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父親什麽都告訴我了。”萊昂把整張臉都埋在伊安背上, 像一只樹熊死死攀着他賴以為生的樹。

“他的過去, 他和爸爸, 還有他和你的……協議。”

伊安放下了心底的一塊石頭。他沒有估計錯。公爵确實一直将萊昂視作自己真正的繼承人。

“對不起……”萊昂鼻音濃重, “伊安,對不起……我對你說了那樣的話……”

“那不怪你。”伊安把掌心覆在少年微微顫抖的手背上, “你當時被荷爾蒙操控着,你都不是你自己。而我了解你,萊昂。所以,我也從來沒有把那些話放在心上。”

“可我不能原諒我自己。”萊昂不住抽着鼻子, 哼哼着,熱淚止不住地往外冒, 全蹭在了神父的襯衫上。

“被荷爾蒙操控就可以做出傷害你的事來嗎?我是人,不是動物。我發過誓的,伊安。我發過誓永遠不會傷害你。”

“你只是說了幾句氣話。”伊安拉開萊昂的手, 轉過身去,捧起他的臉,“一切都過去了,萊昂。嘿,看着我,小夥子。都這麽大的人了還哭鼻子, 別的孩子會笑話你的。”

“這是最後一次了。”萊昂用力地抹了一把臉,通紅的眼睛和鼻頭是那麽惹人憐愛,“科爾曼的勇士,只流血汗, 從不流淚!”

“我知道。”伊安更覺心酸,“有時候真希望你不要長大,能永遠天真,無憂無慮。”

“我卻恨不能一夜之間就長成一個大人。”萊昂低聲道,“反正做孩子的煩惱也不少,那為什麽不做一個至少更獨立,擁有更強大力量的成人呢?”

伊安無言以對了。

海水輕輕沖刷着礁石。天空是如此低,漫天星鬥仿佛随時都會跌落進大海裏。

伊安和萊昂并肩坐在一塊橫倒的樹幹上,脫了鞋子,把腳泡在清涼的水裏。

萊昂坐沒坐相,緊挨着伊安,腦袋半靠在他肩頭。這依戀的姿态如此虔誠,倒讓伊安舍不得把他推開。

“伊安,卡羅爾主教這樣算計你,你不生氣嗎?”萊昂問。

“所有挫折,都是聖主對我的考驗。”伊安平和地回答。

萊昂低頭朝神父放在腿上的手瞥了一眼,那裏有一枚新的戒律戒,黃銅色,更加不起眼。

“他們都說你是經受過考驗的,最虔誠的信徒。因為只有最虔誠的呼喚,才會得到聖主的回應。”萊昂說,“我想起在太陽神像那裏,你對我說過的話。确實,如果聖主的顯靈都是為了救難。那他不顯靈,反而還意味着太平。”

伊安轉動着戒律戒,微笑着問:“被困在海底的時候,你怕嗎?”

“我才不怕呢!”少年脫口而出。可迎着神父清澈的目光,他筆直的話鋒彎了下來:“有……一點……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伊安握住了他的手:“我也很害怕。我怕沒辦法救回你。而幸好,聖主聽到了我的禱告。他讓奇跡發生了。我很遺憾當時暈過去了。聽說你那時候可帥氣了,機甲戰士?”

萊昂暗自得意地撇了撇嘴:“湊合。機甲是破的,一上岸就散架了。那個,你都禱告了啥?”

伊安說:“我許諾将自己全身心,全靈魂,都奉獻給神,終其一生只侍奉他一位。”

萊昂愣住,慢慢地轉頭注視着伊安安詳的側顏:“就是說,你會永遠做個神職人員?”

“是的。”伊安說,“我宣誓永不放棄我的信仰,終身守護聖光。”

“為什麽!”萊昂激動大叫,“這太過分了!”

“這是我和聖主的交易。”伊安容色鎮定,“我們不能無條件地向神提要求,而必須要用我們在意的東西去交換。我以我對聖主的絕對忠誠,換取你的性命。我覺得這個交易已經太劃算了。”

“可是……”萊昂的心頭冒着焦煙,“你的一生那麽長,就不能再有改變了?萬一你有了別的想法,想脫去這身法袍……”

“那我就會被聖主降罪,受到嚴厲的懲罰。”伊安說,“我的信仰如果不堅定,我就違背了自己的誓言。”

少年渾身顫抖:“可你也對我說過,随着成長,閱歷增多,人的思想觀念是會改變的。”

“那我就要不斷地鞏固自己的信仰。”

“給自己洗腦嗎?”

