不明,二是因為英國公絕非善類,是不是?”
他道:“是。當年百濟一役,他勢如破竹攻下城後,下令屠城,城中數萬百姓無一生還,他借此與朝中激進派親近,作風狠厲,此後大小戰役,屠城已是慣例。”
“而且,就你所知的鄉野詩案,此人也有脫不開的幹系。”
“可是……”時雨茫然,“父親死前,叫我拿着玉佩找到傅獻材,說此人會為我袁家昭雪。倘或他本身就與鄉野詩案有關,我父親的罷黜便也因他而起,我父親,為何這樣說?”
她來京中,就是為了父親遺言,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卻又得知這人曾經害過父親,且與她母親似乎有些幹系……這一團團,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喬停雲道:“你父親是?”
“袁青岑,”時雨不再瞞他,如今她腦子裏一片混亂,再沒能個傾訴的對象就要崩潰了。
倒是喬停雲瞳孔微微一縮。
他終于知道時雨為何隐瞞他到如今。
如同他瞞着時雨傅獻材的身份一樣,時雨隐瞞他,也是情有可原的。袁青岑此人,雖不過區區五品,但是确是極為剛正不阿之人,上谏天子,下喝小人,他任言官十一載,在士林之中聲望如同山岳,可惜如此诤臣,卻也折在了那場鄉野詩案之中,甚至是漩渦的中心,此後流放邊疆,杳無音訊。
再聽見他的名號,是喬停雲游玩過得安城,聽聞當地有位大儒,欲要上門拜訪,誰知當晚袁家便起了大火,無一生還。他那時才知道死于火災的,便是銷聲匿跡數年的袁青岑,頓時悔恨不已。那火災來得蹊跷,背後必定有黑手,袁青岑得罪的人何其之多,時雨不願将旁人拖入此事,又或是忌憚旁人得知她身份,也是情有可原的。
此外,袁青岑之夫人名時問萍,也是名門之後,時雨之名,應當是冠了母姓。
可如今唯一的問題就是,她要找的人是傅嘉木。
時雨見他震動,便知道他是認得自己父親的,她微微吐出一口氣,忽地又想起什麽,道:“事到如今,你可以将玉佩還給我了麽?”
喬停雲道:“倘或你是要拿它去找英國公,我便不給。”這話說的任性又沒道理,時雨怔了一怔,擡眼瞧他。
外頭月光在眼前人黑發上鋪上一層潔白銀紗,分明是最精致不過的眉眼,長眉入鬓,總也多出幾分英氣,似笑非笑,宜嗔宜喜。她不知怎的,心裏有些微異樣,只是平靜地道:“大少爺,你不給我玉佩,他看見我的臉,也能認出來的。”
連婉然那樣不像的都能混進去,何況她的臉上差不多就寫着“我是時問萍的女兒”了。
喬停雲擰眉,瞧了這膽大包天的豆芽精一眼,“你要造反了是不是?”
