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惟餘牽挂
銳兒從不知道,界靈殿下竟還有這種地方。未知石材砌就的牢籠在夜明珠微光的映照下隐隐泛着暗紅,細聞,還有一股說不出的膻腥味兒。也不知左右的牢籠裏關的都是什麽樣的半妖,銳兒聽不到他們發出的任何聲音,只能感覺到微不可見的氣息,仿佛随時都會消散般。地下牢籠不知晝夜,銳兒只能通過每日兩餐估算出自己已經被關在這裏兩月有餘了。與世隔絕、無盡孤寂這些都還可以忍受,最讓銳兒焦心的是,在這裏,他的妖法完全使不出來。無法和周圍百物私語,就無法探聽外界消息,周佶的現況無從得知,銳兒第一次體會到那種不着天不着地的焦慮和擔憂。
當這種焦慮和擔憂折磨得銳兒就要失去理智,準備不管不顧硬闖出去時,終于見到有人來了。
竟然是蘇晟和白羽恒。
“銳兒!”白羽恒幾步奔到近前,看着銳兒焦急的問,“你怎樣?有沒有受過刑?”
銳兒搖搖頭,卻更加焦急的問道:“殿下現在如何了?”
“不知道。”蘇晟開口道,“奕王被關押在诏獄,無旨不得探。”
“那,什麽時候能放他出來?”
蘇晟沒有回答,只看向白羽恒,白羽恒卻移開了目光。
“怎麽回事?”銳兒覺察出來不祥,急急的問,“到底出了什麽事?是不是皇帝已經定了殿下的罪?”
“不是。廷尉和宗正還在會審,有些人一直在努力,可是……”蘇晟長嘆一聲,道,“另一邊也不松口。”
“另一邊?”銳兒不解的問,“是什麽?”
“一些不希望楊氏一黨權傾朝野的人。”
“可是……”這些肮髒的朝堂傾軋銳兒不是不知道,他只是還留有一絲善念,“皇帝總該相信自己的兒子吧?”
蘇晟沉默,好一會兒後無奈的說:“只怕皇帝就是最不希望楊氏一黨權傾朝野的人。”
這個答案太過震驚,銳兒愣了許久,才喃喃的說:“為什麽,皇帝可是萬人之上,他還怕誰能大過他嗎?”
“怕。”蘇晟的語氣冰冷得如同數九的風,“因為他的登極是楊氏一族鋪的路,楊氏既可以給他鋪路,也可以給別人鋪路。”
牆上的夜明珠突然黯淡了許多,四周微不可見的氣息消失了,天威露出了一個猙獰的微笑,有人用手掐住了銳兒的脖子。銳兒覺得有好長時間自己仿佛不能呼吸,直到白羽恒輕聲喚着他的名字他才驚醒過來,對上蘇晟如寒風的雙眸,銳兒終于覺出了冷,耳邊聽到的是蘇晟輕輕吐出的八個字:“天家無情,只論臣敵。”
“蘇靈師。”銳兒像變了一個人般,異常平靜的問,“皇帝要治殿下什麽罪?”
“謀逆之罪,重則誅九族,輕則流放,全在皇帝一念之間。”
“嗯。”銳兒聽完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點點頭說,“不管怎樣,有我陪着殿下,總不會讓他受苦。”
“你要陪他去哪?”蘇晟冷冷的問。
“他若得活,我陪他流放千裏,一起去那苦寒之地。”銳兒的神色異常堅定,“他若不得活,就讓他在奈河橋邊等我一等。反正,他不在了,我也很快就能和他泉下相見。”
“銳兒……”白羽恒心疼的勸道,“你這是何必,主人不在了,半妖可以易主,最差也是充作七殺軍。”
“不。”銳兒搖搖頭,笑着說,“銳兒今生只想有這一個主人。”
“你想得挺好。”蘇晟打斷了白羽恒和銳兒的悲情戲,毫無感情的插嘴道,“但你以為你自己可以做主嗎?”
“師兄……”白羽恒看不下去蘇晟的冷血,偷偷拽了拽蘇晟的袖子。
蘇晟沒有理他,繼續冷冰冰的說:“若奕王流放,貶為庶民的他沒資格擁有半妖常随;若是死罪,你就會易主。自周幽朝開國,還沒有一個半妖殉過葬。”蘇晟走進一步,盯着銳兒的眼睛,說,“我和白靈師今日來,就是帶你易主轉生的。”
诏獄最底。
醫官季彥手搭在周佶腕間,眉頭緊鎖,許久後才慢慢收回了手。
皇帝侍人李平見狀忙問:“季太醫,殿下的病如何呀?”
