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當駱白和周昊海到達公社時,公社外面層層圍了好幾圈人,全都伸長脖子看熱鬧。

最裏層的是蔗農,正等着周永利或是北方豪商的資産證明。

徐東去外面一趟,回來後不慌不忙,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周昊海見狀,捏緊拳頭:“回頭看我不揍死他。”

駱白:“記得套麻袋。”

這時候有個穿着藍色工人服的年輕女人走進來,她身後還帶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

穿工人服的年輕女人就是制糖廠的車間主任,截胡徐東的‘高學歷’新人。

她跑了趟長京市,準備許多材料,還找來一名銀行職員以及銀行開具的資産證明。

此時的資産證明沒有後世的麻煩以及限制,尤其對于銀行大戶,會予以特殊照顧。

八十年代的人們壓根沒有把錢存到銀行的概念,距今短短幾年,觀念雖有所改變但也達不到後世人人将錢存進銀行的盛況。

周永利和駱父站起迎接那名銀行職員,後者打開公文包,拿出文件。

“這就是周永利先生于今日在我行開具的資産證明,所有不動産并流動資金初步估算,十五萬左右。”

嚯——

嘩然聲起,聞者豔羨不已。

萬元戶在西嶺村不少見,但十幾二十萬的,那就真的是有錢。

他們原先知道周廠長有錢,卻也料不到原來那麽有錢。

随後,駱父将駱母帶給他的存折、房産地契等攤開,放在桌子上。

“我全副身家也都放在這裏,沒有十來萬,但三四萬還是有的。”

駱父環視衆人:“我知道大家整年收入就靠田地裏幾畝糖蔗,糖價瘋狂下跌,連帶糖蔗價格也下跌。大家心裏疼得滴血,偏偏食糖滞銷,廠裏還不上錢,你們心慌,我們都能理解。我和周廠長一直在努力争取,争取你們能夠獲得最大的利益。”

蔗農們沉默,圍觀衆人也都安靜。

這是駱父第一次在他們面前敞開心懷暢談,也是西嶺村村民們第一次真正了解駱父為人。

暢談是了解的前提,而了解就是彼此信任的開端。

任何以發展經濟為目的的改革,不是執政者的一言堂。

真正開展實施并在改革道路上前行的,恰恰是默默無言的人民群衆。

駱父铿锵有力:“如果沒有市場渠道,如果我們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們絕不會阻撓,絕對積極配合!但是現在,盡頭是光明平坦的道路,我們可以保證你們——西嶺村所有蔗農,今年不僅不會血虧,而且是大賺一筆!”

駱父和周永利目光炯亮,猶如黑暗中明亮的火炬。

在場的蔗農幾乎被說服,而圍觀的村民們心潮起伏,激動澎湃。

九十年代,經濟開始騰飛。

整個華國朝氣蓬勃。

上下百年,再無哪個時期及得上此時的蓬勃旺盛和純真美好。

一輩子大字不識的農民們或許會被愚弄,但此時的他們無疑非常容易交付信任。

至少圍觀的村民,改變了以往對駱父淺薄的印象,心中打下擁戴他的基礎。

啪啪啪——

清脆的鼓掌聲從人群中傳來,吸引衆人的目光。

只見人群中走出五六個人,盡是西裝革履的打扮。

如今的年代,很少有人穿得這麽正式。

而走進人民公社的幾人,梳着大背頭、打了摩絲。筆直的西裝褲,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鞋。後頭幾人還提着手提箱,腰間別BP機。

瞧着像是香港電影中走出來的大人物,讓人心生敬畏。

在場不少人露怯。

周昊海偷偷‘嘶’了聲,小聲:“好酷。”

駱白面無表情:“經典炮灰。”

周昊海:“??”

駱白:“港影中,出場牛逼轟轟,三秒之內全滅。”

故稱,影史經典炮灰。

周昊海:“……”

仔細想想,好像這身打扮的,的确全場最佳團滅。

總結太精辟,應該如何誇贊駱大寶?

為首者,正是唐鎮。

唐鎮十幾分鐘前就到了,站在外面恰好圍觀剛才那一幕。

而他正是故意挑選群情激動之時站起來。

“說得好,我聽完也覺得很感動。不過,我有個小小的問題——你們兩人全副身家加在一起,最多算成二十萬。可是買下田地裏的糖蔗,還有周廠長去年打的白條,少少估算四十萬。還了二十萬,那剩下的二十萬呢?”

