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巫妖

青天下,雲深處,陸雪琪的身影剛剛沒入雲頭,玉清殿前,蕭逸才默然而立,随後緩緩轉身,向後山走去。

蜿蜒的小路上,兩旁盡是沙沙樹葉搖擺之音,蕭逸才不由自主的放慢腳步,靜靜聽着周圍風穿過樹林的聲音,仿佛心也沉靜了許多。他繼續擡步向前走了一會兒,很快便看見了樹林後空地之中的祖師祠堂。

小徑人煙稀少,巡視的弟子早已離開,只有一人白衣俊逸,身後背着一把碧綠仙劍,沉默的清掃這地面上的落葉,葉子卷起又落下,周而複始,卻不見他神情有任何不耐,只是安安靜靜的清掃着。

聽到細微聲響,林驚羽擡起頭看過來,見蕭逸才一身長衣,正向這裏走過來,他停下手裏的活,微微颔首,道了句:“蕭師兄。”

蕭逸才平日時常會到後山來,一般是到祖師祠堂這裏上一炷香,靜立許久,而後離開,并無例外。

今日也是如此,燭火光芒閃爍,映在兩人眼裏,帶着肅穆之意,未嘗不同。

“南疆事依然無大進展,我也是心有所觸,才來此看看。”

林驚羽點了點頭,想起來一些事情,便問道:“可是陸師妹回來了?”

蕭逸才淡然一笑,道:“方才已經見過了,倒沒什麽大事。”

林驚羽一時沒太多表示,畢竟門中內務他一向是不插手的。

“那焚香谷的人要在青雲待到何時?”之前林驚羽曾被蕭逸才派至南疆,事關大局,林驚羽倒不妨問上一句。

蕭逸才道:“還要一陣子吧。”

他轉頭看了林驚羽一眼,又淡淡一笑,道:“未探明情況之前,他們怎麽會走?”

這話意味不甚明了,林驚羽怔了一下,不再多問。

蕭逸才又待了片刻工夫,才欲轉身離開,擡步時,卻停了下來,想了想道:“林師弟,我本有意讓你和曾師弟跑一趟天音寺的。”

林驚羽聞言一震,身子僵了一下。

蕭逸才淡淡一笑,知道他心裏所想,拍了拍他的肩道:“并非有意為難你,只是眼下青雲門身份合适的只有你們二人而已。”

林驚羽抿了抿唇,稍微思索一刻,方無奈的點了點頭。

蕭逸才又道:“不過後來想想,還是曾師弟較為合适,你之前數次遠行,也該歇一歇,确是我想的不夠周到。”

林驚羽搖了搖頭,道:“師兄哪裏話。”

蕭逸才眼中光芒清幽,笑了笑道:“這青雲門中,時至今日,變故頗多,而真正能與我撐起這青雲重擔的,卻是沒有幾人了。”

林驚羽不由愣了一下,搖頭道:“各位首座師兄都是道行極高的,蕭師兄不必擔憂。”

蕭逸才目光裏似乎有些異樣的神色,聞言沒有回答。

清風微撫起他的衣衫,在此時此刻光景中猶顯飄然出塵,林驚羽一直與這位蕭師兄接觸不多,只在近幾個月來往密切了些,這其中,他心中未曾沒有過思慮和猶疑,也隐隐感覺到蕭逸才對他态度的轉變。

或許是祖師祠堂中那個老人的緣故?

他皺了皺眉,卻聽蕭逸才在前面,緩緩嘆了一聲,道:“林師弟,這世上,道行高絕者大有人在啊。”

蕭逸才眼角露出些微光芒,似嘆似諷,林驚羽站在他身後,眉頭微蹙,沒有說話。

看着蕭逸才離去的身影,林驚羽心間漫上一絲茫然。只是片刻後,他便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移步走出祖師祠堂,他順手拿起了一旁的掃帚,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樣繼續打掃落葉塵土,只是冥冥中,今時今日終不能與以往相當,終究有些事情不一樣了。

