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荷官

客廳裏很安靜,只有中央空調機嗡嗡嗡的作響。窗臺邊休斯太太買的鳶尾花沐浴在陽光中,舒展着枝葉,像少女柔軟而美好的身姿。

蘇淮有些懊惱自己的直白,但并不後悔展開這個話題。他不懂得愛情有多偉大,他只知道,這樣的感情會讓人受傷。

十年前,懷音只有十四歲。第一次見面她穿玉白色的連衣裙,像一朵瘦弱的玉蘭花,失去了水分。瘦小而嶙峋,眼睛裏充滿着不安與恐懼。蘇淮站在臺階上看着她略顯局促的站在客廳中央,咬着一塊酒心巧克力,想這個小姑娘真可憐啊,像pizza hut門口那只流浪的小貓,警惕的注視着周圍,一不小心就會逃跑。

手心裏還有最後一塊巧克力,他想了想,攤開手遞給她。

她遲疑了一會,從他手掌接過。抽回手的時候指甲刮到了他的掌心,她有些受驚,但還是沖他笑了笑,乖巧的說謝謝。

那一刻,蘇淮想,這個小丫頭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十年相伴,無關風月。他把懷音當妹妹,雖無血緣,卻牽絆至深。他無意摻和到懷音的感情中去,畢竟這裏面牽扯的兩個人,對他來說都是如此重要。

他能做的就只有提醒她,如果可能,盡早抽身,不要受傷。他太清楚現在的陸沉想要做什麽,他可以給懷音一切,除了感情。

昨天那種被扒光了的羞恥感再度湧上心頭,懷音想,粉飾太平的日子過的久了,她真的以為生活會按着她預想的軌道前行。如同她對陸沉的那點執念,自以為藏的小心翼翼,其實一舉一動早就清晰的落在了他們的眼中。不說,是因為他們願意照顧她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手中的礦泉水瓶因為剝離的冰箱的溫度,開始在表層凝結一層細密的水珠。懷音将瓶子換了個手,看向蘇淮。她沒有回答他之前的問題,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很認真:“蘇淮哥,我是不是已經給他帶來了很多困擾?!”

“我不是沉哥,沒法回答你這個問題。但是懷音,”蘇淮認真的組織着措辭,盡力溫和的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希望你能多出去走一走,多去交往一些朋友,或許你會有新的發現。”

這個世界上不止一個陸沉,還有王沉、趙沉和周沉。如果可以,讓你的生活多一些元素,而不是從頭到尾只有他一個。因為當有一天他執意抽身離去,你會發現你的生活一片狼藉,到時候,懷音,你該怎麽辦?

等待她回答的時間很長,又很短。蘇淮聽到她輕聲說:“好,我知道了。”

漂亮的眼睛裏有柔軟的波影,像河底生長的青荇。蘇淮想,如果她真知道就好了。

一連幾天,陸沉都沒有回家。住在金棕榈頂層的總統套房裏,與貝漣漪隔着幾個樓層。

他那樣不愛熱鬧的一個人,這幾天陪着貝漣漪,走過了全城最熱鬧的所有地方。将過去二十八年拒絕的熱鬧,悉數贈送給了貝漣漪。

蘇淮彙報完工作準備離開,這幾天他不跟在陸沉身邊,而是酒店和家兩頭跑。

陸沉叫住他,聲音很淡,問:“她怎麽樣?!”

“很好。每天按時起床,吃飯睡覺上班,還給家裏添置了些花。”适時的默契在這個時候發揮作用,誰也沒有提及這個她是誰,但又彼此都清楚。

陸沉閉了閉眼睛,點點頭,示意蘇淮可以出去了。

但也就只有幾步,蘇淮又停了下來,轉過身看陸沉,說:“沉哥,我和懷音談了談。”

他睜開眼睛,眼底落在一片光影,流光绮麗,如同他人一般:“說了什麽?”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告訴她。這個世界并非絕對,她還很年輕,以後還有很多可能。”蘇淮說:“她答應我了。”

“很好。”

如同長久所求,終于到了塵埃落定的一刻。但為何覺得她的同意會如同晨鐘暮鼓一般落在心頭,令他惴惴而難安。

懷音這幾天有些心不在焉,走樓梯的時候晃了一下神,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好在沒有幾層,沒有折斷脖子,但是卡在高跟鞋裏腳腕卻劇烈的疼起來。她扶着扶手掙紮着站起來,強撐着走了幾步,只能無奈的給Amanda打電話。

姑娘來的很快,看到她狼狽的樣子瞪大了眼睛,無奈的将懷音的胳膊搭在自己的頸子上,一手摟着她的腰肢帶着她往前走,期間還不忘嫌棄她:“告訴了你不要自己到安全出口來,你看現在,出事了吧?”

