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輛不起眼的黑色懸浮車駛入軍部海洋研究院森嚴的圍牆裏。車頭上小巧的六角金日徽昭示着這是一輛教廷專用車輛。
車停在大樓門前, 一位身穿深藍法袍, 面容俊秀, 拄着拐杖的年輕神父走下了車。
他的出現, 立刻引起了人們的觀衆。衆人紛紛放下手中的事,側目以視, 竊竊私語。
“是他嗎?”
“就是他!這兩天新聞上到處都是他的臉。”
“本人看着好年輕呀。”
“這張俊秀的臉做神父真有點浪費。他可真從容優雅,不愧是能和聖光呼應的人!”
神父臉上帶着溫和禮貌的笑意,在衆目睽睽之中,緩緩步行朝前臺走去。
“抱歉。”終于有人忍不住攔住了他, “您是米切爾神父,是?召喚了聖光, 讓聖主顯靈的人就是您對?”
那位中年女子激動地抓住了伊安的手,低頭吻他的法戒:“能見到您實在是我畢生的榮幸。請您為我祈福,神父。”
“願聖主庇佑你的靈魂, 女士。”伊安将手輕柔地放在了女子的頭上,“只要你信念堅定不移,你真誠的禱告必定會被他聽到。”
“神父,還請您……”
“還有我!”
人群開始朝這位年輕的神父聚攏,全部都帶着虔誠而激動的目光。
“女士們,先生們!”一道高聲響起來, “我相信米切爾神父非常樂意為你們禱告,但最好集中在周末,在他的教堂裏。現在,請允許我将神父借走。我們還有比禱告更加重要的公事要辦。謝謝!”
一位高級主管帶着幾名保安趕到, 将伊安從熱情的人群裏挖了出來,就像護送一位被粉絲圍堵的大明星一樣,把人給接走了。
“您現在是弗萊爾的大名人了,米切爾神父。”主管非常體貼地配合着伊安的腳步,“我相信這兩天來,您的教堂肯定人滿為患。大半個弗萊爾的人都湧過去,想見識一下您這位能召喚聖主顯靈的神父。”
伊安回以苦笑。
奧蘭公爵的長子潛水被困深海,而後奇跡生還的故事,這兩日已傳遍了整個弗萊爾星。
一個熊孩子貪玩遇險并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但是傳說中的聖主終于顯靈,喚醒了深海中沉睡百年的機甲救了他們,這可是難得的頭條熱門新聞。
在這個偏遠的,以農業和畜牧業為主的邊境星球上,人們善良純樸,教徒的虔誠度可遠遠高于繁華的帝都。聖主顯靈即使在西林教廷都是極為罕見的事,發生在這顆星球上,那簡直就是可以永世流傳的奇跡。
“只有最虔誠的信徒,才能召喚聖光。”高官充滿敬仰地看着年輕的神父,“而我很有幸能認識您,神父。”
“只要信仰堅定,聖光就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先生。”伊安彬彬有禮地欠身,随着對方走進了一間會客室。
一身紅袍的卡羅爾主教已在裏面,正同幾名高級軍官在說話。
見到伊安進來了,卡羅爾露出了他标志性的親切熱情的笑。伊安欠身致意。兩人都對數日前發生的口角和分歧心照不宣。
屋內還有一個重量級人物,弗萊爾星的領主,奧蘭公爵。他還身兼弗萊爾總督一職,身邊跟着四名政府官員,其中一名幹練的女士還是伊安很熟悉的政府發言人。
人們相互的寒暄非常簡短,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心不在焉。
“諸位,我們可以開始了?”
随着高官的聲音,房間內光線暗了下去,會客室的一面牆壁無聲移開,露出背後的房間。
那是一個小型水族館,呈U字型成列了十來個箱子。幽幽的藍光從水箱頂部照下,每個箱子裏,都關着一個黑色的猴身魚尾的水怪!