他握着掃帚的手,不知怎的,微微頓了一下,腦海中陡然浮現而出的,卻是草廟村裏那偏居一隅的小小木屋。

天音寺大殿。

玄青光芒逐漸消散,眼前包裹在火焰中的異獸被扼制在一團白光中,四處亂撞,它轉動着純質的猶如紅色琉璃一般的雙目,兇狠的盯住面前的人,周身火焰卻在慢慢減弱。張小凡注視着它的眼睛,片刻後,移開了目光投向坍塌的焦木背後若隐若現的黑影。

兩方一時間全沒了動靜,張小凡的長衫被風吹動,獵獵飄揚,他右手握緊噬魂,似乎在等着什麽。果不出片刻工夫,對面黑影飛速掠動,像鬼魅般一閃而沒。噬魂和法相法寶輪回珠的光芒随即亮起,張小凡邁出一步,正要默念法決,忽聽身後法相“噫”的一聲,漂浮在半空的輪回珠也突然停頓了下來。

來不及他思考,不遠處一頭巨獸熟悉的嘶吼已然給出了答案。

“小灰?”他有些驚愕不定地道,直待清楚地看見半空中三只巨大的金色眼睛,才放下心來。

小灰靈目夾雜着金色和紅色的光輝,身形又是巨大,氣勢逼人。它似乎極不耐巫妖此人,剛一露面便大吼着向巫妖直接撲了過去,聲震九天,且不說巫妖的反應,站在張小凡和法相身後的人們亦是驚呼連連。然而此時兩人的目光都被小灰吸引,也管不了這許多了。

小灰巨大的身軀震得地面顫抖,它怒嘯一聲,掌中燃起藍色的火苗,一呼一吸間火苗就長大了不少,火星四濺便向巫妖站立處打了過去。巫妖顯然沒意料到小灰這只猴子會突然蹦出來,他後退數步避開小灰藍色妖焰的鋒芒,一面揮袖布防,一人一猴之間就此憑空冒出幾排黑氣路障。小灰也懶得用甚麽五行法術,一拳打到黑色屏障上,巨大的猴拳迅速陷了進去,黑氣瞬間被撕扯變形。

巫妖一愣,若不是他裹着一襲黑衣,恐怕難看的臉色都被人瞧去了。他緩緩吐息,手微微一抖,黑氣便從他掌中源源不斷的注入面前的屏障。小灰承受的力道越來越大,但依舊沒有絲毫退卻之意,它眨了眨眼,低吼了兩聲,似乎看明白了一些,陷入黑氣漩渦中的手在其中生生翻轉,伸掌朝天,一絲微弱金芒安靜的在猴掌中延伸。

巫妖的身子大震!

那小小的金芒扭曲放大越來越亮,在黑暗中像自烏雲之上射下的一束陽光,巫妖瞳孔緊縮,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金色光輝。就在此時,小灰歪了歪頭,低低的吼聲從它口中溢出,伴随着一陣古怪的嘶嘶聲。

金芒大盛。奪目而出的金線,将團團黑氣撕得粉碎。小灰“吱吱”大叫,頗為興奮,它不禁轉頭沖着主人張小凡咧嘴一笑,然而,張小凡臉色與它大相徑庭,實在沒有多好看,小灰不明所以,用手抓了抓頭。

突然,它猛地回過頭去,耳畔有風,以迅雷之速似直沖它的面門。小灰猝不及防,渾身灰毛都要驚得直立而起。

下一刻,張小凡已然掠至眼前,他面色冰寒,金色大梵般若擋去了巫妖這突如其來的花招,一支化作箭模樣的黑氣被阻攔在半尺外,若不是張小凡及時趕到,恐怕巫妖的算盤就打對了。這小小巫術要不了小灰的命,也足以傷了它的靈目。

張小凡面上更冷,玄青光芒頓時像洪水一樣漫了過去。小灰被主人一擋,自然也想明白了巫妖要做什麽,它怒焰大熾,氣得直跺腳。随着張小凡的身形飛身而去,一瞬便破了巫妖兩陣,亦毀了他的兩方黑氣屏障。

