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有一個仆婦推門而入,見到時雨便拜下了,口中道:“見過小姐。”
時雨并不認識她,略微側身一讓,避開了這大禮,疑惑的目光投向喬停雲。
“她是你母親曾經的婢女,因着你母親要遠行百濟,便放出了身邊的許多下人,叫他們自行婚配。”
時雨聽得一怔,方才細細打量那仆婦,瞧着似乎有一絲眼熟,可記憶中卻沒有這號人物,也不知喬停雲如何尋到了她。
她道:“你可當真是我母親的舊仆?”
那仆婦擡頭望着她,這原先是有些失禮的,可時雨并未在意,許久才見到對方渾濁的眼中蓄了淚水,重重地沖着她磕了一個頭,“當年姑娘出生時,老奴在夫人邊上伺候,知道姑娘的後脖頸處有一塊心形的紅色胎記。”
時雨被她說得怔了怔,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後脖頸,她雖然日常瞧不見,卻也聽母親和身邊的婢女經常說起這塊胎記,說是她當初難産生下,如同貓兒一般奄奄一息,等到過了滿月,才漸漸的好起來,這胎記便是那時候出現的,人人都說是胎記給她擋了一劫。
這雖是玩笑話,然而女子身上的胎記,哪裏會那麽容易流傳出去,這仆婦的身份,想來是真的。
她低聲道:“你叫什麽?”
仆婦道:“當年夫人給奴起名叫做入畫。”
琴棋書畫四人,原是當初時問萍身邊的四個大丫鬟,等她到了百濟,只留詩書一人。這四個丫鬟本也更有所長,入畫擅長的便是一手好丹青,可惜倉促之下嫁人,那家人半點不通文末,歲月将原來十指纖纖的珠玉般的人兒搓摩成了一顆魚眼珠子。
既是母親的舊仆,時雨自然要扶她起來,可她還未曾有動作,入畫便猛地磕下一個頭,哭道:“請姑娘快些離開這府上!英國公他居心叵測,要害了您的呀!”
時雨忽地想到那一天,殘陽似血,她起身走開,将薛婉然抛在後頭,卻聽見她凄厲的聲音,“你,你不要留下來,他會害了你的,他會害了你的啊……姑娘!”
她猛地起身,拂袖道:“這話是何意!”
仆婦遲遲不肯起身,聽她如此問,只是低着頭道:“當初……當初傅獻材在軍旅解散後無處可去,淪落街頭,有一番與人鬥毆,弄了一身的血,擾了夫人車架,夫人便讓人給他送了銀兩,讓他好生醫治……”
袁家夫婦,雖然一個性子冷冽一個柔和,實則都是極為良善之人。
那日時問萍車架經過街口,聽見外頭吵鬧,隐約有人喊着“死人了”之類的話,便蹙起柳眉,吩咐車中的入畫道:“你且下去瞧瞧,到底是何事。”
外頭下着瓢潑大雨,入畫撐起傘走入雨幕,見到地上躺着一個奄奄一息的少年,大雨沖刷而下,連帶着她腳邊的雨水都泛着血腥味兒。周遭人有圍觀的,卻無人上前幫助,見了她去,還只是道:“這人和另外的流氓搶地盤,被人紮了十來刀,怕是活不成了。”
入畫臉色蒼白,匆匆回了車上,“夫人,原是小混混打架鬥毆,受了致命傷。”
時問萍微微咳嗽兩聲,道:“你同車夫下去,扶他上來。”
“夫人……”入畫要勸她,這人既在外打架鬥毆,絕非善類,貿然施救可不是引火燒身;再者,他瞧着要不行了,若是死在家中,也是晦氣。
更重要的是,夫人的車內,如何能坐這麽一個來歷不明的晦氣之人?
時問萍不需她說,便知道了她猶豫的緣由,卻不為所動,只是咳嗽幾聲,道:“今日我見死不救,明日我出事,又會有誰救我呢?”
