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烈焰

青天蒼狗,日月流轉,在遠離中土的南疆,幻出一片蒼涼模樣。

南疆五族都陷入一種絕望的死寂中,枯黃的樹木,倒塌的房屋,鳥獸四散奔逃,不複存在,而那裏的人們,面容呆滞,多見悲痛之色。

苗族祭壇上,大巫師此時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沒有生機,死氣沉沉。

天上的火雨從數日前開始,再沒有停過,像墜落的星子一般,迅疾落下,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星子去向無人能知,但是天火卻是實實在在的落在眼前,某一處房屋被瞬間點着,燃起洶洶大火,人們的驚呼哭叫聲此起彼伏。

大巫師面上無限沉痛黯然,卻也無能為力,他閉了閉眼睛,耳邊的哭喊聲仿佛又大了些。

通向祭壇的臺階上,圖麻骨臉色極差,短短數日,看去老了不止十歲,望着被大火吞噬的苗寨,他的背佝偻出一個凄涼的弧度,像是被什麽壓得喘不過氣來。

大巫師注視着他一步一步走上來,嘴唇蠕動了一下。

漫天火光裏,圖麻骨終于走完了這短短的幾步路,站到了他的面前。

兩人相視,目光裏都是難以言明的痛色,除了沉默再無其他。

忽的,圖麻骨渾身一顫,深深的、深深的向這位年輕的大巫師躬下身去,這并非南疆禮節,而是一個中土之禮,這一躬,竟似有千斤重。

大巫師沉默着,抿唇不言。

“請……救救我苗族吧……”圖麻骨手指顫抖,幹枯澀然的眼中漸漸蓄滿淚水。

大巫師看着他,目光悲憫,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他伸手扶住這位年老的族長,所有話在喉間翻滾着,最後化為一聲嘆息。

上方的天空,烏雲透着血色,紅色的暗芒穿過雲層,罩在南疆荒蕪的大地上,天地一片凄涼,若不是遠處還有一絲太陽白色的微光,恐怕就要完全分不清黑夜與白晝,這裏,此時此刻,是那幽冥最深的地方,無亮無光。

焚香谷上空,有一個巨大的血色黑洞,天際像被硬生生挖走一塊,留下鮮血淋淋的傷疤。紅光通天徹地,從玄火壇方向噴湧而出。

“焚香谷啊……”圖麻骨聲音一抖,道。

大巫師嘆了口氣,注目那片天地,眼中有光芒淡淡閃爍。

沒有人知道焚香谷究竟在做什麽,也無人知曉這天火要持續到何時,大巫師略擡頭仰望,眉目間神色凝重異常。

他的聲音淡淡,有一些莫名的飄忽,道:“焚香谷已無人了。”

圖麻骨身子一震,眼睛霍然睜大,驚道:“什麽?”

大巫師搖了搖頭。

圖麻骨瞳孔微縮,面上盡是不可置信顏色,須臾後,驚而怒道:“這是為何,他們犯下滔天大錯,竟要一走了之麽?”

大巫師眼底有精光,看着他,緩緩搖頭,道:“應是要求助他人吧。”

圖麻骨神色冷冷,眼中悲憤之色更重,道:“焚香谷欺人太甚,無視我南疆族人性命,他們可知遠水救不了近火,外人有何用,待到他們來時,恐怕南疆已經無人了。”

大巫師嘆息不語。

“只可惜,玄火鑒被人奪去了。若是那法寶還在……”

大巫師搖了搖頭,道:“玄火鑒固然重要,只是有人野心之大,有沒有玄火鑒,又能如何呢?”

圖麻骨憤怒不減,神情卻是一黯。

大巫師皺眉望着天際,喃喃道:“罷了,我等如今無計可施,但願中土人傑地靈,有能人能解此圍……”

圖麻骨皺了皺眉,沉吟半晌,低聲道:“之前那位鬼厲公子,似乎要插手此事。”

大巫師微微怔了一下,點了點頭,道:“不錯。”

兩人沉默了一時,火焰爆裂的聲音或近或遠,在耳邊接二連三響起,不知又有那戶人家遭受了這滅頂之災。

陰暗的光暈在兩人面容之上形成一片陰影,沉默裏,大巫師忽然緩緩道:“那個人的道行……”

圖麻骨看向他,眼中有些疑惑,不知他突然提到那位公子是何意思。

大巫師嘆道:“以他的道行之高,或許有些辦法吧。”

圖麻骨皺眉,口中驚異,道:“當真?”