唐鎮轉身面對蔗農:“周廠長就是賣掉他的制糖廠,連帶地皮,他也湊不到二十萬。二位,表面話說得特別漂亮,但就是沒把實話給大家說明白。我不同,我們做生意最講誠信。糊弄誰都不能去糊弄人民群衆。”

他先自我介紹,然後說道:“想要收購糖蔗的老板非常誠心,他也開具資産證明,證明我們完全有能力負擔所有糖蔗價款。”

兩名西裝革履的銀行工作人員打開公文包,拿出裏面的資産證明。

随後,唐鎮接過另一名工作人員的手提箱,打開來——裏頭是整捆藍色鈔票。

圍觀者睜大眼睛瞪着那麽多的鈔票,驚得直咽口水。

唐鎮拿出兩塊磚頭似的鈔票:“這裏有十萬塊,我們是帶着誠心來的。錢放這裏,是定金。合同在這邊,拿了定金,簽下合同。回頭我們收了糖蔗不給錢,盡管去告。照勞動法,不給錢就是犯法,你們去告就能拿三倍賠償!”

于農民而言,合同就是電視裏演的,大城市大公司大領導和國外做生意才會簽的高級東西。

這是虛的,沒啥用。

但唐鎮提到法律,恰恰中了他們的七寸。

犯法,在小老百姓眼裏等于一輩子全毀,跟死刑等同。

可見法律在他們心中有多神聖。

唐鎮:“如果錢不夠,我們還可以去銀行裏取。哪怕是真沒錢,銀行也肯貸款。風險我們擔,絕不會讓你們吃虧。”

圍觀群衆和蔗農們竊竊私語,安靜和沉默被打破,局面好似傾向唐鎮。

駱父和周永利臉上冷得能掉冰碴子,但他們此刻也沒有好辦法。

錢,确實不夠。

十萬塊現金,确實也拿不出來,多半是不動産。

周永利給蔗農打的是白條,人家直接給出合同。

唐鎮有備而來,反觀周永利和駱父,方方面面不齊全,連市場渠道也是口頭上說說,沒見半個影子。

兩相比較,勝負可見。

周永利腦袋發昏,下意識想到借貸。

大不了他今天就去跟銀行借貸,直接買下蔗農所有糖蔗,撕掉白條。

哪怕背下幾十萬債務也無所謂。

唐鎮穩操勝券,等待完全沒有懸念的結果。

周昊海咬牙:“驢犢子!”

駱白上前,來到駱父身旁,看了眼桌面上的合同,卻是半個眼神也沒給旁邊的鈔票。

他直視唐鎮:“姑父。”

唐鎮皮笑肉不笑:“大侄子,姑父知道你聰明。不過再聰明,總歸不是妖。大人的事,你摻和不了。”

自家女兒三番兩次栽駱白手裏,唐鎮當然記恨駱白。

他知道駱白聰明,但也不以為意。

再聰明,他也是個未成年,不滿十五。

他還能鬥得過浸淫商場多年的自己?

智商再高,也是個沒見過大世面的農村土鼈。

自以為有幾分小聰明,愛出頭、愛逞強,博關注。

這類人他見得多了,多半會跌個大跟頭。

駱白低聲:“這十萬塊是姑父自個兒出的吧,家底估摸都掏空了。”

那八屏市豪商在南越省四處收購糖蔗,流動資金本來就不多。原先就打算空手套白狼,壓根拿不出十萬塊。

唐鎮急于讨好八屏市豪商,又為了确保拿下西嶺村糖蔗萬無一失,恐怕會自掏腰包先頂點現金。

其實唐鎮和駱從詩夫婦敢算計西嶺村的土地,家裏也是有錢。

長京市富豪圈子裏,勉強擠得上末尾。

但那些錢多數是不動産,真正能應急的錢不多。

何況為了讨好八屏市富商和長京市土管局那位科長,唐鎮花了很多錢。

十萬塊,其中兩萬屬于借貸。

唐鎮的底突然被摸清,心裏咚地一聲,略微不安。

駱白沖着唐鎮龇牙笑。

唐鎮心驚肉跳,莫名的恐慌席卷心頭。

駱白把農業期刊傳真過來的報紙拿給村支書看,在他身旁耳語幾句。

村支書不時點頭,神情從肅穆到震驚,最後恢複平靜。

周永利和駱父也聽了駱白幾句話,神情變化和村支書一模一樣。

平靜,完全看不出深淺。

唐鎮不由焦慮,他就在旁邊看着他們竊竊私語,偏偏無法從那平靜的表情裏看出點信息。

這群土佬冒,到底在密謀什麽?

裝的!全是裝的吧!

他們肯定拿不出錢。

整個南越省都被打過招呼,他們找不到市場渠道。

長京市那幾家銀行也确定過,不會答應周永利的借貸請求。

他們沒人脈、沒有錢和市場渠道,完全處于劣勢,絕對剛不過!