“這些是我們的無人機從海底誘捕到的幾個樣本。”高官說,“它們有雌有雄,都非常健康,而且活躍。”
伊安雖曾近距離接觸過這些水怪,但如今才親眼看清了它們的樣子。
它們渾身漆黑,皮膚上沒有毛發和鱗片,只覆蓋着一層粘液。它上半身像靈長類動物的幼崽,一對幾乎占據了三分之一個透露的黑色圓眼睛,不見眼白。吻部凸起,尖齒獠牙,手臂細長,五指尖銳,身軀短小,而下身是一條海鳗似的長尾。
“它們有腳?”卡羅爾盯着一個水箱裏的水怪,露出嫌惡的表情,“真是亵神的東西……”
那只水怪的雙腳已退化成兩根極容易被忽略的細肢,位于腰腹下側。
“那是還沒成年的幼崽。”高官說,“随着年齡增大,它們的下肢會徹底退化。你看,這一只是我們抓到的最年幼的‘海偶’——這是它們的學名。”
一個官員湊近水箱,盯着那個只有拳頭大小的“海偶”幼崽看了看:“就像一個流産的人類的死胎……啊抱歉,主教,神父……”
卡羅爾和伊安都忍着不悅,勉強笑了一下。
高官說:“它們是卵生的冷血動物,雌獸每次産卵三到五枚,孵化周期是四周。從破殼到性成熟,是三個月。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些海偶都是今年夏天才孵化出來的,年紀最大的也才兩個月,都還沒有到繁殖期。”
“可這玩意兒還有很多游竄在外面的海裏,對?”卡羅爾指着一只趴在玻璃箱子上朝他嘶鳴吐舌頭的水怪,“再過兩個月,它們就成熟了,就可以生出一大堆卵,孵化出成群的小怪物來了。”
“情況沒有那麽糟糕,主教。”高官幹笑道,“它們喜溫怕冷,但是又受不了紫外線的照射。海裏能給它們生存的地方其實不多。尤其,弗萊爾的冬天快到了,海水溫度不夠,它們的卵沒法孵化。我們正在和軍部商議一個清繳計劃……”
“這些怪物,”奧蘭公爵開口,渾厚而嚴厲的聲音立刻引得所有客人轉過頭來,“是怎麽會出現在沉船裏的?”
“這應當問軍部的人了。”高官立刻把燙手山芋丢給了在場的幾位軍官。
一名上校尴尬地咳着,摸了摸帽檐:“那是上上任總司令官的事了,公爵大人。根據資料記載,剿匪戰鬥中,鯊齒號’收繳了一批海盜艦上的物資,其中就包括一箱子不知道是什麽生物的卵。在它沉沒後,當時的軍部将船上重要設施和彈藥都清掃走了。他們掃描全艦的時候,誤将這些卵當作了……咳……當作了艦上食堂的儲備糧食……”
“噗……”黑暗中,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
伊安同卡羅爾交換了一個一言難盡的眼神。
“所以,”公爵的口氣聽得出他很明顯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怒火,“他們就把這些危險的東西丢在海底,任由它們孵化了出來?”
“這都是巧合。”軍官辯解,“‘鯊齒號’沒有記錄這一批卵。而誰都沒想到會有什麽生物的卵能沉眠一百多年還能孵化的!天知道‘海偶’是什麽玩意兒?”
高官立刻補充說明:“‘偶’是遠古人類對變異同類的稱呼。它是一個龐大族群的統稱,下面還有近百個分支。這些海偶就有少量的人類基因。其實按照記錄,它們都是古人類失敗的基因試驗的産品……”
“閉嘴。”公爵說。
高官立刻識趣地關上了嘴巴。
公爵又問:“它們孵化出來有陣子了,怎麽在那倉庫裏活下來的?”
“它們吃魚。”高官說,“它們出不去,但是魚能從彈孔裏游進來。它們會發出一種聲波,吸引魚類。當然,根據令公子和修斯少爺的描述,它還同類相食……”
屋內陷入短占、壓抑的寂靜之中。
伊安沉穩平和的聲音響起:“這些‘偶’,本來應該被人類留在了古地球上的。可是現在,它們卻出現在了這裏,作為入侵生物,對我們的生态造成嚴重威脅。是只有弗萊爾這麽不幸,還是在其他地方,也存在這樣的生物?它又是怎麽從古地球被帶來的?甚至,是不是有人在偷偷培育它們?目的又是什麽?”
