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如此同門(八)
當夜謝婉就見到了秦家如今的家主和幾位長老, 黑底紅衣莊重又肅穆。
具體談了什麽謝婉沒有參與, 但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麽好事,秦家人離開後鐘老爺子的臉色不怎麽好看。
秦家一直是個比較特殊的家族, 不涉及朝廷,也不入江湖,偏也沒有任何人敢小觑他們,在江湖上處于一種超脫的地位。鐘老爺子即使知道這次的事情重大,可也沒想到會驚動秦家家主。
秦家人離開後, 祖孫三人又商讨了一番, 最後鐘老爺子問道, “謝神醫可休息了,若是沒有,請她來一趟。”
這個時候誰睡得着?鐘紹嵘點點頭, 出門去了謝婉的院子。
謝婉的确沒睡, 她讓人傳來更多的白澤山莊和魔教的情報來, 細細翻閱查看, 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到更多的蛛絲馬跡。
她長發未束,披在腦後,手執書卷, 燈光下眉間的疏冷沖散了些許, 顯出幾分稚氣。
見到鐘紹嵘, 她沒有說什麽, 只放下書卷, 淡淡道, “稍等。”
綠绮服侍她換了身衣裳,天氣漸漸轉涼,謝婉不懼風寒,但綠绮還是下意識的給她多穿了一層,長發挽起,只用了兩根珠釵固定。
出門前她腳步一頓,對身後的綠绮道,“若是莊奕來尋我,就讓他在院子裏等着。”
綠绮應諾。
夜風的确有些涼,寬袖裙擺輕輕揚起,鐘紹嵘的腳步不算快,顯然想與她聊幾句,果然,沒走幾步,就聽到鐘紹嵘略帶遲疑的話,“謝姑娘是怎麽想的?”
這話問的沒頭沒腦,謝婉側身去看他,出了鐘家莊,這位鐘少主又換回了最愛的白衣,俊雅出塵。
“鐘公子指的是什麽?”
鐘紹嵘越發難以啓齒,又或者是覺得背後議論他人不是什麽好事,不合他的家教,“是……令師弟妹的……身份。”
話說到這已經明了,鐘紹嵘不敢去看她的臉色,隐隐有些後悔,謝姑娘和師弟師妹相依為命,定然不會喜歡別人這麽問她。
Advertisement
習武之人落地無聲,但謝婉不喜如此,寂靜深夜,只有她的軟底繡花鞋踩在石板上的輕微聲音,一會兒又或者是許久,鐘紹嵘聽到她輕笑的聲音,“守護秦家果然不同凡響。”這才幾日,竟然已經查到了。
這十年她不止一次動手處理過兩人的身份痕跡,也幾次幫莊奕掃尾,自信就算能被別人查出來,也不是那麽簡單的。
秦家是江湖有個別名,叫做守護秦家,意思他們只會在危及江湖或者天下的時候出現。鐘紹嵘也知道冒冒然不經別人允許私自探查是不對的,但還是為秦家解釋了一番,“謝姑娘莫惱,秦家也是為了……我們大家好。”
他又覺得不對,臉色一變,“這麽說,謝姑娘果然是知道的。”
謝婉沒有否認,“師父既然把他們交給了我,無論身份地位,我都會護他們到底。”但也只是性命無憂,她默默補充了後半句。
“姑娘這是在與江湖為敵。”鐘紹嵘脫口而出,話語中滿滿都是不贊同。
他索性站住不動,反正祖父讓他喚謝神醫去,也是為了詢問她是否知情,“姑娘要想清楚,據秦家主所言,令師弟與白澤山莊早有聯系。”
“也就是說,他摻和了進去?”謝婉眉頭微蹙,不悅道。
“正是,”鐘紹嵘一嘆,“令師弟身份特殊,秦家家主本想直接拿下,祖父求了情,延後得到證據之後再處理。”
“不必了,”謝婉直接開口拒絕,迎上鐘紹嵘不贊同的目光,她涼涼道,“他若是真的做錯了事,我自會清理門戶,若是沒有,而是有人看在他身份的原因上潑髒水給他──莫怪我無情。”
她眼底閃耀着如同劍光的冰冷,鐘紹嵘不由得想到天上居那對師姐弟的軟劍,作為師姐,想必她也有一手出色劍術。
就算不論劍術,她的醫術也不容小觑,值得尊重,秦家家主能答應祖父的建議,未嘗不是看在她的份上。
她出現在江湖中人的視線中,就是因為一場瘟疫,一紙藥方,解了當時數十位名醫的難題。再之後,每一次出現,也都是旁人無法解決的疑難雜症。
神醫榜上排名也随着她身影的一次次出現而拔高,加上她的年紀,幾乎是牢牢貼上了“不可得罪”的标簽,無論在哪裏,都是貴客待遇。
……
謝婉從鐘老爺子的院子回來,夜色又濃重了幾分,她的裙擺都被夜間露水浸濕。
“師姐。”乖巧白淨的師弟老老實實坐在那裏。
謝婉在一張椅子上坐下,綠绮連忙給她捧了茶來,謝婉接過,又對她搖了搖頭,“快去睡吧,這裏不用你忙。”她不比練武之人內力深厚,一夜不睡也無妨。
綠绮壓抑不住打了個哈欠,又看了一眼在這裏等了許久的莊奕,知道他們等下說的話她也不方便聽,點頭退下。
綠绮一離開,再沒有刻意壓制,謝婉沉默的氣場瞬間鋪開,席卷而來,莊奕白淨的臉上漸漸染上緋色,他握着扶手的雙手用力至發白,表情變得痛苦,卻又苦苦忍耐。
謝婉等了一刻鐘。
捧着的茶水早已冷卻,謝婉沒有介意,慢慢喝了起來,與此同時,她刻意針對的氣場随之收回。
沒有了壓力,莊奕他面色泛着不正常的通紅,狼狽單膝跪地,方才還坐着的椅子一寸寸裂開,化作粉末,莊奕手指扣在地上,被冷風一吹,才發現背後一層冷汗,低低道,“師姐……”
謝婉搖頭,不想聽他多言,聲音一如既往的疏冷,“你只要回答有或者沒有。”
她相信莊奕聽得懂。
莊奕也确實聽得懂,可正是因為聽得懂,所以他才不敢回答。
謝婉有些失望,白瓷茶盞細膩光滑,她的手指輕輕搭在上面,“你竟是,敢做不敢當嗎?”