面前噬魂靈獸窮追不舍,巫妖粗氣喘喘連連後退,然而他的身後也沒有這麽安全,未等他歇口氣,輪回珠金色的光輝便從後罩了過來斷了他的退路。

巫妖縱然有無數詭異招數,面對道行高絕的兩人一猴也沒了辦法。他眼中決絕猶豫的光芒一閃再閃,思忖來回,他終于咬了咬牙,反身化作一道黑芒向着輪回珠,撞了上去!法相微微一怔,他遇人無數,就算是懲戒魔道衆人時也沒見過像如此這般拼命的。他臉色這一變瞬間,輪回珠的光芒弱了一下。

巫妖喜形于色,速度更快。

“法相師兄,快截住此人!”張小凡沉聲道。法相月白僧袍飄起,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輪回珠金芒複又大盛,璀璨奪目。

巫妖大驚失色卻如何也停不下來了,下一刻,他硬生生的撞到了輪回珠金色光屏上,鮮血不可抑制的噴散而出。

“善哉善哉,施主小心了。”法相口念法決,僧袍浮動光華絢爛,輪回珠轉動,又一次擊中巫妖的右側胸口。巫妖眦目欲裂,大吼一聲,強撐着的身子瞬時歪倒下去。張小凡也在此刻施然趕到,伸出一手拉住他的手臂順勢将他下墜的身形放緩。

巫妖口角流下一絲鮮血,睜眼看着他,沙啞的道:“你……”随後聲盡力竭再無法言語,暈了過去。

張小凡皺了皺眉,與巫妖一同慢慢降落在地上。

化作巨型怪獸的小灰嘟囔了幾聲,随着縮小體型蹦到張小凡的肩上,頗是無聊的樣子。張小凡拍了拍它的頭,它立刻轉着眼珠沖着倒地昏迷不醒的巫妖嘶嘶叫喚。

身後一道金光也安然降落。

“張施主。”張小凡不再管巫妖,轉過身去,向法相道:“多謝師兄了。”

輪回珠光芒漸斂,在空中劃出弧形的光跡,化為閃爍的金芒消失在法相的衣袖中,法相對于此事早有心要詢問,眼見一切安排妥當便終于開口,淡淡一笑道:“張施主見外了。只是小僧尚有一事不明,還請施主指教。”

張小凡似乎也已預料到法相有此一問,點了點頭,道:“師兄但說無妨。”

法相沉吟道:“方才交手,小僧見此人術法詭異,近似鬼道。他既于火中現身,大有兇惡之态,恐怕是在助纣為虐……如此說來,這天火也與此人有關了?”

張小凡并不隐瞞,道:“師兄猜得不錯。”

法相微吃一驚,又道:“此人如何與焚香谷有聯系?”

張小凡神色有些凝重,突然沉默了一刻,然後緩緩道:“師兄猜對大半,只是此人并非鬼道中人。”

法相面帶不解。

張小凡本還思慮是否要牽扯出南疆一事,然而又想到每每有求于天音寺,自己都或多或少有所隐瞞,這次天火範圍實廣,再瞞幾位大師也是說不過去了,于是坦言道:“師兄可有聽聞過黑巫術?”

法相一怔,皺眉道:“略有耳聞。可是在千年前的南疆?”

張小凡聽到法相這樣說不由詫異了一下,黑巫族千年前就隐匿了行蹤,世間無論凡人還是修道中人知道的都是極少的,若不是像自己一般有心追尋了解一些,恐怕對此族是一無所知,甚至就連南疆的人,也對黑巫族将信将疑。法相雖不是普通人,然而他竟知曉黑巫族名號來歷……他目中光芒一閃,道:“此人正是來自南疆。”

法相心中明了,道:“阿彌陀佛。”

張小凡道:“師兄有所不知,自獸神一役,焚香谷與獸妖就有些古怪聯系了。而此人自稱巫妖,似乎是一直跟在獸神身邊。”

法相一愣,此事由來已久竟與獸妖有關,實是始料未及。他回憶此前種種,焚香谷行蹤隐秘,一時搜尋腦海亦沒有覺察出其有何不妥難解之處,可見雲易岚城府之深。

張小凡接着道:“雲易岚早有心修複八荒玄火壇法陣,故而求助于南疆黑巫族。”

法相聽到此處,忽然皺了皺眉。

“法相師兄,有何不妥麽?”

