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道姑公主(十)
禮教再嚴, 對皇女來說也是一句空話, 任誰也管不到皇女身上,因此單啓軒只是稍稍猶豫就上了馬車。
單啓軒依舊一身素衣, 鳳儀不錯, 只是看着清愁寡言,他行禮後低頭道, “微臣有要事禀報,還請殿下禀退左右。”
書竹頓時有些惱怒, 在謝婉沒看到的地方剮了單啓軒一眼。
謝婉懶懶倚在榻上, 馬車上書竹剛才立了面屏風,她從這裏其實看不大清楚單啓軒的表情,但見他微微有些顫抖的雙手,還有明顯緊張的聲線, 下意識吞咽的動作,猜測他可能真的有什麽大事要禀報。
“不必了,直說便是。”
略顯冷淡的聲音從屏風外傳來,單啓軒遲疑了一瞬,便說道, “是。”
他從袖中取出一物, 呈遞給臉色不太好的書竹, 只當沒看到,“殿下, 此事說來巧合, 微臣也是最近才醒過神來。”
謝婉沒說話, 一邊接過了書竹拿過來的東西,是一張某地的簡陋地圖,用的甚至不是墨,而是木頭燒過之後留下的炭,看得出來,畫地圖的人識得些字,但不多,至少沒有正經學習過。
她微微有些不解,卻也不急,繼續聽單啓軒說着。
“……微臣家祖上三代都是鄉野之人,在單家村住了一輩子,單家村後有一座山,山不高,但綿延不絕,幼時微臣還曾聽家裏長輩言是後山有大蟲,叮囑孩子們不得往深山裏去,微臣小時還信這些,後來慢慢大了,就不怎麽相信,後來有一次,村裏頭幾個半大男孩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時候,往山裏頭玩,一時把長輩的叮囑忘到了腦後,跑到了深處……”
“慢──”謝婉本還有些漫不經心,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喝住了他,坐直起來,淡聲道,“書竹,你去外面守着。”
書竹還聽得糊塗,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事讓主子這麽慎重,但還是福了福身,無聲退了出去。
單啓軒面上已經是苦笑,他再一拱手行禮,“想來殿下已經是猜到了。”
謝婉又重新靠了回去,她身後墊了個軟枕,十分舒服,聲音散漫,“你繼續便是。”
“是,”單啓軒強扯了個笑容,“微臣和幾個夥伴久久不歸家,父親擔心,又在村裏尋了一通,發現不止是我,還有幾家孩子沒回家,察覺到不妙,猜測我們可能進了後山,幾人舉着夥伴上山尋我們,父親那次狠狠打了我一頓,我再未見過父親對我發那麽大的火,打罵之間我恍惚聽到父親說了一句話,‘那是要命的地方’”
單啓軒說到此處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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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不解,後來中了進士,入朝為官,早把這些事抛在腦後,但沒想到有一日回家探望父親,當晚和妻子聊到到了往事,當天就夢到了那時的事,就是這個夢讓微臣發現了端倪。”
他擡起頭來,仿佛能看到屏風那一側的人影,“微臣想起那一日微臣和玩伴遠遠見到兩個陌生人在争執,具體說了什麽微臣不記得,但清楚記得其中一人肩上的花紋。”
那花紋看起來很奇特,繁複又鮮豔,遠遠的在日光黯淡的山裏透着血一樣的顏色。
“微臣醒來覺得不妥,遂去追問父親,父親初時不肯說,被微臣一番炸逼出了真話,原來那山上有不對的地方父親甚至祖父都有猜測,只是他們都是安生沒什麽本事的鄉野之人,自家日子尚且艱難,哪裏還有功夫去探究別的。”
單啓軒說到這時聲音裏頭滿是澀然,想來是想到逝去的父母,“不過即使如此父親還是交給了他畫的地圖。”
“父親曾經去旁聽學堂過幾日,這地圖是他早年所畫。”
謝婉重新展開手裏的簡陋地圖,看了一陣,點點頭,“本宮知道了,這事你誰也不準說,也不得洩露分毫。”
“是,”許是許久的心事說出口的原因,單啓軒看着郁氣倒是散了不少,他猶豫了一下,“殿下可還要去單家村?”
謝婉挑眉看了他一眼,“怎麽?怕了?”
此人雖未明說,但他分明已經猜到了那些人的身份。
也是,以血複國,是那夥子人畢生的誓願,就算一時沒敢往那想,多些時日總也能轉過彎來。
謝婉覺得好笑極了,宣朝都建國三百年了,那些人怎麽還沒死心?真是可笑可悲。
“不怕,”單啓軒微微紅了臉,可能是覺得自己連一個小姑娘都比不上,他輕聲道,“殿下身份尊貴,如何能涉險?”