大巫師默然點了點頭,苦笑了一聲。

天邊的火焰在雲層之上翻滾斷裂,一個一個火球鑽出烏雲,天色愈加昏暗,血色如煙,随着時間推移,向中土的方向蔓延開去。

人們驚呼奔逃時,偶爾會擡眼看看天空,那片血光照在這方土地上,是極為恐怖之所在。

焚香谷上空的火紅窟窿,四周紅雲密布,層層疊疊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正下方,是包裹在烈焰中,溫度高得驚人的玄火壇。

火焰蒸騰,忽而爆發,忽而削減,輪回更疊久久不絕。

一個人影身着紅衣,像披着烈火一般,伫立在玄火壇燃燒的圖騰正中,噴發的火焰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圓,火舌舔舐着地面,澆灌着大地上的兇神。玄火壇此時的溫度,熾熱無比,熱氣熏騰中,仿佛能感受到腳下奔湧的岩漿。

雲易岚就站在這熾熱的核心處,然而詭異的是,他的臉色很白,毫無被火熏燒的滾燙感,唯有一雙眼眸,翻騰着紅色的火光,一條條血絲刻在他的瞳孔邊,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他已在這裏站了很久了。

望着眼前滿布的火焰,在岩漿與兇神之間歡躍的火龍,他低低的笑起來,紅發飄起時,現出那一張神情瘋狂的臉,還有那一雙幾要流出鮮血般通紅的眼眸。

狂意洶湧,從他的身體裏激蕩而出,雲易岚感受着那股澎湃的力量,心頭狂跳。

好一個八荒火龍!

世間無人能敵,焚天毀地的力量,仿佛就在他的掌中。

那力量如此甜美,是這世上最誘人的所在,鮮血,火焰,所有的一切都會在八荒火龍目下頂禮膜拜,力量所至處,世間萬物渺小如蝼蟻,瞬間灰飛煙滅。

這力量無人不渴望,亦是無人能拒絕!

天下盡匍匐,凡人能奈我何!

雲易岚眼中狂色似血,霍然仰首,張臂狂呼,笑聲響徹在這空蕩得只餘火焰的玄火壇中。

還有誰能阻攔!

突然,他的笑聲戛然而斷,目中神情變化莫測。

火光中,依稀是那日模樣,竟有人肆意闖入玄火壇,而八荒火龍未曾将那人活活吞噬。

“噬魂……鬼厲……”雲易岚“嘿嘿”的笑起來,笑聲嘶啞詭谲。

短暫的交手中,他認出了那件法寶,只是沒想到那個正道叛徒手中果然有玄火鑒,而那人竟還活着。

最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卻是那人的道行。

以他的閱歷看去,此子身兼佛道魔三家術法,如今似乎皆有所成,弗一出手,已然不可小觑,魔道詭異,大梵般若力量雄厚,而那太極玄清道術法,何止老練純熟!

魔教鬼王身具修羅之力,一往無前,卻敗于傳說中開天辟地般的誅仙之力,此戰之後,他曾反複思量,道玄那老不死在獸神一役後,恐怕空剩一副皮囊,究竟是何人道行如此之高,以三劍之力出手誅殺鬼王?事到如今,雲易岚心裏那些許疑惑猜疑,已然半分不剩。

還能是誰?

還能有何人?

此子單論太極玄清道一法,極有可能突破太清境界,實為他心腹大患,若不盡早除之,焉能成就霸業?

他雙目血紅,低低的狂笑起來,四周烈火像是被兇戾之氣驚動,轟然爆發,竄起兩人之高。

“青雲……嘿嘿……”

那人居于魔教正道反反複複,眼下魔教已滅,除了青雲他再無去處,必要殺之,才為上策。

誅仙早已斷折,一柄殘損之劍怎能與八荒火龍相比,諒他道行再高,也絕無回天之力!

烈火裏,那個火紅的身影仰天長嘯,聲徹天地。

火焰迸發!

哪裏有一聲龍吟,從地底,帶着桀骜的氣息,卷火而來,向那蒼天怒吼,亘古不絕!

中土,一場火雨,轟然爆發!