她這一聲嘆息,當時入畫未曾聽懂。
馬車晃晃悠悠,帶着一車的血腥氣味,和車裏頭不知死活的少年,一起回了袁家的小院。
那少年郎叫做傅獻材,他說自個兒是被強令征兵來的,後來戰亂平息了,他這背井離鄉的,回不去故鄉,便在這附近流浪。
入畫雖名入畫,也只是個清秀佳人,而這少年的模樣,才當真是眉眼如畫。
連袁青岑都稱奇,道:“這孩子身上有胡人血統,高眉深目,倒是不凡。”
傅獻材傷得很重,時問萍收留了他一段時日,見他漸漸好了,便丢開手去。還是家中管家來問她,“那位傅小爺,夫人您說怎麽是好?”
時問萍手中握着書卷,聞言展顏微笑道:“叫他自行去了就是。”
卻忽地聽見外頭有人道:“我不走!”
屋內衆人都回頭看他,入畫先厲聲道:“誰敢叫你到後院來的!”袁家極重規矩,男子怎麽好往女眷身邊跑!
傅獻材在外頭聽一群人要攆走自己,如今又受她呵責,神情只是更加執拗,“我留下來保護夫人,我不走!”
時問萍怔了怔,笑了,攔了要再罵人的入畫,用手中的團扇扇了扇,只是道:“你進來說話,外頭日頭那樣大,傷口落了汗水,怕是要疼。”
少年一進屋,便如同一根棍子一般直立立戳在門邊不懂,只是固執地道:“我不走。”
時問萍卻不嘲諷他,只是彎起眼睛,道:“留着也好,卻不能什麽都不做。”
傅獻材聽她松了口,忙道:“我會做的!劈柴挑水,我都會的!不會的我也可以學!”
時問萍笑道:“不怕吃苦?”
他道:“不怕!”
就這樣,時問萍收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個學生。
她雖然是溫婉的大家閨秀,性子卻與一般女子很不相似,并不耐煩于相夫教子,倒是想要做個女先生。琴棋書畫四個丫鬟的才藝都是她教習的,因此教傅獻材的時候,四個丫鬟也齊齊跟在她身側聽課。
袁青岑知道了,也不說她胡鬧,只是笑吟吟地一拱手,道:“夫人學富五車,為夫佩服佩服。”
時問萍便在他面前露出一些小女兒情态來,用團扇遮住了緋紅的面頰,嗔他道:“沒個正經,我哪裏做得甚麽先生,還要勞煩你呢。”
她只比傅嘉木大十歲不到,将他當作自己的弟弟,可男孩子在長身子,一天一個樣兒,眼見着他也年齡不小了,時問萍總要避嫌,便将他托付給了袁青岑。他在時問萍處學到的,只能算是開蒙,而在袁青岑之處,才真正讀通了四書五經,諸子百家,只是最喜愛的,還是孫子兵法。
他偶爾還往後院來,帶着外頭街上叫賣的糖炒栗子,或者送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來。時問萍倒是都很喜歡,每每都笑彎了眼。
他不似丫鬟們一般喊她夫人,起先是大着膽子喊了一聲姐姐,見她不曾動怒,便“姐姐”長,“姐姐”短,原本豔麗眉眼中透着小心翼翼的欣喜。
大丫鬟們都拿他當弟弟看待,只是入畫多留個心眼兒,怕這來路不明的人有什麽企圖。
直到那一天,夏日的傍晚,空氣中濕氣朦胧,悶得人透不過氣來。丫鬟們趁着夫人休息都各自去躲懶,入畫匆匆收了晾在外頭的衣裳回來,卻忽地見到,夫人躺在廊下的貴妃椅上,手中松松捏着折扇的柄兒,有人沉默立在她前頭,彎下腰去,嘴唇輕輕碰在她睡紅了的一側臉頰上。
“轟”的一聲,雷聲驟響,那人慌忙離去,時問萍手中的折扇“啪嗒”一聲落了地兒,入畫手中的衣服也一時間沒有抱住,瞬時被地上的雨水濕透。
她睜眼瞧見入畫臉色慘白站在原地,倒是輕輕笑起來,道:“瞧我,睡得跟小姑娘一般沉,衣物污了再洗便是,你怎麽這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