金棕榈裏的荷官與其他賭場并無二致,人人眼中盯着的,除了美鈔還是美鈔。人情淡薄,習慣了也就覺得沒什麽。但是這世上總是有些變數,如同Amanda第一眼看到懷音的時候就想,這個嬌小的姑娘有些不一樣。

事實證明她的感覺是對的,後來懷音果然成了她在這裏僅有的能說得上話的人。

Amanda很高,淨身高有一七五。懷音比她矮了整整十公分,縮在她的懷裏像一只,唔,Amanda想了一下,小鹌鹑。

扶了懷音回更衣室,又找了領班給懷音請假。她那雙腳站着都是困難,怎麽可能工作。最後,親手将懷音送到了每天接送她的那輛黑色的車子上。

懷音縮在後座,盯着車窗外不停閃過的景色,目光驟然一停,然後對司機說停車。

車窗徐徐降下,有風順着縫隙拂到她的臉上。LV一月的風幹燥中帶着些微冷冽,亂了她的頭發,也讓她的呼吸有些紊亂。

修長的身形斜斜的倚靠着車門,微垂的頭發遮住了他的眼神,或許察覺到了她的注視,他揚起頭來。四目相對,陸沉眼神微動。

他走了過去,居高臨下的看她。張了張嘴,覺得嗓子處有些幹啞。

“在等貝漣漪?”反倒是懷音,和往常一樣的問他。

她微揚着下巴,脖子的弧線流水一般輕柔,穿了一件小V領的襯衣,露出精致的鎖骨,很美,讓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嗯。”他點頭,忍不住解釋:“她今天回國,我送她到機場。”

貝清輝是個盡職的哥哥,他看出了貝漣漪心中所想,所以非常識趣的在三天前就飛離了LV,并适時地,将貝漣漪托付給了陸沉。

“哦。”懷音點頭的時候,落在肩上的黑發随着她的動作微微晃動,映着落進來的日光,光影一般的滑動:“我不耽誤你,先回家。”

“好。”

貝漣漪提着行李出來,一眼便看見了背對着她的陸沉。她提起了行李,小心的走到他身邊,想吓一吓他,但是他很快的轉過身來,打破了她的意圖。

他左眉微挑,拿目光詢問她。

貝漣漪放下行李箱,笑着道:“本來想吓你一下的,可是你動作太快,沒有實現。”

“我不喜歡這樣,沒意思。”他說完,拎起她的行李箱安置在後備箱,轉首看她:“走吧。”

一瞬間,貝漣漪心頭湧上了一股怪異。但是對上他微微含笑的眼睛,她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也是,好看又成功的男人,怎麽可能沒點脾氣。可是越這樣,得到他的時候,才越有成就感。

幾天沒有回來,宅院裏一切照舊。只是客廳裏多了幾支花,除了休斯太太愛的鳶尾,多了百合與鈴蘭,還有,一只醫用藥箱。

陸沉脫了外面罩着的風衣扔到一邊,靠在沙發上,揉了揉不适的後頸,問:“誰受傷了?!”

“懷音把腳扭了,Dr Hodges過來看過,說沒有什麽大事,按時噴藥用噴霧,養幾天就能下床了。”順便的,蘇淮将噴霧放進藥箱裏,想着待會要把噴霧給懷音送上去。

“怎麽搞的?什麽時候的事?”他心頭一滞,幾個小時之前他們見過,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在金棕榈的時候,沒法上班,所以就回來了。”蘇淮攤手:“啧啧,腫的很有藝術。”

隔着虛掩的門,懷音在講電話。

聲音軟綿,帶着撒嬌的鼻音,軟的厲害。偶爾會笑起來,脆生生的,像風拂過風鈴發出的清脆聲。

陸沉在門口聽着她的聲音,眼前浮現的是她此時的臉龐。定然唇邊帶笑,兩頰染緋,活色生香。不同于在他面前時的距離,和小心翼翼。

他等了許久,等到懷音挂了電話,等到她躺下,昏昏沉沉的睡過去,然後,悄無聲息的推開了房門。

此時天光盡退,房間裏的窗簾沒有完全拉上,院子裏的夜燈透過縫隙落下一線光影,散落在被子上。她平躺着,黑色的長發波浪般鋪散在枕頭上,有幾縷垂在臉頰,随着她的呼吸微微一動。

手邊散落着那本她看過無數次的《小王子》,眼見有垂落到地上的可能,陸沉将它拿起來,被她着重标注的那一句,是小王子和狐貍的對話。小王子對狐貍說,正是我為我的玫瑰花費的時光,才使我的玫瑰變得如此重要。

陸沉心頭重重一跳,有什麽東西好似要穿過藩籬掙脫他的桎梏。他忍不住轉過頭,去看她的臉。

往日裏總是微蹙眉心,像一個滿腹心事的小老頭。如今淡淡的舒展着,露出了秋水眉本該有的細長如泓。睫毛微垂,緊閉雙眸。但是那雙眼睛,亦喜亦嗔,笑的時候入夏日星子墜落,不笑的時候平靜無波卻也氤氲生香。越過她秀氣的帶點肉肉的鼻子,再往下是她柔軟的唇瓣。

伸出的手在碰到她唇瓣的一刻驟然停止,陸沉如夢方醒一般倒退兩步,大口大口的呼吸,眼睛裏有着清晰可見的狼狽。

片刻的靜默之後,他将那本《小王子》放置懷音的床頭櫃,轉身離開。

帶門的時候小心翼翼,可是如果那個時候他能稍微擡一下頭。他會發現,那雙舒展秋水眉,不知何時,又輕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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