屋內的人類陷入泥澤般的沉默裏。只有水族箱裏的海偶在不停地抓撓嘶鳴,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我不會讓弗萊爾的海洋被這種惡心的生物破壞。”奧蘭公爵沉聲道,“它們必須被清掃幹淨!我知道修斯将軍日理萬機,我決定親自動手去做這個事。”
那名軍官還有話說,公爵已不客氣地喝道:“我不管皇帝給了将軍什麽權限,弗萊爾是老子的封地,是老子的家!現在我要把後院水塘裏險些吃了我兒子的怪物趕盡殺絕,沒有人有資格對我指手畫腳!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阻止一個男人捍衛他的家,保護他的家人!”
屋內再無一人敢出聲了。
離開研究院的時候,卡羅爾護送腿腳有些不便的伊安走向側門的門廊。
“你的表現再度刷新了我的期待度,小師弟。”四下無人,卡羅爾熱情地贊美着,“居然召喚出了聖光,我都要嫉妒你了,伊安。聖主真的顯靈了?”
“聖主的奇跡無處不在,師兄。”伊安一本正經地回答,“光芒照耀之處,所有的悲和喜都是他的恩典。”
“當然的,我的兄弟。”卡羅爾眉毛輕挑,“将所有的幸運都歸位聖主顯靈,這對我們很有益。大主教對你相當滿意。我想他肯定已經私下表揚過你了。”
“大主教确實已經親□□問過我的傷勢了。”伊安說,“他認為這個事,能讓公爵投他票的動機更加合理化。”
“還有什麽比救了他的兒子更讓他感激的呢?”卡羅爾道,“你可真是我們的幸運小白鴿,伊安。大主教也和我說了,這樣保持下去,等我調回西林後,接手我這職位的人,非你莫屬了。”
卡羅爾體貼地為伊安拉開了車門,送他上車。
“接下來可有好戲看了呢。”卡羅爾朝遠處使了個顏色。
奧蘭公爵正帶着他手下的官員,同那兩名軍官在交談。看起來氣氛有些劍拔弩張。公爵的女發言人橫眉冷眼,顯然在指責軍方的疏漏給政府的工作帶來了極大的麻煩。
“公衆不需要知情?”那位女發言人憤慨激昂的聲音傳遍了左右,“等到他們出海或者潛水游泳的時候,被那群怪物吃了,他們不知道也得知道了。您把人民的生命這麽當作兒戲,這是您身為一個軍人的自覺嗎,長官?”
對方那個軍官被她咄咄逼人的氣勢鎮壓得都有些口齒不清了。
“瞧,已經開場了。”卡羅爾對伊安說,“清掃那些怪物必須動武。這要用到機甲,槍支彈藥,甚至大量人力。而公爵的理由又相當合情合理。畢竟,萬一弗萊爾清掃水怪不利,這些海偶被帶到了別的星球上,比如,帝都?”
公爵敏銳地感覺到了他們的視線,側頭冷冷地瞥了一眼。
“那可是整個人類的災難了。”伊安淡漠道,“我想香榭宮的那位應該會從多方面考慮,适當放寬一點對公爵的限制。”
“我還真期待看到公爵和修斯将軍正面對峙呢。”卡羅爾一臉幸災樂禍,為伊安關上了車門。
伊安的車離教堂越來越近,路邊的人和車輛就越來越多。這些都是從弗萊爾全球各地趕來朝聖的信徒。而這個狀況,持續了已有兩日了。
伊安從治療艙裏出來,只休息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發現,拜媒體所賜,他在一夜之間成為了弗萊爾的名人。
各式各樣的人擠滿了他的小教堂。
乞求聖光、聖水的,前來禱告忏悔的,親自前來捐贈的,希望能由伊安主持洗禮、婚禮的。還有大量單純想一見他本人的信徒,甚至還有幾名來求愛的莽撞的小夥子……
伊安的手下只有一名執事和四名兼職助理,根本忙不過來。幸好公爵夫人及時派來莊園裏的仆人和機械侍,幫助維持秩序。
縱使這樣,伊安依舊每天從早忙到晚,重傷未痊愈的腿得不到休息,始終有些酸痛,讓他不良于行。