“你不要無理取鬧,”時雨翻了個白眼,“不管他是什麽人,既然我父親要我去尋他,我就不能不去,而且……”
而且總是要把婉然尋回來,問問她原因的。
因為兩人三言兩語,屋內原本沉悶的氣氛驟然輕松起來。時雨嘴角含笑往後一靠,悉數說出那些東西之後讓她感覺肩頭一松,原本多少壓抑着一些,如今依然毫無隐藏。她微微擡起下巴,面容上有矜傲又有活潑,盯着他看。
喬停雲烏沉的眼睛盯着她,忽地笑起來。
不管是那個順手牽羊的小毛賊,還是花樹下膽大包天的豆芽精,又或者是……眼前這個,漂亮貴氣到叫人移不開眼的小姑娘,她分明隐瞞許多,可他怎麽也不能對她生起氣來。
他慢慢地道:“你若是要替你父親讨一個公道,眼下誠然是英國公的路最好走,我不會阻撓于你。”
“那最好,”時雨小臉素白,十指尖尖,剝着糖炒栗子,“接下來,大公子怕是還要多為我費心。”眼中有一點兒狡黠神色,像是吃準了他會幫忙。
燈花爆破一聲,她眉頭微挑,看向窗外。
外頭原寂靜無人。喬停雲對外稱并未回京,哪怕是喬家也只有一部分人知道他如今在家,因此院中除了清晨會出現的掃灑仆婦,就只一個時雨常在書房伺候而已。
正直宵分,一輪素白明月當空,窗外月光流了一地。夜風忽起,拂過外頭花樹,花葉泠泠作響,時雨起身去關窗子,嘟囔道:“原來是風。”
後頭清淡的聲音卻忽地道:“小心。”
她只覺得領子被人一拽,往後跌了兩步,撞入那人的懷中,與此同時,方覺眉心一冷,劍氣割開了那一處的肌膚,流下幾分細細血絲來。
喬停雲将她放到一邊,拔下牆壁上挂着的長劍,便同躍進窗口之人交戰起來。他之劍法随父,淩厲冷然,以一對三,竟也不在話下。
書房內本是素淡清靜,如今安置的長榻被一刀劈做兩截,書架也搖搖欲墜,在一個刺客又經過書架之時,時雨繞到後頭,鉚足力氣在推了一把,書架轟然倒塌,生生将那名刺客壓在地下。
與此同時,她長袖一拂,屋內瞬間一片漆黑。
房內陷入極端的靜寂當中,然而細聽,卻有些微的水流聲。
滴答,滴答。
這出自那名受了傷的刺客身上。
時雨手心全是冷汗,忽然高聲道了一句,“接好了!”便擲出火折子,赫然指向一名刺客的藏身之處。那此刻自然看見了向他襲來的白色衣角,然而喬停雲的反應更勝他數倍,長劍在他手中靈巧一轉,便隔斷了那人的脖子。與此同時,他道一聲低頭,時雨猛地蹲下,那就在她眼前之人頭顱被斬下,噴射的血液濺滿了身後雨過天青色的軟煙羅窗紗。
喬停雲踹開無首的屍身,快步走向先頭被壓住的那個刺客之處,然而面巾之下不過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唇邊溢出一縷黑血,顯然是刺殺不成便服毒身亡了。
喬停雲氣息穩當,不見半點狼狽,将一動不動的時雨一把拉起來,撫摸着女孩兒瘦弱的背脊,低聲安慰道:“沒事了。”
熟悉的雪中春信的香味傳到鼻尖,時雨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下來。喬停雲這才放開她,走到一邊去,拿僅存的一只完好的杯子給她倒了一杯茶。
“那些人是沖着你來的。”他道。
時雨自然也能看出來,方才在她面前被斬殺的黑衣人,縱使拼着同伴死去的風險也要殺她,喬停雲雖然與他們交手,卻顯見是被殃及的。
茶水冷透了,她喝下卻嘗不出好壞,“定是,我的身份暴露了。”
喬停雲卻搖了搖頭,“你這些日子,甚至都未曾出過喬家,知道你在喬家的人能有幾個?”
她視若親人,如今封為平樂縣君的那位婉然姑娘,才是最有動機也最有能力安排暗殺之人。
時雨聽出他的暗示,可幾番巧合下來,再容不得她不信。她不願如今再想到那個名字,冷冰冰撂下一句“我再想想”,便出了書房。
喬停雲嘆息一聲,袁家父女還真是一脈相承的天真。當初袁青岑是被自己最親信的學生出賣,僞造了他與反賊來往的信件,并一些隐含謀反之意的詩文,再難翻身。如今證據就擺在時雨面前,她卻又優柔寡斷。
他“啧”了一聲,才覺得口幹舌燥,順手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喝了幾口才想起來,這正是他方才遞給時雨的那一只。
他面色不變,将剩下的茶水慢慢飲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