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時雨被安排在了薛婉然住過的院落,東西都是現成的,只是下人換了一批。

侍女們要打扮她,因為很快英國公傅嘉木,就要用他高貴的足底踏入這短時間換了兩個主子的院子中。而她還穿着一身進府後匆匆換上的丫鬟衣裳,灰頭土臉,土裏土氣。

時雨見到妝奁中的金銀珠寶,卻皺起了眉頭。

“我不要那些。”她淡淡地說着,又看見丫鬟們拿出織金百褶桃花裙來,“這個也不要,尋些素色的衣裳來。”

喬家向來清淡,她當丫鬟的時候不用擔心需要穿着豔色,可如今卻是有些麻煩。她服父喪,雖然不能披麻戴孝,可總也不願意穿戴這樣熱鬧的衣裳首飾。

“縣君……”婢女們還要勸她,時雨卻執意如此,她站起身問,“薛婉然關在何處?”

方才在老太太處發生的那一場鬧劇,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如今這些婢女們都是管家的程姨娘特特挑選出來送過來的,自然都是謹言慎行,不敢觸時雨的黴頭。沒料到她會先提出來。

“柴、柴房……”終是有丫鬟怯怯地道,“縣君,您如今,不必和……”

時雨道:“我不是要和她計較。”

她甩開那些在後頭勸說的丫鬟婆子,獨自一人,前去看她那曾經情同手足的婢女。

雨後地上泥濘潮濕,新換上的鞋很快濺滿了泥點子,她卻毫不在意,一路徑直走到柴房去。關押薛婉然處,卻沒有看守之人,想必也是篤定她一個弱質女流沒有能力逃跑。

她伸出手指,“吱呀”一聲,推開了柴房的門。

薛婉然被捆住了手腳,縮在角落中,面上淚痕沖掉了她精心的妝容,顯得狼狽不堪。她身上還穿着錦繡衣裙,發間是攢絲鳳凰銜紅寶的步搖,彩繡輝煌。

聽見門被打開的聲音,她瑟縮了一下,才轉過了頭。

時雨站在門口,瞧着這陌生的人。

薛婉然也看向她。

她記得自己方到英國公府的第一日,就穿戴一新,珠翠滿頭,富麗堂皇,而眼前的時雨卻還是一身白衣白裙,發間只有銀飾,未曾畫眉染唇,清新素淡的,如同一場靜寂無聲的雨。

她忽然笑起來,放聲大笑,像是找到了對方不如自己的地方,“袁時雨,你不敢用這府上的東西啊?哈哈哈哈哈你家不是很有錢嗎?以前這些東西你都看不上眼,現在是不是不敢用,怕打壞了賠不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袁家的小姐,怎麽會有這一天啊!”

時雨看着她放肆地狂笑,面無表情。

薛婉然笑了很久很久,終于笑不下去了,“你過來幹什麽?向我炫耀嗎?”

時雨看着她,不過分別數月,這一起長大的玩伴好似變了個人。那怯弱的,與她分食一個肉包子且滿心歡喜的女孩子不見了,現在眼前這人,沒有半分她的影子了。

時雨道:“我有話要問你,婉然,我未曾出生的時候你便陪伴在我母親的身邊,她待你如同親女,可有半點不好?”

婉然在這些天無數次回憶過時問萍的模樣。

只是她學的全是時問萍的一颦一笑,行走坐卧,為了能讓傅嘉木更青睐她幾分。可是時問萍待她如何,她卻很久很久,都不曾再想起來過了。

她想了很久,才恍恍惚惚地道:“自然是極好的。”

她天資愚鈍,并不長于識字讀書,可時問萍纏綿病榻的時候,還是會親手給她寫字帖,教她寫字。她那時候不明白為什麽別的孩子都有父母,自己卻只有太太,可現在想來,時問萍待她,當真和母親無差。

時雨忽然笑起來。她像是聽見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她也笑起來,“你知道她待你好,你知道我要尋英國公是要借他為我袁家滿門報仇,你做了什麽?你欽慕英國公,借這個不倫不類可笑的縣君身份,留在他身側,忘了有恩與你的袁家滿門,薛婉然,你也配?”