這一日,伊安照例一直忙到傍晚。在教堂關門後,他才終于有空坐下來用晚飯。
而過度的勞累令他沒有什麽胃口。想到白日裏見到的那些罪惡的人造生物,神父更是有些食不下咽。
“我去散個步。”他拿起了拐杖。
“您應該多休息一下的。”卡梅倫太太關切道,“您從早上起來到現在,連個坐下來的機會都沒有。”
“醫生也讓我多運動一下這條腿,以防肌肉萎縮。”伊安笑了笑,“放心,我就去海灣裏走走,那裏很清靜。”
教堂後的海灣屬于帕特農莊園的領地,外人不能随意闖入。所以伊安也不擔心會有人來打攪他。
烏金已西沉,晚霞也消退在了天之涯、海之角。
天空成了星辰的專場。被風暴清掃過的天空晴朗得不可思議,星河自東向西蜿蜒着,似一流散落在墨色穹頂上的碎鑽。
那是距離巨鯨座最近的一個星系。巨鯨座的人類給它起名為“天龍座”。因為它的外形看起來,酷似古華夏族文明裏的神獸“龍”。
雖然肉眼看着近在咫尺,但是天龍座距離巨鯨座有着近百萬光年的距離。相傳聖主當年就曾去過天龍座,在那裏尋找着他失聯的同伴。
漲潮海浪如母親的手,來回輕輕拍撫着沙灘,哄着這片大地安靜沉睡。
伊安站在沙灘邊的草地上,眺望着星光下的海灣,注視着這片深藏着危機和殺戮的安詳美景。
夜風輕輕吹拂,伊安忽而轉過了頭。
先前還空無一人的身後,站着一名金發少年。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只不過幾天沒見,少年似乎又竄高了一截。之前看着還稚嫩的肩膀變得厚實起來,修長的骨架在風中舒展,仿佛眼見着都還在不斷地生長。
那面孔,依舊稚氣未脫,棱角柔和,眼神卻是凝聚了起來,那是一種遠超年齡的成熟。
有一種執着和堅毅,透過少年尚需敲打雕琢的輪廓,散發出了它遮不住的鋒芒。
“萊昂……”伊安輕聲喚着,把後半句“你長大了”咽了回去。
“神父……”少年踯躅着,想要走過來,又邁不出腳步。
伊安朝他笑了起來:“完成了覺醒的人就是不同,整個精神面貌都變了。站那兒做什麽?過來讓我看看。”
少年擡起頭,深深地看了神父一眼,朝他走了過去。
他的氣息也不同了。伊安敏銳地發覺。
作為進入青春期的Alpha,萊昂的信息素開始變得醇厚而濃郁,開始由糖水向酒發酵而去,不再含有過去那一股聞着就覺得心軟的甜甜奶香氣了。
他開始逐漸變得更加有吸引力,更加吸引Omega。他的智力和性格,也都會産生巨大的變化。
他會很快就不滿足于跟在神父身後團團轉。他會走出去,結識更多的朋友,建立自己的社交圈,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用自己的手去觸摸大地,海洋,和浩瀚天空。
失落的輕煙袅袅飄起,随即又被欣慰和驕傲的大風吹散。
萊昂就着昏暗的星光,凝視着神父帶笑的俊秀面容,越發有點擡不起頭來。
“你……的傷怎麽樣了?”他支吾着問。
“好多了。”伊安說,“你呢?我聽說你初次覺醒,能力測試就達到了A+。雖然Alpha們體能都非常強悍,但是你的數據特別好,簡直是天生的戰士。我想公爵肯定非常驕傲。”
“還湊合。”萊昂有些羞赧,“他給那些水怪搞得焦頭爛額,沒工夫管我。”
“你父親對你很關心的,萊昂。他只是不善于表達。”伊安轉身,繼續朝前走,“我還以為他會因為這次你闖禍而懲罰你……”
身軀被一雙從身後伸過來的手臂緊緊抱住,後背貼上了滾燙的胸膛,毛茸茸的金色腦袋靠在了他的肩上。
溫熱的液體浸透了神父單薄的襯衫。
伊安聽到了少年抽鼻子的聲音。而随着啜泣,摟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