天空上的雲被火焰染成了紅色,陰雨連綿的地方,所有的潮濕之氣都蒸發掉了,空氣越來越幹燥,無數人家打開窗戶,望着這詭異的天,指指點點,面帶困惑。

街道上的小孩子被大人拉回家,再遠一點的城鎮,商戶林立,小商小販站在街邊上依然做着生意,只是神情都有幾分焦慮,隐隐感覺這天氣異常,帶着點詭異。

天火蔓延之速極快,從南疆到中土腹地,一片一片天空被烏雲和火光吞沒,太陽消失,樹林裏,一群有一群的鳥獸驚慌奔逃,卻發現這危險的氣息籠罩大地,沒有一處是寧靜安全的。

天火打在地面上,濺起火星,像是根植于地底,陡然盛放的豔紅花朵,溫度熱烈,氣息冰冷,也似一抹無情且猖狂的笑容,在地面劃開一道血痕,張開血盆大口。

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情況不對,天上的火焰凝聚,燒灼着烏雲,至美至幻的火燒雲在下一刻,就變為一道煙氣,雲朵像再也承受不住火焰的力量,霍然散盡,而後,便是漫天火雨。

哭喊聲,再度在這片飽經滄桑的大地上響起,一種絕望,像一枚種子紮在人們的心底。無數人凄惶的奔跑,就如當年獸神之禍一樣。

南方已然是一片火海,又或許人們對那片土地早已心存俱意,所以無人敢向南去,唯有北方。

雖然青天相連之下,大概誰人都不能逃脫,但是北方,似乎有一種力量,在驅使着人們向哪裏走。家中無法繼續呆下去的人,都踉跄着上路了。

向北,或許當真有神明俯瞰這世間。

向那連綿起伏的山脈走去,或許就有一線生機,一條活路。

世間萬物泯滅時,蒼天睜着眼,等待死亡降臨。

但是人們沒有忘記,北方還有一座青雲山,像一根擎天巨柱,直插雲霄,在無數次災難面前,為渺小的凡間,頂出一片青天!

離着青雲山最近的河陽城裏,眼下與其他地方沒有什麽不同,也是一片慘敗光景。

其實在外人看來,這裏不該比其他城鎮差了,然而在當地人心中,完全不是這般模樣。

河陽城如今,像個被歲月摧殘到了極致的老人,城頭是一道道深刻的獸妖爪痕,空地上是一座座新建的義莊,城外不遠,是冒着青火灰煙的亂葬崗。

夜晚來臨時,曾經的滿城燈火已變得星星點點,十分斑駁。

而此刻除火雨外,天際血紅的顏色,在這裏的人們看來,真是令人諷刺的熟悉。

不過,話又說回來,河陽城中最大的客棧山海苑,此時人氣倒比往常好了許多,原因無它,跟當年獸妖來時一個樣。客棧中有小門小派的修道中人,也有逃難而來的異鄉人,大半房間都被人訂走了。

山海苑的夥計終于忙碌了起來,掌櫃也多雇了幾個小二幫着張羅。然而,事實上,眼下城裏這種景況,誰心裏都不好受,雖說山海苑掌櫃發了筆“難財”,但要說心裏舒坦,絕然是談不上的。

當然這之中,不包括周一仙。

小環看着自家爺爺周一仙,見錢眼開,一天比一天明亮的眼睛,冷冷哼了一聲。

“爺爺,你沒看見那人都急哭了麽?”

周一仙“呵呵”幹笑一聲,将一錠嶄新的銀子揣進懷裏,道:“非也,我怎覺得那人是喜極而泣?”

小環臉色都黑了。近日山海苑住進很多逃難的人,先不說別人,單就客棧掌櫃的,人品算很不錯了,在這災禍面前,這位掌櫃一直都在降價,也似乎是考慮人們心情,他面上多為恭謹微笑或肅然之色。

相比之下,周一仙做法就十分不厚道。

比如,有人沮喪着臉走進來,他故作深沉的将其攔住,道:“這位小兄弟,我看你印堂發黑,近日必有大劫。”

那人心中一動,臉色愈加陰沉抑郁,卻也耐不住好奇之心,前來詢問。

周一仙便掐指算道:“河陽近水,本為陰,然則一個‘陽’字,生生拖住五行之水,轉性而屬火,實在不好。且我觀你面相,陰中有陽,陽助陰勢……”

他“啧啧”搖頭,嘆了口氣,道:“恐怕有火光之災啊。”

那人一張臉面,神情忽明忽暗,正在徘徊不定的當口,哪料外面忽然奔進一婦人來,向他大哭道:“相公,咱家被火燒了,什麽都沒了!”

