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有水平的謝夫人送走了兒子,城樓之上,寒風凜冽,侍女為她拉好披風。

謝夫人沒有回頭,目光一直追随着遠去的軍隊,似乎還能看到一馬當先的銀甲少年,輕聲道,“我這半生,似乎都在送別。”

父兄,丈夫,兒女。

謝婉莫名心酸,卻無法安慰她什麽,因為她也在離她遠去的路上行走,終有一日,她也會成為其中一員。

好在謝夫人也仿佛只是有感而發,并不在意她的回答,“走吧。”她裹緊披風,步履緩慢,到底是年紀大了,前些日子千裏奔波,身體還沒有修養過來。

謝婉上前揮開侍女,扶住她的手。

她無法保證日後,只能在還有機會的時候盡力而為。

謝夫人轉頭看着她柔柔一笑,冬日并不溫暖的陽光似乎都變得暖洋洋的,一直到心間。謝婉卻在這暖陽之中眼底微澀,她竟在娘親的鬓角處發現了白發。

這些日子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到底還是傷了她的身體。

“娘,”謝婉心神微動,“等爹回來了,您就和爹爹回去江南祖宅吧。”

這一刻,她是贊同先前謝景湛的話的。

江南是個好地方,魚水之鄉,風景秀麗,極為适合安養晚年。

再如何,也不得不承認,謝夫人都是能當奶奶輩的人了,若非戰事不斷,謝景湛都該定下婚事,早早成親生子了。

在普遍人均五十歲的時代,謝夫人已經不是壯年。

“嗯?”謝夫人眼中閃過笑意,“這麽快就膩煩為娘了?”

“哪有,”謝婉才不會應下罪名,扶着她小心翼翼的下了城樓,嘟着嘴撒嬌道,“您養了我們兄妹這麽多年,也是該享福的時候了,爹爹已經退了下來,難道您還希望到時我們兄妹一直在身邊煩您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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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夫人失笑,搖頭嗔了她一眼,“你這丫頭。”倒也沒有反駁。

謝婉便知自己說對了。

謝家夫妻二人感情極好,雖然長年分隔兩地,然有信使七日一傳信,細水長流,感情一如最初。

謝婉對感情之事沒什麽感覺,但也曾一度豔羨過他們之間的情誼。

六日過去,邊城相安無事,本來警惕的将士也都放松了些。

時至年關,将士們有家不能歸,連值守之時都偶爾走神,領隊感同身受,加上按照往年習慣,再起戰事的幾率也不大,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

謝婉和謝夫人從軍營裏搬了出來,一來管家等人到來,進出軍營多有不便;二來謝景湛臨走之時帶走了大半可靠之人,軍營之中也不再安全,反而處處處于他人監控之下。

謝夫人哪會吃下這等大虧,命護衛捉住監視之人,提着他就去了幕後之人那裏,大鬧了一場,當天就搬了出來。

好在謝夫人早早就命管家在邊城置了一處宅院,二進的院子,不大,勉強住下從長安帶來的人馬,同時管家還購置了住宅附近的院落,準備找人來擴建。

謝婉深刻意識到了她認知中的窮和長安勳貴口中的窮的差別。

沒等管家的擴建大業進行完畢,急報就傳進了邊城。

按說為了避免恐慌,謝夫人這樣的婦孺是不該這麽快知道軍情的,但無奈謝岚留下的恩德太廣。

哪怕和他政見不和的人,在不危急性命重大利益的前提了,多的是人願意救下他的妻女。

“謝夫人,吐蕃已經攻下三縣,劫掠十村,最遲明日就會到達邊城,還請您和令千金速速離開。”一位将軍急急說道,邊說邊恨不得以身相代,命人收拾細軟行李。

邊城百姓已經在秘密轉移了。

謝夫人很鎮定,既沒有露出驚慌之色也沒有要半點離開的意思,反而出乎意料皺眉問起了原因,“大軍離開不過六日,三縣十村,可是出了什麽意外?”