“當然不是,”莊奕脫口而出,之後又沉默了下來,他臉色一時半會沒有消去,一只手扣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胸口,顯而易見受得傷不輕。
謝婉終于徹底的失望,“我以為這麽多年你們該看清我的态度,”她不支持他們做的事,希望他們安分守己,“可你們要是真做了,我也不怪你們,只要你們能有本事不被我發現,有本事承擔後果。”
“但你們沒有,”她搖了搖頭,今晚的話反常的多,“在路上我曾與你說過,第二次了,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她搭在白瓷茶盞之上的兩根手指拿開,在半空中晃了晃。
“小事我不與你們計較,可大事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出陽城,鐘老爺子的病是第一次。我所制的毒有多少,給了誰,我都清楚,你們拿了去,給別人下了毒,還以此來讓我忙碌起來,拖我進了泥潭,染上了嫌疑,這是第二次。”
“而如今,是第三次了,”謝婉輕嘆一聲,側頭看向一旁,天際皎月高懸,絲絲縷縷如水月華投下,“當初師父将你們托付給我,說的便是不管正道還是魔教,不求你們有何作為,只希望他視若親子親女的弟子能夠平安,能在武道上有所成就。”
她也是一直這樣執行的。
謝婉眼角餘光瞥見少年隐忍的表情,接着道,“宴飛他一生傳奇,天資百年難尋,少年離家,拜師不過兩載,之後全靠自學,卻唯獨在收徒上栽了跟頭。”
說到這裏,她語氣有了微妙變化,單膝跪地的少年眼底掀起驚濤駭浪,猜測是一回事,可真正從別人口中得到證實又是另一回事。
“你師姐有家仇在身,她一家上下百多口人盡數死于冤屈,她報仇也就罷了,可你又是為何,”她目光清冷透徹,即使低着頭,莊奕也能想象她的目光,“對不起你的人早已死去,仇人也早有人替你除去,那你又有什麽理由去霍亂江湖?血脈嗎?”
謝婉的正道魔道觀念那麽多世輪回早就淡去,但他也是真的想不通,“你在正道長大,師父也是正道高人,從小修煉的功法也是純粹的正道功法,結識的友人朋友多是有為少俠,是哪裏讓你不滿?”
“并沒有,”莊奕前所未有的狼狽,他如今不過十三四歲,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紀,唇紅齒白,謝婉看着,竟然有種自己在欺負他的感覺。莊奕擡起頭,拳頭緊緊握着,“師姐,沒有不滿,沒有對不起,不過是立場不同。”
“道不同,不相為謀。”
謝婉目光一冷,“也罷,你都說到這份上了,師姐便與你賭一場。”
賭?賭什麽?莊奕一愣,就見謝婉彈指一道內力射向院內,一道身影落下,勁裝少女翻身躲過,讪讪一笑,“師姐。”又看向莊奕,聲音淡了些,“師弟。”
莊奕沒有和她争稱呼問題,沉默地點頭。
“你既然趕上,也是正好,省得我再說一遍,”謝婉冷聲道,“我剛才的話你也該聽到了,二擇一,如何?”
能如何,容丹巧最是看得清形勢,即使以往有過合作,可今時不同往日,她抱拳向謝婉一禮,“師姐說笑了,師姐待我亦師亦母,師妹如何能與師姐作對。”
盡管知道她話中真相不過兩成,他們并非普通的十幾歲少年少女,兩世年齡加起來可以媲美鐘泊君,但謝婉還是找到了些許安慰。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是真的将兩人從三歲和五歲帶到如今,再刻意疏遠,再感情淡薄,也不是沒有。
“師弟可以離開了,”謝婉看向莊奕,目光淡淡。
莊奕一咬牙,“師姐保重。”身形閃動,輕功絕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