那人神色頓如晴天霹靂,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幾乎要暈過去。

周一仙此時卻是眼睛一亮,以手撫須,湊過去道:“莫哭,這是好事,火光之災本應在你頭上,現如今你家房子承受了去,你二人平平安安,難道不好?”

那人滿腦子漿糊,此刻悲痛欲絕,哪能多想,一聽這話,朦胧間也覺有幾分道理,他爬起來,哽咽着道:“謝謝老神仙指點。”言罷,一只手顫抖着遞過銀子,一只手牽了婦人,踉踉跄跄的走了。

周一仙心滿意足,樂得合不攏嘴。

小環為之氣結。

對于周一仙那番說辭,評曰:“胡說八道。”

周一仙也不管她,兀自拿起仙人指路的竹竿,坐在客棧門口守株待兔,也不知道那些所謂的兔子,大體是個什麽模樣。

山海苑的客人來來往往,這一天下來,周一仙的眼睛從聚精會神的滾圓,變成了一條發着光的縫,兩個袖子也被銀子塞得沉甸甸的。

小環已經懶得去管他了。

野狗道人坐在窗戶邊上一聲不吭,只是偶爾冷笑一聲,面露些許不屑,周一仙我行我素,一眼未看他們,專心做自己的營生。

随着時辰推移,天色也愈加昏暗,被天火照亮的雲層,透出一種詭異顏色,像火焰也像浸透了的鮮血。

周一仙把懷裏和袖子裏的銀子裝好,望了望那片奇詭的天空,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那時也是這樣嗎?”小環嘆了口氣,怔怔道。

這話雖然說得不甚明了,但是幾個人都知道是什麽意思,或者說,河陽城的人心中怕都會有一番比較。

野狗道人聞言一怔,看着窗外路人喃喃不語,眼神複雜起來。

周一仙坐回這桌,拿起酒壺自顧斟了杯酒,聽到這話,口中呵呵一笑,道:“他們如何,這跟你一個小丫頭有什麽關系了?”

小環瞪了他一眼,道:“有些人還自稱是青雲門祖師的傳人,現在怎麽不吭聲了?”

周一仙一滞,白了她一眼,搖頭道:“今時不同往日,你懂什麽?”

小環哼了一聲,眉目間卻漸漸有了一抹憂色。

野狗道人看了她一眼,微微低下了頭。

周一仙鼻子“哼”了一聲,喝了口酒,又道:“你們知道什麽,天塌下來,不是還有青雲門頂着。”

小環撇了撇嘴,道:“你怎就知道一定是沖着青雲門去的了?”

周一仙冷笑一聲,道:“哪次不是?”

小環和野狗道人都是一怔,又聽周一仙“嘿嘿”一笑,道:“誰讓他們樹大招風嘛。”

小環瞪着他不說話了。

“不過這也沒什麽好擔心的。”周一仙随口道。

這回是野狗道人開了口,愣了一下,道:“怎麽?”

周一仙呵呵一笑,并不解釋,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素日平凡淡然的雙目,忽而微微有了絲奇異光芒,他人不可知曉。

穿過人群,越過燈火,那座青蔥巍峨的山脈悄然聳立在夜色中,挺拔之處像一柄利劍直插入雲霄。

在它面前,微風裏的灼熱和恐懼似乎都淡了一些。

青雲……

十年之中,青雲門繼正魔血戰之後,又一次面對這般局面。

如今,蕭逸才臨危受命,執掌青雲,将上上下下各種事務安排妥當,雖然他此刻身份只是暫代掌教一職,但其實已然沒有什麽差別,而其處事作風頗有其師道玄真人的風範,成熟老練,遇事淡然不驚,贏得了青雲衆位弟子的尊重。

眼下來到青雲門的正道門派并不多,甚至天音寺也沒有來,大約是因為天火來得實在突然,且分布廣泛,不能與之前魔教一隅之禍相比,與獸妖一役也不大相同,那一戰在時間上還算充足,衆多門派齊聚青雲時,獸妖離河陽城青雲山還有一段距離,然而這回卻是連些許喘息機會都沒有。