她曾經是多麽不相信婉然會這樣做啊,可這一切擺在她的面前的時候,她在羞辱薛婉然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在羞辱當初那個天真的自己呢?

“只是貪圖富貴也罷了,你連我都想要害死,”時雨說,“你差一點就得逞了,我死了,袁家再不會在世上留有一點痕跡,你高不高興?”

薛婉然狂躁的神情一點一點平靜下來,她看着時雨逆光站在自己的眼前,忽地嗓子一甜,嘔出一口血來。

時雨未曾躲開,那鮮紅的、滾燙的血,便濺到了她的鞋面。

她先前賣玉,便是為了治好她這病,可造化弄人,她氣急攻心舊病複發,在她面前吐血的時候,她的心裏卻再無波瀾了。

這一次,她不會再救她了。

時雨轉身,緩緩地向外頭走去。她白色的裙擺沙沙地摩挲過地面,身影背着光,瘦弱卻堅定地,退出了這個柴房。

婉然卻再次發聲了,她咳出一口又一口的鮮血,喉嚨裏只能發出含糊的聲音,“你,你不要留下來,他會害了你的,他會害了你的啊……姑娘!”

那一聲熟悉的姑娘,讓時雨的眉心驟然一跳,旋即反手關上了柴房的門。

外頭雲消雨霁,雖是傍晚,天邊卻架起了一道虹橋,橫貫南北,絢爛而美麗。

傅嘉木早已在院中等候她許久。

他也換過衣裳,換了家常衣裳,他本生得豔色,往日喜好暗紫赭紅,如今卻也穿了身白衣。

時雨心想,連不知到底與父親母親有何關系的傅嘉木,都願意為他們服素,婉然她卻……

她不再想這些,只是看向英國公,開門見山地道:“我無法喊你父親。不管你是出于何意,要我認你為父,名義上也罷,我卻不會這樣喚你。”

傅嘉木怔了怔,旋即卻笑道:“大可不必。”

“你既然當初尋到了薛婉然,想必知道袁家發生了什麽,”時雨又說,“父親死前,叫我尋一個叫傅獻材的人,你改名了,我尋了你很久,還是二公子無意間聽見我打聽才告訴我的。”她下定決心把喬停雲摘得幹幹淨淨,以免傅嘉木起疑。

對方卻看似不甚在意這個,沖她招招手,“別站着了,過來坐我邊上。”

時雨依言坐了。傅嘉木端詳着她的眉眼,嘆息道:“你與問萍,連神情都這樣相似。你父親為你取時雨之名,是冠了母姓之意嗎?”

“他思念遠方親友,才給我取名叫時雨,停雲霭霭,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路成江。”

傅嘉木聽得此句,忽地道:“你出生可是在延和七年?”

時雨點頭。

傅嘉木微微一嘆。

“延和七年的時候,世事飄零,戰亂四起。我先頭承蒙你父母照顧,你母親待我,如同親姐弟一般,而你父親則教我讀書識字,那年我離袁家投軍,遠遠地與你父親通信,他告訴我家中有女孩兒出生,名字卻未定。”

此後,戰火中,他便與袁家失卻了聯系。如今見到故人的骨血就在眼前,方知當初袁青岑之意。這是靖節先生的詩,原是思念友人而作,陰雲漫天,春雨迷蒙,不知友人何在,“八表同昏,平路成江”一句,又道盡世道艱苦。

時雨先前隐約猜出他與父母必有糾葛,只因為那流霞的存在而心有排斥,可他這樣平靜地說起往事,倒是叫她也平靜下來。

她父母的故交,所存于世之人便及少,活着還沒有麻煩纏身的就更是鳳毛麟角了。她想要弄清當初袁家滅門之事,只怕傅嘉木是唯一能給她幫助的人。

傅嘉木與袁家夫婦的關系自然不只是他輕描淡寫那樣的尋常,可他如今無意多說,只是看着女孩兒面色柔和下來,自己未曾察覺地松了口氣,“如此,你可願與我一同用飯了?”

他率先起身,逆着光,又向着細伶伶的女孩子微微彎腰,攤開了手掌,“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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