慢慢地,唐鎮冷靜下來,篤定駱白等人虛張聲勢。

他冷笑着看他們演戲,看能演出什麽花來。

村支書:“交給我吧。”

他站起來,環視衆人:“大夥都安靜,聽我說句話。”

村支書是正兒八經的黨員,在西嶺村幹了十來年,因此威信很高。

他一開口,整個公社都安靜下來。

村支書:“現在的情況就是大家見到的,一邊是唐先生帶來的十萬塊定金和合同,另一邊就是周廠長的擔保。”

“一邊是壓低百分之十的價格,一邊是提高——不過剛才我們商量一番,決定換個方案。如果你們不讨回白條,不逼周廠長把制糖廠裏滞銷的食糖廉價賣給那位八屏市老板,而是相信他,給他兩個月時間。那麽,他将會以賣出去的每噸糖價的百分之五的價格收購。”

“或者,還是以原來高于市場價百分之十的價格收購,但是當場還完所有債款。”

“聽憑你們選擇。”

唐鎮聽完後,直接嗤笑出聲。

果然狗急跳牆,提的什麽破主意?

前兩年糖價最高時,收購糖蔗價格也才110每噸。

現在蔗農都以為糖價暴跌,他們還以糖價百分之五收購……傻子才會答應吧?

周永利和駱從書不會真聽信一自作聰明的小孩,病急亂投醫了吧?

哈,那他可能不需要土管局科長出手就能低價收購唐鎮的制糖廠。

只需要等他們宣告破産就行。

唐鎮雖知糖價會上漲,卻不覺得能暴漲到哪裏去。

最多比之前的糖價高幾百,畢竟北方虧損的慘狀歷歷在目。

周永利搞這一出,只要他們跟銀行打聲招呼,拖上個把月不借貸給他。

他直接破産,他們再出面,以更為低廉的價格收購西嶺村糖蔗……

再者,蔗農再愚昧,應該也能看清情勢——

下一刻,蔗農展開激烈讨論,分為兩派。

少部分選擇冒險高價賣給周永利,大部分保守選擇當場結清賬款。

但在場所有蔗農竟無一人選擇唐鎮這邊的——

愚民!

果然是群愚民!

他就等着周永利破産,眼前這群愚民跪下來求收購!

駱白:“是不是覺得他們都愚蠢不堪,一窩蜂擁向那看似虛假的高利益而放棄你這實實在在的錢?”

唐鎮面色鐵青。

駱白:“不要小看人民群衆的智慧——你知道你剛才像什麽嗎?像個搞傳銷的。”

周永利不懂傳銷是什麽。

駱白:“打個比喻,公車上打開個易拉罐蓋子說自己中獎,但不想去北京兌獎于是半價賣出去的騙子,懂嗎?”

“你口口聲聲說誠信,卻硬是壓價咬牙不松口,這是趁火打劫。你又說風險全自己擔——蔗農辛苦耕種整年,一旦遇到政策更改、市場變化、産品滞銷、供過于求甚至霜凍、幹旱,那就可能是血本無歸的下場。這些,全都是蔗農……應該說是全華國所有農民自己必須承擔的風險,連國家都不可能替他們擔的風險,你憑什麽誇口替他們擔?”

“小人物眼界被局限,看不懂市場的風雲變幻,浮沉随波逐流。但要是小瞧他們的智慧,可是會狠狠栽個大跟頭的。”

華國第一村當是吃素的嗎?

當年變革最前頭的,就是眼前這群‘愚民’啊。

農業是根本,是他們眼中能看到的所有,唯一的倚仗。

突如其來的市場開放打破常規,難免慌亂。

一旦見到光,就會拼命抓住。

唐鎮咬牙切齒:“我看你們能拿出多少錢!整個長京市所有銀行,我保證你們貸不到一分錢。”

駱白目光憐憫:“你是不是忘了信托?”

唐鎮一愣:“什麽?”

此時,公社外進來三人,普通的藍色工人裝,卻都手提皮箱。

皮箱打開,一捆捆藍色百元大鈔,總共三十萬。

唐鎮面色慘白,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這一幕。

信托,于八十年代如雨後春筍破土而出,卻因經營不善、盲目擴張一次次失敗,且在計劃經濟下,根本開展不起來。

九十年代初,沒人相信信托這玩意兒。

但恰恰是九十年代,信托經過不斷地生長、拔除,最終成為後世現代金融體系四大金融制度之一。

駱白的資産幾乎交給信托理財,所以他提錢的時候根本沒走銀行程序。

那八屏市的豪商和土管局科長在長京市銀行打的那聲招呼,等于白忙活。

其實這些都是駱白的資産,就算存在銀行,他要提出來也只是時間問題。不過與其花費四五天時間等待審批,不如直接找信托。

畢竟老客戶,完全不介意給臉充場面呢。

唐鎮瞪着駱白,荒謬地想到岳母常挂嘴邊的邪性。

駱白面對唐鎮,龇牙笑,十分燦爛。

這哪是邪性?

分明是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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