季彥向着李平躬身一禮,愧疚道:“季彥學醫不精,藥石齊下,殿下的病竟未見絲毫好轉。”
“那怎麽辦啊?”李平急道,“殿下要是有個好歹,如何向陛下交待啊。”
“是季彥無能。”季彥身躬得更低,“季彥這就向皇帝請罪。”
“莫怪太醫……”周佶虛弱的開口,“本王這是在北疆三年落下的陰寒舊疾,每年冬天都會發作,也未曾十分在意過,就是吃些尋常驅寒的藥,待到春天,自然就好了。”
“哎呦,要這麽說,這牢裏陰冷濕寒的,殿下更加受不住了。”李平忙吩咐獄卒多攏兩個炭盆來,又勸道,“殿下再多忍耐幾日,等陛下氣消了,就會放殿下出去的。”
“多謝你的吉言。”周佶苦笑道,“只怕這次父皇是真惱了。”
“不會的。”李平笑勸道,“世上哪有父子仇啊,陛下說的都是氣話。”
“父皇……”周佶心下生疑,“說過什麽氣話?”
“哎呀,就是氣話呗。”李平自知失言,打着哈哈道,“氣話都算不得數。”
“還請李侍人相告。”周佶溫言說道,“本王許久沒有聽到父皇的消息了,就算是氣話,也是父言,聊以安慰。”
“這……”李平猶豫一下,湊到周佶身前,壓低聲音說,“那日廷尉和宗正來向陛下複命,沒說幾句,就聽見陛下怒道,‘傳嫡傳長,早晚都是他的,現在就等不及了?是不是嫌棄吾還不早死?’。”
紫微宮裏刀刀見血的寒風突然又起,呼嘯着闖進诏獄最底。周佶只覺得比那日更冷,冷得周身都在微微顫抖,冷得失了五感六覺,連李平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炭雲氤氲,充滿整個牢房,将周佶籠罩其間,前後左右均不見路,惟餘煙火。煙火中似乎有白裙一閃,銀發輕飄,周佶柔聲喚着“素素”伸出了手,卻抓了個空。
界靈殿下。
“跟我走!”蘇晟不由分說的抓過銳兒,拖着他往轉生湖走。
“我不去!”不知是因為蘇晟武技太厲害還是這裏對半妖有天然的壓制,總之銳兒掙紮半天也未能脫開蘇晟的鉗制,只能大叫道,“我不要換主人!我不認!”
“容不得你認不認!”蘇晟怒道,“區區半妖還敢挑三揀四!”
“師兄!”白羽恒忙勸道,“我們好好講一講,銳兒會明白的。”
“有什麽好講的?”蘇晟意外的停下腳步,瞪着白羽恒道,“我和你講的你何時聽過?若早聽我之言,何至有今日?!”
“師兄……”白羽恒自知理虧,可又實在不忍心,只能依如兒時,輕輕搖着蘇晟的袖子,哀求道,“之前是我天真了,只這一次,再容我勸勸銳兒,不然這個樣子也沒辦法轉生啊。”
蘇晟見狀,冷哼一聲放開銳兒,走到一邊,眼不見心靜。
“我不要換主人。”銳兒急急的說,“殿下待我如手足,我不想負了殿下。”
“可是……”白羽恒難過的說,“你知道的,半妖轉生訂血契言靈,妖魂歸位,陽壽就不再遵人間數了。常人的十二年才相當于半妖的一年,對于常人來說,半妖近乎永生。可如果主人逝去,血契反噬,就變成了常人的一年相當于半妖的十二年,你會很快衰老死去的。”
“我知道,我不怕。”銳兒堅定的說,“我只想陪着殿下,無論是人間疾苦還是黃泉路遠,我只想陪着他。”
“銳兒……”白羽恒看着銳兒篤定的神色,心痛如刀絞,一句話都說不出。
“你以為你如此做就是忠義?”蘇晟看不下去白羽恒的無語,走過來薅起銳兒,冷嘲道,“連他最牽挂什麽都不知道,他真是白疼你了!”蘇晟不由分說繼續拖着銳兒走,話對着白羽恒說,“不要再跟這個沒心沒肺的小狼崽子廢話了!轉生的時辰就要誤了!”
“我不去!”銳兒掙紮道,“你放開我!”
蘇晟沒再多言,回手給了銳兒一拳。原本只是想讓他安靜一下,未成想銳兒竟咳出一大口的鮮血。
“師兄你幹什麽?”白羽恒大驚,忙搶上去扶住銳兒,嗔道,“怎麽下如此重手。”
“不是。”蘇晟看着銳兒痛苦萬分的委頓模樣,只覺一股寒涼升起,語氣中再無一絲熱度,“他這是血契反噬,奕王他……”
武興二十年臘月,奕王周佶病逝诏獄,其妻趙氏自戕殉情。皇後楊氏聞此噩耗,驚魂失智。恂王周偈怒闖紫微宮,責問武興帝,大不敬。然帝念其年幼,未降罪,令其閉門思過。楊煊黜界靈殿禦神,谪守皇陵,在朝楊氏族人俱返封地,永不出仕。奉川翁主留封號,過繼慎王周俍撫養。半妖常随銳兒亦易主周俍。
銳兒從乳娘手裏接過惜緣,小心翼翼地捧在懷裏。四個月大的小嬰孩尚不知自己已永失父母之愛,仍睜着一雙墨黑的大眼睛看着銳兒。許是因為銳兒如水的碧眸讓小嬰孩十分驚奇,惜緣竟沖着銳兒咯咯笑了起來,而銳兒卻望着惜緣無邪的笑臉,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