青雲門剛剛得到消息沒幾日,傳說中的天火就已蔓延開了,從中土到南疆,天際被一片血色紅光覆蓋,遮天蔽日。

蕭逸才與衆位首座商議過,接連派出數人一路前往南疆探查,同時若遇災禍也可盡量幫上一幫,方不負正道之名。

青雲上空破空之聲不絕于耳,無數仙家法寶光彩中,一道玄青光芒悄悄向青雲馳來,落在通往後山的一條小徑上。

陰影裏,靜靜走出一個人來,此人衣着樸素尋常,唯有一雙眼睛,醞釀着微光,似乎深邃而不可測。他擡頭望着天際繁多的光芒,目中淡淡,停留片刻,就向青雲的後山走去了。

此人正是張小凡。

張小凡一路隐蔽身形,也許是由于青雲門有客來訪,而南疆事态又嚴重之極已然影響到中土的原因,青雲守衛增加了好幾倍,後山原本人煙稀少,這時卻總能看見來回巡視的青雲弟子。

張小凡在小路的交叉口上忽然停下了腳步,身形一閃,藏身于不遠的樹林中。

幾個青雲弟子匆匆而過,沿着岔路口左邊的那條小徑向前走去,行至半路似乎遇到了其他什麽人,張小凡只聽見一人“呀”了一聲,然後道:“林師兄,蕭師兄剛讓我們來找你呢。”

張小凡的眼中光芒一動。

答話之人正是他昔日的兄弟林驚羽,想必他也清楚此事,只聽他道:“我正要去找他的。”

張小凡在樹後聽到所有人的腳步聲消失,才在小徑上現形。他向右側那條路看了一眼,沉思一刻,卻擡腳向左邊走去。

這條小路比較偏僻,一路沒有遇到任何一個青雲弟子,相比而言,大路上人聲嘈雜,似乎有什麽事發生。

張小凡五識清明,耳力極好,卻對此間紛擾沒什麽興趣,他往這個方向走,目的地眼下只有一個,便是祖師祠堂了。

不知為何,自上次那一戰之後,他心中隐隐就覺得應該去祖師祠堂看一看,或許是一種直覺,又或許,是因為幻月洞府中那位萬劍一前輩的幻象,令他心中存疑。

張小凡行至堂前,注視這座不大卻仿佛帶着些沉重氣息的祠堂,眼角輕輕一動。他深深呼吸,徑自邁了進去。

入目是一片昏暗,徒留蠟燭微光。

午後的陽光透過濃重的雲彩,向西偏去,只有幾縷光線可以透進祠堂,張小凡站立在此,向一排排的牌位看過去,他面色肅然,恍然帶着幾分尊敬,雖已離開青雲許久,然而在他深心之中,倒也不曾對這些青雲祖輩有什麽怨恨了。

前塵往事散盡,不過一抔黃土而已。

他輕輕擡步上前,在牌位之下,在微光裏,無人處,靜靜的,恭瑾的行了一禮。

心中似曾有千鈞重擔,于不經意時,緩緩消散。

或葬于幽冥地下,或行過暮雪千山。

他忽然微微笑了,笑容間幾多滄桑,幾許淡然。

他收回目光,在這大殿裏悄然劃過,直至看到那個蒙着白布的牌位。

張小凡怔了一下。

他早已不是青雲弟子,也沒有太多的顧忌,只輕皺了下眉,略微躊躇了片刻,便走過去掀開了白布。

上面的字不是以金色描著,幹涸的血跡凝固着,帶着幾分凄然和桀骜,勾勒出一人名號。

萬劍一!

青雲門萬劍一之靈位。

張小凡愣住了,沉靜的目光,第一次震了震。

那靈牌上的字龍飛鳳舞,入筆極重,暗紅的血漬深深刻在靈牌中,一筆一畫分外清楚。張小凡看着那個熟悉之人的名號,眼中似有萬千思緒匆匆流轉,複雜不明。

未幾,他的手指輕輕一動,複将那白布蓋于其上。

微弱的燭光裏,他靜立在此,忽而淡淡一笑。

出入祖師祠堂禁地的人并不多,他自是能猜到這是何人所為,只是不知道,那人重新回到這裏,用鮮血刻上這個名字的時候,又有着怎樣一番心境?

離開祖師祠堂的林驚羽,緩步走過無比熟悉的山路,樹林裏細碎的風聲,鳥兒清脆的鳴叫聲,令人心頭無比寧靜。

青雲山上雲霧如煙,與往常沒有什麽不同,若非青天不在,紅光乍現,或許今日亦是無數平凡日子中的一天。

林驚羽神情淡然,斬龍劍在他手邊散發着幽綠的光芒。

密林裏,靜谧如斯。

行過多時,他的腳踏在一段枯枝上,枯木折碎,發出窸窣的響聲。四周人影皆無,在這無比寂靜的一刻,林驚羽突然皺了皺眉。

祠堂外小路上,仿佛在一瞬間寧靜到了極點,不只沒有了人聲,甚至雀鳥鳴叫都消失殆盡,透出奇異的詭谲之感。

林驚羽訝異之下,神色微凝,他抿了抿唇,目光如電,快速搜尋近身各處。

風聲,落葉聲,再無其他。

默然無聲裏,他右手慢慢的,慢慢的抽出了斬龍劍,這種詭異氣息他是不會感覺錯的,那是一種熾熱且濃烈的殺氣,甚至猖狂到不加隐藏!

