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黎初登門的時候,應緯迪不在家,給應川開門的是張潔玲新雇的保姆,與應川沒有見過一面,兩人在門口碰上時都帶着點茫然。

張潔玲在裏面出聲:“讓他們進來吧,是我兒子和兒媳來見我了。”

保姆愣神了會兒:“兒子……”她輕聲嘟囔,“這家人還有孩子?”

黎初驚訝地轉過頭去看着應川,見應川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倒是神色黯然了些,也是,人不是天生的無情,而是在一次次的傷害中變得冷漠了起來。

黎初的肩膀碰了碰應川的身子,雙手在唇兩邊做出了一個向上扯的姿勢,希望應川能多笑笑,應川見狀,勉強做了個微笑的姿态。

應川和黎初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有一個房間的門半開半掩,雖然不見張潔玲的身影,但是保姆卻留下了兩個客人,徑自推門進去了。

應川打量着周遭的環境,淡淡的:“屋子重新裝修過了。”

“額,”黎初一頓,道,“可能是爸媽覺得從前的裝修看得厭了,所以才換了新的。”

“不對,沒有這麽簡單。”應川起身,往右手邊靠陽臺的房間走去,然後打開了大門,他的身影長長久久地在門前矗立着,陽光遮住了他半身人影,只留下一道斜斜的影子。

“那是書房。”

是張潔玲的聲音,但随之伴聲而來的還有車轱辘碾過地板的聲音,黎初驚訝地從沙發上起身,看到許久不見的張潔玲坐在輪椅上,由保姆推着從房間裏走了出來。

應川看着張潔玲的腿,帶着責備的語氣道:“身體不舒服怎麽不跟我說聲。”

張潔玲道:“沒有什麽好說的,坐吧。”

應川沒動,指着書房道:“這是徹底把我趕出家門的意思了?”

張潔玲的神色還是那麽的波瀾不驚:“你回來住嗎?既然不肯回來住,我留着房子做什麽,倒不如改成書房。”

應川砰地把門關上,道:“既然如此,還特意把我和初初叫回來做什麽?”

“應川!”

張潔玲整理着自己的外套,其實她的衣服本就穿得齊整,這一整,倒更加像是為了給自己騰點時間來思考該怎麽回話。

“好歹是我生的兒子,娶了媳婦,我總該看看是個什麽樣的。”她掃了眼黎初,“當然,該勸得要勸兩聲,至于聽不聽看你,我只要盡到母親的義務就行了。”

她轉過頭對保姆說:“給你放兩個小時的假,六點回來給我做飯。”

保姆哎了聲,道:“我再去買點菜。”

張潔玲道:“不需要了,他們不在家裏吃飯。”

應川在沙發上挨着黎初坐了下來,道:“那就趕緊談,談完我們趕緊走,不打擾你們了。”

黎初伸手按在應川的的手掌上,應川的手沒有動,但是手掌冰涼,他的下颌線條收得很緊,

像是咬着牙,憋着口勁,與張潔玲在對峙着。

張潔玲等保姆走了,防盜門緊緊地關上後,這才自己轉了輪椅的位置,滑了過來,正好膝蓋對着黎初,她看着黎初的臉,笑道:“你倒是一點都沒有變,都三十歲了,還跟個學生一樣。”

黎初道:“我和應川的婚事……”

“應川從小不肯聽我和他爸爸的話,即使是婚事,我們再不同意,他也不會聽我們的,對這點我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無所謂了。”張潔玲看着應川,“我以為對于你離開家這件事,我們雙方都是共贏,是一個喜聞樂見的場面,但是現在看起來你好像不是這麽想的,這真叫我意外。”

應川微微眯起眼睛,道:“這該是一個母親說出來的話嗎?”

張潔玲無奈地笑了:“這的确不該是一個母親說出的話,其實我從來就不适合做母親,也不想做母親。我不喜歡孩子,當初懷上你的時候我就很想把你打掉,但是身邊的人都給我壓力,勸來勸去總是說不該這麽冷血,現在不喜歡孩子但等看到孩子之後就不一樣了。就這樣一全兩勸,我才沒辦法把你生了下來,現在才發現果然是錯的。”

這是應川第一次聽到張潔玲講到關于他的事,對他的感情。他很難說清楚現在擁有怎樣的情緒才是正确的,恍然大悟嗎?是有的,從幼年時期一直困惑到青年時期的謎題終于解開了,原來張潔玲不是讨厭他,而是讨厭所有的孩子,因此他應該還有點如釋負重,那點“我真的有這麽惹人讨厭”的壓力也随之煙消雲散。但更多的卻還是可笑,張潔玲一句“不喜歡”,被迫讓他的童年變得灰暗,在他的性格上造成了不可磨滅無法逆轉的傷害。

張潔玲忍了十八年,終于可以把他當做累贅般甩開,落得個一身輕松的境地。但他卻不行,需要一輩子戴着腳铐在陰影下生活,他永遠逃不開。

應川轉頭看着關緊門扉的書房,道:“那裏是你的自由嗎?”

