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過去的二十年,最開始悲慘的其實只有應川一人。他有個喜好暴力的父親和冷漠的母親,這對父母向來奉行的是棍棒教育,三言兩語不對頭便能拳腳相向。而那時候的黎初,家庭健全,陳建初和天下所有的父親一樣忙于酒局和事業疏于家庭感情的培養,而黎曉晴則全權負責着黎初的教育和生活問題。
那時候的黎初學業壓力還沒有特別大,所以有許多的空餘時間來關心鄰家這位處境凄慘的男孩。
說實話,黎初總覺得自己性格裏的叛逆都是在那時候練出來的。她幫着應川撒謊哄騙應玮迪,只是為了叫他逃過一頓打;她也會在應川被關禁閉的時候,踩着空調外機爬到隔壁的陽臺上給應川捎上一份面包;她做過的最多的事還是練應玮迪的簽名,幫應川應付一張張難以應對的期中和期末試卷。
只是沒想到,後來風水輪流轉,應川漸漸長大,再也不是只能任着被應玮迪打的胖墩小子。反倒是黎初,因為家庭變故,處境越來越困難了。
每個被關在房間裏寫做不完試卷的夜晚,踩着空調外機翻陽臺過來的變成了應川。他總會穿着一件口袋非常大的外套,這樣他能從口袋裏掏出來的就不只是面包了,只要黎初願意,偶爾她還可以點一下外賣。
夏天的夜晚,應川還能從口袋裏掏出雙皮奶,遞一份給黎初。他自己也咬根勺子,黎初寫作業他就無聊地翻漫畫書,一直陪她到過了淩晨,再趁着雙方大人不注意的時候踩着空調外機翻回自己的房間。
只是後來,讓黎初奔潰的壓力不再只是黎曉晴變态的教育監督和成績要求,更多的還是家庭破裂的難過。
應川對黎初家裏的布置陳設很熟悉,他不用招呼,便自己從冰箱裏取了個檸檬,切成片,泡進茶水裏,又加了勺蜂蜜,做了杯檸檬水遞給黎初。
黎初輕輕地搭他一眼,看着應川在沙發上坐下,道:“叔叔和阿姨呢?”
這還是頭一回聽到黎初提起應玮迪和張潔英,應川聳了聳肩,道:“總還是那樣……都四五十歲了,再變也只是那樣而已。”
“哦。”
又是沒有其他話,黎初是真的不願意和應川提起這些,每當這過去的人和事在話語裏出現,總是意味着她要把過去的事都回憶一遍,這并不叫她愉快。
好在黎曉晴很快便回來了,手裏提着滿滿的菜,黎初要幫忙,黎曉晴攔了,應川在旁邊看着,眼裏帶着點冷漠。
一桌子的飯菜很快便出爐上桌,別的不說,黎曉晴的廚藝還是很棒的。飯桌上,好巧不巧,黎曉晴也問起了應玮迪和張潔英的情況,不過曾經鄰居十年未見,想要打聽一下近況也是無可厚非。
應川這回答得詳細了點:“他們也不會幹別的,只能重操舊業了,我爸修車,我媽在幼兒園上班,湊合着日子也這麽過下去了。”
黎曉晴壓了塊紅燒肉給應川,道:“當初明明住的好好的,怎麽忽然就搬家了……事先也沒給我們這些鄰居露個消息,怪突然的……之前和你說起過緣由嗎?”
黎初有些不大自在,只能低頭扒着飯,倒是應川笑着應了聲,道:“啊,好像談過吧。”
黎曉晴的筷子磕到了飯碗的邊上,黎初擡起頭看了眼黎曉晴,見着她的神情有些嚴肅和恍惚,正在奇怪着,黎曉晴才捧起飯碗又道:“都說明白了?”
“有些是想明白的。”應川沒動碗筷,根本不像是在吃飯,只是在參加一次談話,“我以前覺得我爸只會動手打人,我媽只會袖手旁觀,也曾羨慕過黎初有您這樣上心的母親,但現在看起來,我爸脾氣暴是一回事,但從來沒有動過壞心思,至少這件事上他做得并沒有錯。”
這番話,黎初是徹徹底底地聽不明白了。她左右交換着看黎曉晴和應川,最末道:“你們是不是還有事瞞着我?”
“沒有。”黎曉晴回得非常快,也異常斬釘截鐵。
黎初顯然不信,看着應川,見他也只是笑着搖了搖頭,顯而易見他至少不會打算在這時這地把事情告訴黎初。
黎初并不遲鈍,回憶起黃婷婷忽然翻起舊賬來也是這幾天的事,突然便意味起來,應川忽然回到江城會不會正是因為他想明白了什麽。
飯後黎初給應川遞了幾個眼神,只是可惜黎曉晴看得緊,兩人始終沒有獨處的機會,直到應川不得不告辭離去,黎初也沒法子問個究竟。
如果沒有意外,黎曉晴自然也不會願意和黎初談起,黎初思忖了會兒,特意等到黎曉晴收拾完飯局之後,和她提了一嘴關于黃婷婷的事。
黎曉晴的眉頭果然皺了起來,道:“黃婷婷?”
