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水窮雲起

武興二十五年,冬節将至,百官絕朝,商市暫閉,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市井百姓,都在忙着阖家團圓、走親訪友。雖北風正寒,仍擋不住都城內喜色匆匆的腳步,可走過恂王府的人,卻都不由自主的稍緩了緩。吸引他們的不是那通體油光的高頭大馬,也不是那挂着“慎”字燈的華麗馬車,而是站在門前的兩個人。

一個是長身碩體的英俊青年,一個是粉雕玉琢的玲珑女童。不知他們在門前站了多久,小女童似乎有些冷,往青年身旁湊了湊。

“銳兒。”惜緣輕輕搖了搖銳兒的手,奶聲奶氣的問,“我們還要等多久?”

“再等一等。”銳兒蹲下身,為惜緣緊了緊外罩的帽子,笑哄道,“翁主是來拜冬節的,恂王不會不讓我們進去的。”

“可是……叔父每次都不開門啊。”惜緣圓圓的小臉上籠起了愁雲,躊躇半天,還是踮着腳湊到銳兒耳邊,輕聲說,“銳兒,我怕。”

銳兒原本扶着惜緣的手一下子握成了拳,好一會兒後才松開,仍笑看着惜緣,柔聲說道:“不怕,銳兒陪着翁主呢。”

惜緣抿着小嘴點點頭,将頭埋進了銳兒的懷裏。銳兒攏起自己的外氅,為惜緣遮住北來的寒風,看向緊閉的恂王府大門,心中是不可抑制的哀苦。

府內,恂王府長吏吳長安急匆匆的穿過回廊,一眼就瞅見周偈只穿着單衣坐在花園的石凳上吹西北風,眼睛卻瞪着面前石桌上一柄有些舊的佩劍,而旁邊牆根底下站着周偈的侍人,正抱着周偈的貂裘瑟瑟發抖。

“哎呦我的殿下啊!”吳長安搶過侍人手裏的貂裘不由分說的将周偈裹了個嚴實,埋怨道,“這麽冷的天,殿下這是做什麽啊!”

“冷嗎?”周偈伸手扯下貂裘,問吳長安,“是那川西隘的朔風冷,還是诏獄的牢底冷?”

“都冷!”吳長安堅持将貂裘裹了回去,有些心疼又有些無奈的說,“殿下胡鬧作踐的可是自己的身子,回頭凍病了,明日的宮宴又去不成了。”

“那正好!”周偈抽出石桌上的佩劍,一道寒光自劍刃上溢出,卻沒有冷過周偈的聲音,“本王正不想見那些腌臜敗類。”随後舞起了劍。

森涼劍意裏裹着周偈無邊的恨,那神武睿智的父親、端麗慈和的母親,還有那文修武治、無所不能、讓周偈引以為傲的長兄,都在那個冬夜消失不見了。一并消失的,還有一個從束發禮上偷溜出來的少年。神見之森裏從天而降的金色身影,千落莊裏的言笑歡歡,還有那看見美食就流光的微垂眼眸,都被周偈埋進了冬夜的積雪裏。一個又一個的寒冬,周偈反複磨砺,積雪終成堅冰,再無一絲縫隙。

閉門不出的歲月裏,周偈在恂王府內默默築起了高牆,高牆內外遍布荊棘陷阱,一邊宣告着周偈的遺世獨立,一邊又将周偈刺得遍體鱗傷。牆外的銳兒,從自己的佩劍上感受到陰陽劍另一半傳來的絕唱和怒吼,輕輕将惜緣攏進懷裏,低聲說道:“翁主,我們回去吧。”

轉日的冬節宮宴,周偈因病未至。武興帝聽完周俍的禀告,冷哼一聲說道:“如此寒冬,驚夢跑到院子裏坐了一夜,他的常随是死人嗎?”

“回禀父皇。”周俍斂身說道,“恂王并未有常随。”

“什麽?”武興帝心內微惱,看向一旁的石章之,“禦神,這是怎麽回事?”

“陛下。”界靈殿禦神石章之伏身在地,回禀道,“按制,皇子年滿十五行束發禮可得半妖常随,界靈殿自兩年前就已為恂王揀選半妖常随,可是……”

“可是什麽?”武興帝看着石章之欲言又止的樣子,緩聲說道,“你直說無妨。”

“是。”石章之拜謝,随後接着說道,“可恂王幾次三番拒絕進行轉生,束發禮前日又突患重病,因此就錯過了。”

“真是死板。”武興帝聽完更加惱怒,“你們不能等他好了再舉行束發禮嗎?”

“陛下聖明,界靈殿确實如此而為,可是……”石章之為難的說,“每次重新選定日子後,恂王總是恰巧生病,幾次三番後,章之不敢再驚擾恂王。”

“胡鬧!”武興帝的微惱徹底變成了氣憤,突然伸手指着周俍,怒道,“這一個是為了充七殺軍不要半妖,那一個竟然靠裝病拖了兩年。一個個的都不讓吾省心,豈有此理!”武興帝猛拍了一下幾案,對石章之說,“既然恂王如此頑劣,那束發禮就不用給他辦了,你回去只給他挑一個半妖常随,盡快訂契。”武興帝又轉向周俍,“你去傳吾的旨意,押也要押他去轉生湖!”