“我很抱歉,應川。”張潔玲道,“至少在過去十八年內,我該盡的義務都已經盡到了,對我讨厭孩子的自私本信來說,我已經問心無愧。你不能再要求我做得更多了,因為我也做不到。”

應川的唇在微微發抖,道:“你問心無愧?應玮迪把我關在屋子裏打的時候,你在哪裏?他把我大晚上趕出家門之後,你又在哪裏?”

張潔玲道:“是,我的确沒有親自去安慰你,也沒有親自給你上藥,但我并非不聞不問。倘若不是我在背後交際,墊錢,黎曉晴與你非親非故,不過是對門鄰居的交情,根本不會費這個心力去照顧你。”

應川冷笑:“無論別人存了什麽心思,但是細心給我上藥,耐心安慰我,願意給我煮一碗番茄雞蛋面的都不是你這個母親,我的人生裏沒有母親。”

張潔玲的表情沒有起絲毫的波瀾,黎初看着她,終于相信了張潔玲是極其地讨厭孩子,即使被孩子當面地斥責,她除了流露在外的一點無奈之外,并沒有愧疚。如她所說,對于應川張潔玲是盡力了,在衣食無缺的範圍之內,沒有人能要求強迫她做更多的事。

黎初想了會兒,方才小心翼翼地道:“其實您并非一點也不關心應川,至少當初還肯花費精力去為了應川搬家,這一點如果沒有愛的話,很難下決心吧。”

張潔玲倒是沒有多扭捏,很大方地跟黎初講起這件事:“畢竟這是我作為孩子母親的本分之一,至少不能讓他在彎路上走太偏,小壞是管不住的,但大錯堅決不能讓他犯,現在能害死一個胎兒,日後等到膽子大了便敢像人開刀了。自己的兒子因為犯罪坐牢,不盡耗時費力,還丢臉,我當然不願意了。”

應川冷哼:“說到底,都是為了自己。”

張潔玲承認了,但她仍然辯解道:“人只有一百年能活,再不多為自己想想,很沒有意思,算是白活了。”

黎初徹底沒有話可以說了,在進屋之前,她想了很久,從吃飯的時候開始打腹稿,盤算着該

如何與張潔玲解釋過去的來龍去脈,又改讓她如何能理解當時自己的處境——黎初知道自己的罪惡是不可恕的,但至少要讓張潔玲清楚她并非不可救藥,并非鐵石心腸之人。但是等到見面之後談過了,黎初才知道張潔玲根本不在乎,張潔玲自認她對應川的義務只到十八周歲為止,接下來的那些無論是應川願意從事何種工種,希望在哪座城市定居,亦或者看上了哪位姑娘,她都不會插手管教,而只需匆匆地走個過場。

應川霍然從沙發上起身,對黎初道:“我們走吧。”

黎初尚未能反應過來,道:“這,爸還沒有回來呢。”

應川看着張潔玲道:“需要見一面嗎?”

張潔玲道:“他出差去了,不在家裏,你們走吧。”

應川便對黎初道:“聽到了嗎?來之前何必緊張,人都沒有把你放在眼裏。”

他這句話與其說是在指責黎初,倒不如說是在發洩心中的情緒更為恰當。即使應川早已下定決心要與原生家庭拉開距離,不情願回到這冷漠暴力的家庭,但決心一回事,知道真相又是另一回事。

應川沒有錯,他錯只是錯在遇上了一雙不喜歡孩子的父母罷了。

黎初被應川拉着手一路往地下車庫走去,他的手一直都死死地攥着黎初的手,捏得很緊,一路上都沒有松開的意思。他的腳步很匆忙,甚至有點踉跄混亂,等到了車庫裏,找到了自己的車後,應川緊繃的肌肉才放松了下來,他看着眼前已經開了兩年的車,終于有了點熟悉和親切的感覺,他從方才的徹底被抛棄的沖擊中醒悟過來,逐漸明白了現在的自己,不再是那個被趕出家門無路可去只能抱着膝蓋蜷縮在樓道裏哭得小胖孩子,更不是上了大學之後每年放長假都不願離開宿舍這個家而回到小區裏為難的學生。

他現在已經二十七歲了,有房子,有車子,還有媳婦,再不久的将來,他還會有自己的孩子。

他早已來時有路,去時有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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