黎初道:“十年前關于林雅流産的事,您還記得多少?”
黎曉晴幾乎不用回憶,便道:“她是自己在浴室裏腳底打滑,摔倒了,這才把孩子給摔沒的。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下雨,你因為發燒住了醫院,而陳建初沒有及時趕回去是因為我和他吵架了……”她頓了會兒,補充道,“那天就只是一場意外,不是嗎?”
她說話的樣子,實在有點過于心虛了。
黎初無奈地道:“媽,我跟您真的不是很适合做傷天害理的事。”
“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我什麽都沒有做過!”黎曉晴的聲音忽然就拔高了,她句句诘難,反倒讓黎初成了沒理的那位了,“是我沒有把浴室的地拖幹淨的,還是是我逼着林雅那天進浴室了?那天你在醫院,更該清楚,我先和陳建初吵了一架,鬧得很遲,又陪着你做完了一套試卷,根本沒有時間去做傷天害理的事。”
黎初打着手勢想要壓下黎曉晴的怒火,誰料适得其反,黎曉晴越說越來氣:“林雅的事還不是她自己的報應,如果不是她勾搭有婦之夫,有了小孽種,這種事情哪裏會有。別說我了,這件事牽扯的人那麽多,多的是不想她把孩子生下來的,你再看看黃婷婷,她才是那個悶聲算計的人,一張銀行流水記錄藏了十年!你再想想看,她那時候才多大,身份證都沒有,怎麽就能從銀行裏拉出一張毫不相幹的人的銀行流水記錄!你再多想想!”
再多想想,是根本不敢再想了。
黎初和應川發了微信,道:“過去的事,我們不要再提了。”
應川良久都沒有回。
放了手機,黎初再回過頭去将整件事都細想了會兒,終于不得不承認,那個晚上蹊跷得過分。先是自己發燒住院,黎曉晴因為無聊的理由和陳建初吵了起來,這也使得那天陳建初沒有如過往一般按時回家照顧林雅,但至于他為何後來遲遲沒有在醫院出現看小産的林雅,也不排除其喜新厭舊的可能……應川是拿了黎初給的鑰匙,偷偷溜進了陳建初的新家裏,而在他制造現場環境時,目前所知的是黃婷婷也在,至少她是很清楚地知道應川是藏在了黎初的房間裏。
但黃婷婷究竟有多少的參與度,還是只是冷眼旁觀的,黎初仍然不好說。但很明顯的是,從道德上說,要為林雅的小産負責的不僅僅只有她和應川了。
人生果然處處都是荒誕戲。
次日起床,見黎曉晴已恢複了以往的模樣,又是刻板嚴肅的一張臉,打聽黎初工作的事,催促着她趕緊結婚,無論是語氣還是語速,都像是一張網,張着将黎初攏在了裏面。
黎初不堪其擾,道:“媽,你知道林雅出事,其實都是我的主意嗎?”
黎曉晴沒搭理黎初,只道:“這種事情不要再提了,沒什麽好提的。”
黎初道:“我說這話,您怎麽就沒有罵我荒唐或者說亂講話?您一點都不震驚,應該是很早之前就知道了吧。”
黎曉晴道:“不是說不提了嗎?陳年爛芝麻的事提了沒意思。”
黎初便知道了。
這一刻的心情有點玄妙,好像帶了點解脫的感覺,原來壞的不僅僅是自己一人,那場髒事至少不用自己單獨一人背太多髒東西了,還想感慨聲,原來自己也沒有壞得只此一家。但諸此種種加在一處,也比不過陌生感,明明是母女,卻從未摸到過對方的心。只是不知道,當初黎曉晴知道自己的主意後,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果然啊,大了有什麽用,該是識人不清的還是會識人不清。
黎曉晴看着黎初的神色,大約也是明白過來了她會想點什麽,便道:“那件事大家都有點沒有理智,反正十年過來,我們也都是各過個的,相安無事,往後也不要提,繼續相安無事就好。”
見黎初沒吭聲,黎曉晴便接着道:“我那時的确聽到了你和應川說的話,也看到你給他鑰匙了,但那時候你們才多大啊,我的确不相信應川會這樣做。那天吵架……最開始也的确是因為純粹地看不慣他而已,不過後來我不否認,确實是有了順手推舟的僥幸心理……其實直到出事的時候我還是很不敢相信,真的能出事。”
黎初道:“我也的确沒有想到竟然會這麽嚴重,只是一點水漬而已,不僅要了一個孩子的命,還讓她再也沒辦法生育……”
黎曉晴道:“不只是水漬啊,浴室裏還有沐浴液打起的泡沫,包括林雅穿的鞋子鞋底也被磨得很圓,一點摩擦力都沒有,很容易打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