“你既然怕,當初又為何給本宮推薦你的老家?”謝婉反問。
“這……”單啓軒容色一振,“微臣老家最具代表性,殿下只需去微臣老家一處便可大致估量出其餘村落的受災情況。”
這話不假,謝婉也是仔細斟酌過的,不單單是因為單啓軒的猜測,單家村的位置比較巧合,以地圖上來看,它的受災情況但處于不上不下,适合做參考。
“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阻攔我去?”謝婉淡淡道。
單啓軒卻是明了,真心實意道,“殿下仁慈。”
仁慈不仁慈的,謝婉現在也分不清了,她不知道自己是為功德還是單純的發自內心,總之是好事,她也就順從心意做了。
等單啓軒出去後,書竹立刻就上了馬車,見謝婉半阖着眼睛像是有事,她也沒打擾,重新煮了壺茶來。
一壺茶很快就好了,謝婉回過神來,淡淡看着袅袅升起的白煙,吩咐起書竹,“研磨。”
書竹驚了一驚,謝婉雖有一手好字,但平日更愛讀書,幾乎從不練字,眼下讓她研磨必然是要寫信,這單啓軒到底和殿下說了什麽。
說了什麽書竹也不敢探究,她從馬車暗格裏取出一套新的筆墨紙硯,都是上等從未開封的,清雅怡人的墨香在車廂裏擴散,謝婉有些煩躁的內心也安定下來,筆尖喝飽了墨水,謝婉沒有遲疑,提筆落下。
她完全是據實相告,沒有隐瞞單啓軒的功勞,更不怕這信會被人截下讓旁人看去,她對她的屬下這點信任還是有的。
她寫的簪花小楷,但又與一般女子的娟秀不同,字體隐隐有掙紮欲飛之感,說不去的怪異,但也讓人挑不出錯處。
寫完她又檢查了一遍,就交給了書竹。
書竹沒有問是要給誰,做奴婢,這點眼力還是要有的。
該做的都做了,謝婉也就沒再壓在心上,再多也不是她能插手的,她放下心來,千裏之遙的宣平帝卻愁得睡不着。
一切還要從謝婉寄去的那封信開始,初聞那群不死心的複國賊還在,宣平帝是着實吓了一跳,但随後也不怎麽重視,謝婉不知,宣平帝卻是清楚,那群複國賊在幾十年前還是先帝的時候就被清繳過一次,幾乎死絕了,雖然現在由冒了出來,宣平帝也不覺得他們還能翻出什麽風浪。
他只派了暗衛去查訪單家村的後山,順便又增添了暗衛保護謝婉,雖眼下她顯露的還不多,但宣平帝已經默默地把對了因大師僅存的一點懷疑給抹去了。
謝婉倒是察覺都到了,她自認不需要人保護,但也沒法明說,只能任暗衛們跟着。
謝婉在單啓軒提心吊膽越來越緊繃的臉色下終于暗訪完單家村,然而擺在龍案上查出的消息卻讓宣平帝震怒不已。
他重重一掌拍在龍案上,鄧總管吓了一跳,顫着聲音,“陛下,您保重龍體要緊。”
“沒什麽,”宣平帝發洩了怒火,才發現手紅腫生疼,多虧是左手,這是宣平帝第一個念頭,鄧總管只看了一眼,頓時“嘶”了一聲,“陛下老奴給您取傷藥來。”
“嗯,”宣平帝平靜下來,等鄧總管取了藥膏給宣平帝塗抹之時,宣平帝又拿起密報看了起來。
說來這些前朝複國之人真真是宣朝尤其是沈家頭疼的事,每個碰上他們還蹦噠的皇帝都想誇他們一句“執着”、以及“陰魂不散”。
有這毅力他們去經商也該富甲天下了。
偏偏整天嚷嚷着複國,前朝都亡了三百年了!
宣平帝以前讀皇室秘密史書的時候也曾對他們評價過,還想着還好他這一代終于被滅了。
誰知道不僅沒完還真讓他們折騰出樣子來了。
單家村後山是他們的的藏身之地,裏面沒別的,除了人,還有──兵器。
一座未被朝廷發現的鐵礦,就那麽巧得被這些反賊發現了,還利用上了,要不是碰巧被單啓軒發現報給了昭和公主,恐怕再過個幾年這群人就會趁着他老了下一代皇子争鬥擺到明面上的時候光明正大的反了。
想到這宣平帝就是一陣慶幸,措手不及之下就算能拿下他們恐怕也損失不小。
他立刻召了幾位重臣入宮商議。
禦書房的燈亮了一晚,鄧總管送了幾次茶點進去,幾位大人争得面紅耳赤,有人建議以雷霆手段鏟除了他們,有人顧忌百姓建議徐徐圖之。
而且反賊能成氣候,焉知官場上會不會也有人,這事不能拿到朝會上商議。
但反對者認為眼下越州出現瘟疫,實在是個好時機,容易混淆視聽。
宣平帝聽了一夜,大人們也争執了一夜,還不容易達成共識,在帶兵人選上又犯了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