法相搖了搖頭,道:“小僧心中突然生出些疑問。”張小凡遂不再言語,又聞法相笑了笑道:“雖然并無大關礙,只是小僧不明而已。焚香谷在南疆已有數百年光陰,為何眼下要找黑巫族人修複玄火壇,那玄火壇又是為何毀壞的?”

張小凡一窒,細想想此事确實與他有關。

他神情微變,略有些無奈的道:“不瞞師兄,此事與我有些關系。”

法相問道:“這是從何說起?”

既已說到此處,張小凡便将當時情況簡單說了,而有關小白的事有意避過。法相最初還有幾分愕然,不過依焚香谷此時所作所為,當時張小凡如此做來也在情理之中,若換做其他人,恐怕還要感嘆為何當年不将焚香谷制住,也免得今日一番亂局難以收拾。

“事出突然,張施主如此做也未嘗不可。”

張小凡聽到法相這樣言道,不覺訝然看向他,法相在他的注視下笑了笑,又道:“難道張施主認為自己做錯了嗎?”

張小凡一怔,到了今日地步,實不知對錯有何分別了。他皺了皺眉,如實答道:“心中并無愧疚之感。”

法相眉宇間坦然安若,笑道:“張施主寬心,小僧沒有怪罪之意。前塵舊事,焚香谷亂局注定,都因其不仁之為。種何因,得何果,咎由自取而已。”

張小凡驀然愣住,竟覺得有些吃驚了,法相和幾位大師一向出言謹慎,從不曾下這等定論。沒曾想法相今日言語頗有些尖銳意味,那些個仁義厚德亦少有提及,恐怕對着焚香谷,再難懷寬容之心。

“佛家講究渡人,法相師兄難道不願助焚香谷渡此劫麽?”張小凡眉梢微揚,淡淡言道。

“佛不曾渡人,人自渡罷了。”法相笑容未改,意味深遠地回望着他道。

張小凡失笑一刻,待回過味來,不由暗自感嘆,倒是難得法相抛開佛家道理有此一言了。

法相眸光睿智精芒如注,接着微微一笑道:“這自是從施主那裏學來的。”

張小凡啞然,随即笑而不言,再不做他說。

法相合十深呼佛號,道:“我等耽擱的久了,還是快些去尋師父師叔罷。”

張小凡點了點頭,又望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巫妖道:“此人精通巫術,詭秘難測,還請師兄着人好生看管。”

法相道:“施主放心,此人算是禍事根源之一,且要細細詢問過了,才能放過。”

“有勞了。”

法相看着巫妖,忽而又略略思忖,然後開口道:“此人極為重要容不得半分大意,師叔祖那裏……”他沉吟一下,“張施主既認得路,不妨先去,我安頓過此人,稍後便到。”

張小凡點頭謝過。

法相輕呼“阿彌陀佛”,輪回珠光芒一卷,帶着巫妖先行離開了。

本在張小凡肩頭安靜坐着的小灰,看着他們的背影,呲牙叫喚。張小凡面色淡淡,伸手拍了它一下,道:“等事情結束,就帶你下山喝酒。”

小灰一呆,随即大樂,興奮得手舞足蹈,尾巴亦懸在半空中擺了幾擺。

張小凡輕輕一笑,邁步踏上山階。

天穹繁複陰霾的雲朵仿佛也沒有那麽令人覺得壓抑了。

身畔兩側的樹林濃密,一直延伸到山頂,越過山頭綿延而下。張小凡眼前一片綠意,心中也因此寧和不少。

長長的山道上唯一人獨行。

直到遠方散落在山間的房屋映入眼簾,剛才空曠的感覺才少了一些。周圍樹葉沙沙,倒影婆娑,看上去也算是一番好景致,然而張小凡雖歡喜寧靜,也知道眼下不是時候。他腳步加快了些,轉過一個小小平臺,那印象中的簡陋院落一時又是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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