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裏,金娘幾人替美娘餞行。

席面就擺在花娘的屋裏,碧姜與綠衣自是不能參加的。不光是她們,幾家姑娘們都不許陪同。她們歇在屋子裏,一個婆子送來兩碗羊乳,這就是她們的晚飯。

綠衣習以為常,碧姜不動聲色。

待喝完羊乳,婆子把碗收下去,離開院子。

一日食量,還不夠養只貓多,怪不得原主身體弱到走幾步都累得慌。男人們偏愛女子的弱柳扶風,嬌不勝羞,怎知她們的無奈。

隔壁那邊,幾人已入了席,今日的主角是美娘。美娘被金娘和花娘擁坐在中間,她們幾乎是同時入的攬月閣,雖說早年有過些許間隙。但時過境遷,那些争風吃醋的往事已不願再提。

金娘和花娘先敬美娘,花娘在三人中最年長,在落花巷裏是能說得上話的。

“美娘,姐姐敬你一杯,将來旭哥兒若是出人頭地,你可別忘了我們姐妹。”

“哪能忘記你們,若不是你們相幫,我與旭哥兒哪有容身之處。”

當年美娘的相公死後,鄭家人嫌美娘是煙花女子,将他們母子趕出門。走投無路之際,美娘只得投靠昔日的姐妹,得一隅安身。

這些年,是花娘照顧她,讓她替巷子裏的人漿洗衣物,才能勉強維持生計。

“咱們哪,熬了這麽多年,只盼雲開月明,能有出頭之日。”金娘感慨着,率先飲下手中的酒。

“金娘說得對,眼看着我們兩家姑娘都長大,美娘生的哥兒也要考秀才,可不是熬出了頭。”花娘接着喝酒,與美娘一此幹了手中的杯子。

推杯換盞,一番知心話說過後,花娘取了十兩銀子,交給美娘,“你們在外,處處打點用錢,這些你拿着。”

“花娘姐姐……”美娘确實囊中羞澀,若不是怕兒子沉迷男女之情,她哪裏會搬得如此着急?

“收下吧。”

“謝花娘姐姐。”

此時,金娘也拿出十兩銀子,遞到美娘的手上。

美娘捏着銀子,鄭重保證,“兩位姐姐放心,将來旭哥兒若是能有功名在身,光宗耀祖,必會好好報答兩位姐姐。”

“報答就不用了,我與美娘送完姑娘們出門,說不定會離開落花巷,到時候還請旭哥兒拂照一二。”

“那自是應該的。”

美娘現在雖是過得最苦的,在金娘和花娘看來,雖嘴上不說,心裏卻很是羨慕。當年金娘不解美娘為何要嫁給鄭老大,跟着他在外面受苦,現在恍然有些明白。

三人都已是婦人模樣,憶起當年在閣裏花枝招展,日日歌舞升平的日子,金娘不由得哼起歌來。

接着,花娘也跟着吟唱。

縱使多年不曾取悅他人,她們的功力還在,歌聲如嬌啼,婉轉動人。伴着酒意,夾雜着媚氣和一絲凄楚。

傳到這邊的院子,入了碧姜和綠衣的耳。綠衣靠在床頭,聽得出神。

“美人遲暮,最是可悲。縱是能有安身之所,卻終是孤苦。碧姜姐姐,你我二人若能入高門大戶,當切記,所有的身外之物都是虛的。還不如有個兒子傍身,方能脫離一世為奴的命運。”

比如金娘,再養女賺錢子,看着風光,實則離開攬月閣的庇護,什麽都不是。攬月閣也不是白白庇護她們。不說是能收巷子裏的姑娘入閣,單說賣出去的姑娘,按規矩,攬月閣要抽成一半。這是暗地裏早就定下的,所有的花娘都要遵循。

而美娘,因為有個要考秀才的兒子,以後能堂堂正正地過日子。要是鄭旭争氣,她以後還能當上老夫人,豈是金娘和花娘能比的。

碧姜聽到綠衣的感嘆,沒有說話。

“碧姜姐姐,我知你心裏苦。若是鄭公子能娶你為妻,自是最好的結局。可是他說了不算,鄭嬸子一輩子都想擺脫自己的命運,怎麽可能會讓兒子再娶一個賤籍女子為妻?說到底,都是因為咱們的身份。”

貧賤夫妻百事哀,鄭公子沒有真正在外面生活過,不知市井流言。若是将來他的左鄰右舍都知道他的妻子是一名瘦馬,只怕會招來不少風言風語。

此中道理,或許之前的原身也是明白的,所以才會有痛苦,加上鄭公子的娘反對,才會突發急病。

碧姜想着,心內卻并沒有多大感覺。她不是原主,那鄭公子是去是留,她沒有半點傷心。自己眼下都在想的是,接下來要如何做,才能擺脫淪為玩物的命運?