“萊昂!”伊安有點不悅了。

萊昂低聲道:“都是為了救我,你才這麽做的。”

“不。”伊安将萊昂拉過來坐下,“這是我的選擇,萊昂。我甘之如饴,你不用為我擔心。我會畢生都為你禱告和祈福。我願意做你的守護使,陪着你成長。”

少年的顫抖逐漸平息。他低垂着頭,把面容浸在夜色中:“你會一直守護着我嗎?”

“當然。”伊安雙手把他的手包裹在掌心,“我當然會陪在你身邊。我還想看着你取得成功,走向勝利的寶座。你的福祉,你的未來,将永遠被我放在心上。”

萊昂良久地沉默。

伊安輕拍着他的肩:“你已經知道了我和令尊的合作,我們雙方的關系今後還會越來越緊密。我們可以繼續長久地做朋友,萊昂。”

少年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看起來并沒有徹底釋懷,但是暫時選擇了妥協。他确實在飛速成長。而長大的最明顯的一個表現,就是開始學會對現實妥協。

“對了。”萊昂從口袋裏掏出兩張已被他坐得皺巴巴的信函,“我是專程給你送這個的。”

一張是生日會邀請函。萊昂納多·科爾曼少爺,将會在本月二十二號滿十三歲,奧蘭公爵決定在帕特農莊園給長子舉辦一個生日宴會,表示慶祝。

“父親說,等我再大一點,他會想辦法給我讨個爵位,男爵什麽的。”萊昂不大在意,“總之,這是個親友宴會,不用準備得太隆重。”

“我會精心為你挑選一個生日禮物的,我的少爺。”伊安笑意明媚,又打開了第二張信函,“親愛的同學,我們很榮幸地通知你成為花都公學……”

伊安刷一下站了起來,滿臉狂喜:“你被錄取了!”

“是啊。”萊昂滿不在乎,伸了個懶腰,“早知道花都這麽容易考,我當初就應該去報考‘克洛伊公學’的。”

“喂,差不多就行了。”伊安道,忍不住歡呼,“我一定要給你準備一個超級棒的禮物,我發誓!慶祝你覺醒成功、滿十三歲,并且還憑借自己的本事考取了名校!”

伊安忍不住捧起了少年的臉,在他額頭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萊昂渾身巨震,一動不敢動。

“你是神最美好的傑作,萊昂!”伊安歡快大笑,“我真為你驕傲!”

萊昂踢打着浪花,看着神父打開手環上的電筒仔細着錄取通知書,一邊讓涼爽的海風帶走身上的燥熱。

“對了,你和肯特那事,最後怎麽了解的?”伊安突然想了起來。

“我們言和了。”萊昂說。

事實上,修斯将軍親自帶着全家人拜訪了帕特農莊園,向救了他長子的萊昂表示感謝。兩個少年在雙方家長的見證下握手言和。

“謝謝,哥們兒。”肯特大大方方地拍了拍萊昂的肩,“老實說,我們倆後面一起砍那群怪物的時候,還挺爽的。”

萊昂一張俊臉繃了半晌終于繃不住了,噗哧笑道:“是的,是挺酷的。”

肯特又湊到萊昂耳邊,說:“如果你喜歡我妹妹,我可以幫你制造點機會。”

“謝謝。”萊昂客氣道,“但是我和桑夏只是朋友。對了,如果你們再欺負她……”

“我已經教育過盧克,他知道輕重了。”肯特已快成年,自然不會去和幼小的庶妹計較,“總之,等你入學後,加入兄弟會。我很多朋友都想認識你。”

“交新朋友的滋味不錯?”伊安笑。

“還湊合。”萊昂哼了哼,“父親也要我發誓,這次無論如何得在花都讀到畢業,不然他會真的打斷我的腿。”

“令尊接下來會有許多事操勞和煩惱,你最好乖乖念書,別給他添麻煩的好。”

“我知道。”萊昂說,又問,“伊安,皇帝真的覺得我父親是威脅嗎?”

伊安坐回少年身邊,攬着他的肩,試圖用自己單薄的胸膛帶給他一點安全感。

“每一場權力的交接,都伴随着血腥殺戮。有時候并不是我們無心去争奪就能幸免。而是我們已經被推上了那個擂臺,就必須去戰鬥,去殺死對方,才能存活下來。”

“那我父親會有危險嗎?”