這也太快了。

來者對她的問題稍稍驚訝,聞言遲疑了一瞬,還是答道,“前三日吐蕃毫無異動,駐軍警惕稍松,誰知吐蕃軍隊避開把守重地,潛伏在邊緣村落,于兩日前同時發動進攻,附近駐軍救援不及,損失慘重。”

他頓了一下,語氣沉重,繼續道,“哪想這又是吐蕃的又一詭計,趁着駐軍救援,防守松懈,吐蕃大軍一舉攻破把守重地,如今已直奔邊城而來。”

邊城沒什麽特別的,只是個普通城池,唯一不凡之處在于運輸糧草快捷,水陸皆可直達,因此謝家軍營地駐紮在這裏,邊城對于謝家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蓄謀已久。

聽完後,一瞬間,謝婉腦海裏閃過這四個字。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戰事,最有可能的就是夏朝和吐蕃達成了共識。

不然以往年吐蕃在謝家軍手上的斑斑敗績,吐蕃斷無可能有膽量再次将目标對準謝岚,下車後,直奔謝家軍營地而來。

明顯是想要損謝家軍的顏面,或者能一舉除掉更好。

“邊城內還有多少駐軍?”沉思過後,謝夫人緩緩開口,邊城駐軍通常是由謝家軍一力負責。

來人也知她要問的是還有多少謝家軍在此處。

“……五千。”

出乎意料的少,謝夫人緩緩搖頭,“吐蕃多駿馬,你覺得我們逃的掉?”

“不如憤而一搏。”這話謝夫人說的擲地有聲。

搏?怎麽搏?來人認為謝夫人是在說笑,氣急反笑道,“夫人,您知道吐蕃來了多少人馬嗎?”

不等她回答,來人自己答道,“五萬。”

五萬,整整五萬人馬,足以證明吐蕃的決心。

一比十,這是個讓人近乎絕望的對比,尤其是在戰場上。

謝夫人不是少不更事的兒郎,出身将門世家,耳濡目染之下,多少懂一些兵法。

“我明白,”謝夫人語氣堅定道,并沒有因為對方刻意的打擊而喪氣,“可是沒有人拖延時間,百姓是逃不掉的,離這裏最快的援軍也需要兩日趕回,我們必須拖延至少兩日。”

來人張了張嘴,還是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您……打算怎麽做?”

這也意味着他将主動權交到了謝夫人手上。

“首先,先帶我去見駐軍的統領。”謝夫人含笑道,一點兒也沒有大軍壓境的緊張。

張明睿是張統領的妻弟,不然也不會被張統領安排送謝夫人出城的重要事情。

張明睿帶謝夫人等人去見了張統領,謝婉就眼睜睜看着她娘三言兩語從張統領手中接過指揮權。

“很奇怪?”謝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輕笑一聲,既是解釋也是教導,“因為他已經走投無路,沒有其他辦法。張統領是愛民忠臣,他甚至做好以身勳國的準備,沒有想過還能回去。”

所以,死馬當活馬醫嗎?謝婉歪了歪頭,肩頭垂下一縷發絲,“娘,您已經有了計劃?”

這對她來說是一個機會,但事到臨頭,謝婉寧願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機會。

這是一場災難,即使邊城百姓順利逃脫。

謝夫人輕輕嘆了口氣,“娘能有什麽好計劃,不過拖字而已。”

不錯,不過是拖延時間而已,謝夫人一邊命人安排百姓撤離,一邊在安排城牆布置。

數不清的陷阱手段在城牆布下,但這還不夠,謝夫人抿着唇,單薄的身影更顯凄涼。

“娘,”謝婉從遠處而來,身後跟着一人,“根叔說他事和您說。”

謝夫人微眯着眼,謝根是她這次出門帶的護衛,年長,見識豐富,只是後來受了傷才退回長安,這個時候來找她,謝夫人清楚這兩人都不是沒有分寸的人,“要說什麽?”

……

等他一一低聲說完,謝夫人眼底竟泛起一絲笑意,點點頭,直接撥了百人給他。

謝根連連搖頭,“不需要這麽多人,咱們自己人就夠。”

知道他是怕指揮不動謝家軍的人,謝夫人也不強求,點頭應下,讓他動作快些,若是順利,到時也能多留下一些吐蕃人。

大致布置好一切,謝夫人轉頭看向謝婉,整夜未眠,謝夫人的眼睛裏泛起血絲,但她依舊看似溫和實則執拗的看着謝婉,想要聽聽她的評價,“感覺如何?”

“您很厲害,”謝婉照實直白說道,每每覺得這該是她的極限了吧,卻又發現這還遠遠不是,“我期待有一天能成為您這樣。”

臨危受命,運籌帷幄,算無遺策。

謝夫人完全足以勝任軍師了。

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謝夫人惆悵的嘆氣,“這還遠遠不夠。”

那是五萬人馬,不是一萬兩萬,謝夫人沒有信心能夠阻擋他們兩日。

“如果……”謝婉緩緩擡頭,緊緊咬住下唇,露出細密貝齒,“我是說如果……他們失去主帥呢?”

群龍無首,會好對付一些吧?

謝夫人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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