“是。”周俍和石章之同時領命。

宮宴散後石章之回了界靈殿,連夜就喚來了千落莊半妖總教白羽恒。

白羽恒深夜被傳,不知出了什麽事,心內驚疑,待聽完石章之的意圖後,更加不安,忙斂身道:“皇子半妖常随的揀選一向都是由禦神和禦殿商議決定,羽恒不敢謬議。”

“之所以大半夜的叫你來,就是不想讓梁澤生參與。”石章之開門見山的說,“至于為什麽,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石章之的坦誠讓白羽恒一時有些難以消化,稍等了一下,才說:“不知禦神想讓羽恒做什麽?”

“若我沒有記錯,你自授階後就在千落莊任管教靈師,後來升任總教也是有些時日了,你應該對千落莊裏的管教靈師和半妖們都了如指掌吧。”

“職責之內,不敢懈怠。”

“那好。”石章之的話說得很直白,“選一個背景幹淨的管教靈師帶出來的半妖。”

根本不需要費力揀選,即是恂王的半妖常随,那洛洛最好。唯一要做的,就是如何讓所有人都覺得這個人選最佳。白羽恒忍住內心的焦躁,偷偷長呼一口氣,又穩了穩心神,恭聲說道:“若有如此顧慮,人選非洛洛莫屬。”

“管教靈師是誰?”

“是我。”

石章之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問:“你準備怎麽服衆?”

這個問題白羽恒剛剛已經想好了,但是他并未急着回答,而是将答案又細想一遍,确定沒有問題後才說:“按慣例,半妖常随多從年滿二十歲的半妖內揀選,洛洛自滿二十歲後,只遇到四皇子束發禮,而那一次并未被揀選上。如今洛洛已逾二十四,若此次再不能揀選,就要充七殺軍。可如今的千落莊裏,論文修武技洛洛都是最佳,如此人才充軍,實在可惜。”

白羽恒所言都是事實,石章之想了想,也覺得沒有任何疑漏,點點頭道:“嗯,你說的這些理由都是實情,估計梁澤生也反駁不了,明日我就告知他。你回去也準備一下,轉生儀式很快就會舉行。”

“是。”白羽恒躬身退出,望着滿天繁星,如釋重負的輕松中夾雜着竊喜又夾雜着一股被造化玩弄的無力。恂王束發禮之時,白羽恒人微言輕無法推薦洛洛,好在恂王借着重病把半妖轉生和束發禮一起拖了兩年,當時的人選也就不了了之。後來就是八皇子的束發禮,澤生禦殿親自為自己的外甥選了半妖,也沒有輪到洛洛。白羽恒原本還在心疼洛洛就要充了七殺軍,誰知柳暗花明又一村,兜兜轉轉的,兩小無猜還是撞在了一起,果然是天意難測啊。

“太好了。”白羽恒雙手合十,向着天上的星官絮絮叨叨的祝禱,“願這一次上天能垂佑,別再有這樣那樣的磨難了,讓洛洛能陪着恂王圓滿一生,不求權傾榮耀,但求平安終老。若上天能允,我白羽恒願……”

“一輩子都聽他蘇晟師兄的。”蘇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湊在白羽恒耳邊幽幽的接上後半句。

深更半夜的神見之森小路上,身後突然冒出一個頭,白羽恒的三魂七魄頓時吓沒了一半,手忙腳亂間連佩劍都拔了出來,又被蘇晟握着手插了回去。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白羽恒這才看清是蘇晟,魂魄回身腿卻軟了。

蘇晟見狀,伸手抄起他拉進自己懷裏,奇怪道:“你這是怎麽了?禦神為難你了?”

“沒。”看着蘇晟大尾巴狼的樣子,白羽恒不敢怒也不敢言,一邊用內息安魂一邊說,“是好事。”

“什麽好事?”蘇晟奇道,“都能讓你發願一輩子聽我的了。”

白羽恒聽聞愣住了,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蘇晟,随後雙手合十,繼續剛才的祝禱:“我剛才求的不算,我只求上天能賜我神力,讓我能打得過……啊!”白羽恒還未說完,就被蘇晟在腰上狠掐了一把。

“羽恒你這就不乖了。”蘇晟俯視着白羽恒,陰笑道,“祝禱怎麽能心不誠呢?來,重說。”

“師兄……”白羽恒感受到蘇晟居高臨下的威壓,哭喪着臉求饒,“我錯了。”

蘇晟心滿意足的挑了一下嘴角,放開了白羽恒,正色道:“心願得償了?”

“嗯。”白羽恒終于笑了出來,“我回去就告訴洛洛。”

看着白羽恒傻笑的樣子,蘇晟也輕輕笑了一下。

“咦?”邊說邊走都要到了千落莊,白羽恒才發現問題,不解的問蘇晟,“師兄你大半夜的怎麽在神見之森閑逛?”

“這不是怕你不敢走夜路麽。”蘇晟神色自如的說。

白羽恒呆在當下,好一會兒後才小心翼翼的說:“師兄,夜路上有你,才最可怕。”

“啧!”

作者有話要說:

【腦內小劇場】

銳兒:周偈開門!我知道你在家!

周偈:別煩老子,滾!

銳兒:別廢話!快開門,惜緣要凍死了!

周偈:(扔出一件貂裘)拿走,快滾!

惜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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