伊安緊緊摟了樓萊昂:“公爵是個謹慎而聰明的人。我也會盡其所能地幫助他。而你,萊昂,我也會不惜一切保護你的。”

可我寧願不要。少年在心中默默地說。

有時候,我寧願你不要對我這麽好……

“你看這星空,美得就像夢境。”伊安眺望天空,微笑輕柔,“今夜映在我們眼中的星光,也許來自百萬年前。甚至有一道光,就來自我們的母星地球。這多麽難得。也許在這一道光折射的瞬間,古人類還在地球上安詳平靜地生活着,根本沒想到自己會遷徙離去。而弗萊爾星折射出的星光,也會在某一個夜晚,照亮某顆星球上,某個人的眼睛。”

伊安看着萊昂,眼中星光閃耀:“所以,不要太糾結于眼前的困苦,你的未來正在前方閃着光。”

萊昂把伊安送回了宿舍,看着他房間的燈亮起來了,才駕駛着飛梭返回莊園。

飛梭駛上高地,萊昂停了下來,轉身回望,金發被獵獵海風吹起,露出方正飽滿的額頭。

海灣的浪花如一鈎銀月,神父宿舍就像月尖上的一顆星子。那一扇亮着燈的窗戶,是蒼茫夜色中,能穿透迷離的海霧,為他指引方向的光。

“你真的不能放棄你的神嗎?”萊昂呢喃,俊美的五官痛苦地細微抽搐,“可要怎麽樣,才能不讓你對我失望呢……”

幾日前,在萊昂完成了Alpha的覺醒,并且恢複了體力後,奧蘭公爵便将他帶到了帕特農莊園的地下最底層——他私人的訓練室裏。

萊昂在莊園裏住了數年,早就知道有這麽一間房間,卻從來沒能成功溜進來過。

訓練室足足占據整整一層,分隔成數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有不同的功能。公爵不能擁有高智能機甲,但是他可以有熱兵器。

所以,其中還有一個大房間裏,裝滿了公爵的獨家收藏。從刀到槍到小型手持沖擊炮,從化學彈藥到能量夾,應有盡有。槍支的型號甚至并不落伍。

萊昂當時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家中消防措施那麽嚴密了。因為一旦火勢蔓延,這間屋子爆炸,那整個帕特農莊園都會被炸上天。

而公爵沒有因為他拉了警報而把他揍死,顯然還是念着他到底是親生的……

“我知道你一直對這裏好奇。”公爵說,“從現在起,你有權限可以進入這裏了。也從今天起,你要開始接受更嚴格的訓練。我會給你請更專業的教練,并且會嚴格要求你。如果你覺得你接受不了,可以提前告訴我。”

“我能行,父親!”萊昂立刻道。

公爵點了點頭:“你已經知道了很多有關皇家的事,但是有一個事,你還需要知道。”

公爵扯開牆上一塊紅布,露出一把巨大的古劍。

那竟然是一把機甲用的重劍,足有兩米長。殘破的劍柄和布滿缺口劍刃,昭示着它曾經歷過的烽火。榮光屬于過去的日子,可殺氣浸透了它的劍魂,度過歲月的長河,依舊撲面而來。

萊昂同巨劍對視片刻,便覺得肌膚上寒毛豎起,忍不住想呲牙,本能生出對抗之意。

“這是我們科爾曼先祖的遺物。”奧蘭公爵拿着軟帕,仔細地擦拭着古劍,“它由歷代科爾曼帝王繼承,是皇權的象征之一。但是如今擺放在香榭宮珍品館裏的古劍,是個贗品。你眼前的這個,才是真貨。”

“……”萊昂好一陣無語,“我為您的膽量鼓掌,父親。”

公爵說:“我向你展示它,是讓你看清它上面的格言。”

斑駁的劍身上果真還烙着一句格言。

那是一句古語,詞的拼寫和句子語法都同現代語稍有不同。但是受過伊安神父的地獄培訓,萊昂能很輕松地辨認出這句話的意思。

“科爾曼的勇士,去迎回失落的光明,以鐵與血捍衛自由。”

“這話我聽過。”萊昂說。

“是的。”公爵點頭,“皇家裏流傳了千年的一句口號。知道的人很多,但是卻沒有人明白裏面的含義——科爾曼家族真正的使命。”

“不是開疆辟土,不是統治這個國家。而是我們家族創始之初,就被賦予的使命,是一個等着我們的勇士去完成的任務。”

公爵從下方的刀架上,取下一把帶有倒鈎鋒利彎刀,挽了一個刀花,将之遞到兒子手上。

萊昂捧着沉甸甸的寶刀,問:“是什麽?”

公爵說:“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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