他的瞳孔微縮,硬挺的眉宇間醞釀着幾分怒意,他眉角微挑,向那未知處朗聲道:“閣下道行了得,只是如此潛入絕非正道所為,何不出來一見?”

話音才落,四面烈風驟起,樹木也随之搖擺起來,林驚羽雙目一睜,一只手“啪”的按于最近的一顆樹幹之上,四周頓時風聲大作。

一道身影如火如電,煙氣竄起,向林外掠空而去。林驚羽手邊斬龍劍青光大盛,冷哼一聲,化作一道綠芒折身追去。

等到光芒消散,林驚羽身影已然在青雲山下了。

仙劍森森光芒中,他的目光冷峻,向周圍一點一點看過去,薄霧如紗,樹影搖晃。他沉吟一刻,目中精光微閃,邁步離開小路,走進茂密的樹林裏。

這樣一直向前走去,他神色未變,握着斬龍劍的手卻是緊了一緊。

錯不了,方才煞氣之盛,絕非正道同路之人。只是那人是何身份,究竟為何潛入青雲,他是無法猜測出的。

這一番探查,又過去了許久。

那股殺氣也随着時間流逝消失的無影無蹤了,林驚羽目光冷冷,哼了一聲,想來是找不出那人了,畢竟青雲山脈太過廣闊,搜尋一人如大海撈針一般,這人沒找到,暫且也不需要向他人透露,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費時費力不說,萬一那人去而不返,豈非讓門中人分心,耽誤了正事?

林驚羽思索片刻,拿定了主意,暫且不去管它。

他若有所思的轉過身,沿着大路返回青雲門,一路也好再查探一下。一直走到一個三岔路口,才再度停下了腳步。

一條野草叢生的小路出現在他左手邊,像是被歲月遺忘的所在,注目遠望,盡是荒蕪和破落。

林驚羽默默注視着這條湮沒在塵土和荒草中的小徑。

這條路他是熟悉的,過去十數年裏,他曾走過許多次,一顆心也随着他的腳步,從痛苦走到了麻木。

此刻,樹林幽暗的陰影裏,他的心在須臾間,忽然輕輕的顫了一下。

白衣飄動,拂過雜亂的荒草,無視地上堆滿的陳舊落葉,靜靜向深處走去。時光永遠是沉默的,只留一雙眼睛,帶着慈悲,望着塵世間渺小的凡人,所有的悲歡,都像是小徑上散落的枯葉,被人一次又一次踏碎。

光陰最是殘忍,十年間,改變的又何止容顏?

最怕物已毀人亦非。

終究還是變了吧?

焦木碎落滿地,枯黃的草叢冒出一陣陣青煙,四面都是殘垣斷壁,卻彌漫着熟悉的氣息,歡笑聲奔跑的身影又似出現在眼前,讓人如堕夢境。

草廟村!

他走過一扇一扇殘破的門窗,走過破敗損毀的屋舍,在破損不堪的破廟前停了下來。

他的身子似乎輕輕的,抖了一下。

最刻骨的回憶,不是在高聳的青雲山上,不是在刀光劍影的争鬥中,分明在這裏!

面前這座草廟啊,埋葬了多少笑容和記憶?

那時多麽溫暖,如今心間就有多麽冰涼!

林驚羽握着斬龍劍的手忽然一緊,心中百味雜陳,一時間幾乎不能自已。

暖風夾雜着熱氣迎面吹拂,樹木燒焦的“劈啪”聲不斷地響起。

他閉了閉眼,唇緊緊的抿着。

睜開眼時,眼中是一片漠然。

風煙依舊。

就在他即将轉身時,腳步卻是霍的被生生釘在了原地,他雙目圓睜,瞳孔緊緊縮了一下,餘光裏,仿佛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物。

廢墟深處,那座簡陋的,不起眼的木屋!

林驚羽的身子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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