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時雨心亂如麻,忽地見到眼前是假山,方才悟到自己茫然之下的亂走,竟然是走到了花園子裏頭。
國公府的花園自然是大的,亭臺樓閣,奇花異草,無所不有,連這一片假山都怪石嶙峋,韻味古拙,如同一個迷宮一般,容得身材稍小的成年人通過,涼夜濕重,此時頭頂一輪彎月,而假山石上依附着薄薄水汽,凝結成銀白皎潔的露珠。
她正要繞過假山往自己的院子去,忽地聽見半分衣袂摩擦的聲音,随後是女子輕呼,“輕點兒,你弄疼我了。”
再是男子輕佻放肆的笑聲,“好好好,我的心肝寶貝兒,如今英國公生死不明,整個府上沒個管事的,咱們好好兒玩……”
時雨才一怔,便是心驚。
傅嘉木是府上的定海神針,如今他不在了,她這個名義上的小姐在下人眼中是何等軟弱可欺,才至于會在此地、在此地……
她如今身邊并無一人,貿然進去只怕自身難保,卻又咽不下這口氣,一時站在原地,臉色青紅不定。
那裏頭的人卻還細細碎碎地調笑,“呀,這不是還有個管家的平樂縣君嘛。”
男子笑聲愈發猥瑣,“她一個小姑娘,能懂得什麽?”說罷也不知如何動作,裏頭女子短暫地吸了幾口冷氣,男子這才笑道:“譬如說這個,她懂麽?”
女子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一時淫穢之聲不絕于耳。
時雨忍無可忍,驀地收緊五指,正要上前,卻被一人自身後攬住了腰。她險些驚呼出聲,随後便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邊道,“是我。”
是喬停雲。
時雨被驚出一身冷汗,回頭看他,見他神情之中似有倦意,并不似往日那樣寬袍大袖,衣袂飄飄,只穿着便于行動的窄袖短袍,也正側目望她,眼神裏頭噙着三分月光,是清冽又舒緩的笑意。
她一見到這目光,心情便沉靜下來。
兩人方才相認,并非一點動靜也沒有,裏頭動作驟然一頓,女子懶洋洋地道:“許是貓兒過去了。程韻潔最愛養這些,嗤,她自己也跟哈巴狗兒似得成日跟平樂縣君後面。”
那男人忽地一笑,道:“程姨娘也是個顏色好兒的,要我說,這後院裏頭所有人加起來,都抵不過平樂縣君一根手指頭。”
時雨眼睛微睜,她如何聽不出這話裏頭的言下之意,一時身子都氣得打顫,死死地透過縫隙瞧過去,然而隐約只能見到赤條條的身影,半分看不見人臉。
她這會兒并不曾在意時候喬停雲的目光,倘或她回頭看一看,就能知道,這會兒比她更惱怒的,大有人在。
然而她雖盛怒,也知道喬停雲貿然進府,必然不可宣揚,如今也不是發作的時機,因此抿着唇,只是一言不發。
卻忽地有東西,貼上了她面頰,摸索着捂住了她的眼睛。
是喬停雲。
兩人的身子仍貼着,夜涼如水,她向來畏寒,卻從對方身上汲取到源源不斷的暖意。
時雨蝶翅般的眼睫在他掌中微顫,她從未與男子如此親近,心中卻沒有驚駭,只有些難以言喻的感情。
她不知喬停雲如今呼吸間淨是她身上幽冷卻芬芳的氣息,十分的不自在。他手掌覆在她的小臂,原想将她推開一些去,卻不知怎麽的握緊了她,并無動作。
時雨再回眸看他,見少年人眼眸如一汪淨水,心情也沉靜下來。喬停雲這才反手握住她的手心,簡潔地道了一句:“走。”
時雨顧忌喬停雲要被人看見,一路與他躲躲閃閃,而喬停雲竟然很是了解英國公府的巡邏,連着幾次的衛隊都被兩個人恰恰避開了。
只是越是避着人,兩人的手就越是握得緊,一個眼神就知道應當如何進退,十分默契。
膽戰心驚地回到時雨自個兒的院子,她猛地将人一把推進房內,就聽身後有人說話,“縣君可是有吩咐?”
時雨背對着門,擺擺手道:“無事,你們都先退下,我心中憂思,不想見人,莫要來煩擾我。”
婢女應了是,趨步退下了。
時雨這才推門而入。
她緊張地将門掩上,卻愕然發現不見喬停雲身影,“喬”一字才說出口,後頭有人輕輕彈了她的腦袋一下,“你今日出去做什麽了?”
時雨惱怒,推開他,自去倒茶。她一路提心吊膽,方才又出了冷汗,如今正是口渴的時候,一口氣飲盡了一盞水,才蹙眉道:“我去傅嘉木的書房看看,有沒有甚麽痕跡。”
喬停雲對于她的待客之道很不滿,自到桌邊坐下,修長的手指扣了扣倒扣的茶杯,言下之意很是明顯。
時雨只好翻過杯子,也給他倒了水。
這裏算是她的閨房,別說是外男了,就算是如今時雨名義上的父親傅嘉木,也沒有随意踏進來的道理。她一旦意識到這個事實便有點窘迫,擡眼去看喬停雲,他卻很是閑适,還指了指窗臺邊上的一架古琴,道:“你這地兒,太俗了,連琴罩子都用鴉青色,不嫌悶得慌麽?”
時雨被他一打岔,細看确是如此,床帳用的也是顏色沉沉的綠绡,連床帳裏頭的香,都是“玉華醒醉香”,摻雜着龍腦辛涼的氣息,如今要入秋,一場秋雨一場寒,秋未至而寒先發。
喬停雲卻想,原先不曾見她用香,如今才知道她身上的味道是這帳中香。《陳氏香譜》記載了玉華醒醉香的做法:采牡丹蕊與荼蘼花,清酒拌,浥潤得所,風陰一宿,杵細,撚作餅子,陰幹,龍腦為衣。置枕間,芬芳襲人,可以醒醉。
她許是減了荼蘼的量,芬芳清減,而冷淡愈增。
……小小年紀,是要修仙嗎?
他放下茶杯,忽地出手,一左一右拽住了對方的臉,“豆芽精,幾日不見,你怎麽修仙了?”
時雨拍下他的手,道:“你大老遠過來,不是為了當登徒子參觀我房間的吧?”
“我若說是,你且如何?”對方單手托腮,笑吟吟瞧着她。
對着這樣一張臉,很少有人能生得起氣來,時雨也不例外,她嘆口氣,說:“你方才聽那兩人說話,便也知道如今英國公府外憂內患,連今日的巡邏都懈怠了,我如今知曉傅嘉木無事,然而這些人不知道,他們對我自然也不會盡心盡力。總歸受他庇佑,這府內上上下下的事情,都要我忙,所以如果你過來煩我……”
她說:“我就打你。”
喬停雲一愣,随即笑了。他坐正了道:“那你許要失望,我是為了正事來的。”
他沖門外道了一聲,“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