她輕輕地下床,穿好花頭鞋,走出門去。

“碧姜姐姐,這麽晚了,你做什麽?”

“透個氣。”

“哦。”綠衣不以為然地應着,想着她可能心裏苦悶,或是趁着最後一次機會去尋鄭公子。無論哪般,注定兩人有緣無份。

碧姜出了門,先停留片刻,聽着隔壁的聲音。看情形,她們幾人正在興頭上,一時半會還回不來。

她望着黑黑的天幕,腳步輕移到後院,悄悄地打開後門。外面漆黑一片,像是吞噬萬物的黑洞。她倒是不怕,荒郊野嶺亂墳崗子都曾闖過,無所畏懼,只恨這副身子太過體弱。

白天與鄭公子見面時,她就發現,後門有路出去。雖不知道通到哪裏,看着應該是街市。夜色中,遠處有街市的地方燈火闌珊。

為免裙擺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怕自己弱小的身子會被絆倒,她提起裙擺,朝那燈火之處走去。

她腳上穿的鞋子是軟底的,想來腳底的皮膚也十分的嬌嫩,走了幾步,不免覺得硌得生疼。她咬着牙,拼盡全力走着。

一路上,各家後院都有聲音傳出來,或是琴聲,或是歌聲。偶爾傳來幾聲女子的聲音,奴啊奴的,溫香軟語一般。

綠衣說得沒錯,想來也是,瘦馬是什麽,那是連奴籍都比上的賤籍,不自稱為奴,還能稱什麽?

還未走到燈火處,空氣中有異樣的氣息。她停下來,側耳細聽。

那燈火通明之處是一座花樓,隐隐傳來男女的調笑聲,應是攬月閣所在。耳傍有風吹過,風聲吹着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黑暗中,她的神色看不清。若是能看見,就會發現她此時是無比的嚴肅。

她慢慢地轉身,依她多年行軍布陣的經驗,不遠處應有至少五人守在暗處。

落花巷,是有主的,就不知暗中的主子是誰。以前的她,高高在上,何曾把一座小小的花樓放在眼裏,更不屑去打聽那些光鮮背後的污濁。

她的目光越過黑黑的夜色,憑着記憶,望着皇宮的方向。想着那金鸾殿上的年輕帝王,憶起他少年老成的面容,輕嘆出聲。

再然後,略為收回,看着另一個方向。那裏是她的公主府所在,不知府裏的另一個“她”,此時在做什麽,會不會想到還有一個自己流落在外?

應該不會的,若是“她們”之間真有感應,自己就能感受到“她”現在的情形,反之亦然。

她已不是她,一個人走在寂夜中,前路迷茫,不知歸處。她恍惚覺得是自己是孤魂野鬼,不能輪回,無處栖身。就這麽飄蕩着,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臨近後門,裏面的鄭家傳來讀書聲。若不是離得近,只怕都聽不到。突兀的男聲,早就湮滅在女子們的琴歌聲中。

原主生前,必是把希望都寄托着鄭家公子身上。可惜等到香消玉殒,也沒得如願。

她輕輕地推開虛掩的後門,繞過後院,若無其事地進屋。綠衣美目一擡,掃到她腳底的泥,意味深長,心裏想着碧姜姐姐應是去見鄭公子了。

她眼角的餘光看到對方的表情,默不作聲地去外面抖落泥土,脫鞋上床。

一夜難眠,輾轉反側。

金娘她們的歌聲漸漸不成調子,但更加傷感,隐帶哽咽。生如浮萍,随波逐流,不知何處是歸宿,不知哪時能終寝。

煙花女子,最是可悲。

不知過了多久,碧姜聽到外面的梆子一慢三快,天已近四更。隔壁已沒了歌聲,沒多久院門響起吱嘎聲,想是那婦人回來了。

過了一會兒,房門被推開,一股酒味撲面而來。碧姜閉目裝睡,金娘未點燈,就那樣立在她的床前,用手探她的鼻息。

只聽見長長的一聲舒氣,金娘嘆息着,“誰人不想嫁做良婦,無奈命似江邊柳。鄭哥兒不是良配,你必是在心裏罵娘狠心,擋了你的好日子。可是你年紀還小,不知世事。你看不到,讀書最多薄情郎,男人哪,都是靠不住的。”

金娘的手,扯了一下她的被子,替她掖緊,“你呀,要認命。不認命,以後只會吃苦頭。”

寂靜的夜裏,金娘微醺的語氣略帶傷感,聽着還有幾分真情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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