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微息
柳恣挑的時間點非常微妙。
在這個時刻,人們的心開始松動,已經有幾百人成功的逃到了對岸。
從鐵幕到軍隊的出發點,間隔大概有六七百米,中間用人命堆出了一條血路。
而左右兩側,是平靜的土地,更是深不見底的血海。
人們都擁擠着堵在那中間的路前,既沒有排隊的可能,也不敢去踩左右兩側的空地。
沒有腳印的地方,都約等于死亡之海。
毛将軍最後看了一眼柳恣,直接摁下了通訊器,命令貨車隊派人運載四罐工業廢油過來。
運輸只花了十五分鐘,吊車也已經準備就位。
鐵幕的這一頭,也有六百米至八百米範圍的地雷帶,司機在開戰前已經用紅外鏡練習了多次,可以通過特定的隐藏标記開往地雷陣的安全通道。
這條路線是“C”形的,但間隔足夠寬闊,基本不會出什麽意外。
為了安全起見,吊車司機還帶了耳麥,全程聽這邊作戰中心的指揮。
如果不是礙于身份,耶律元宜當真直接自己走了。
但凡是個小點的官職,他都能随便找個借口溜之大吉。
可如今自己家裏的情況,當真是騎虎難下。
他父親原先是遼國的将領,自己也是個遼國人。可是在金遼之戰以後,他父親投誠金國,被賜姓完顏,元宜本人也從護衛開始做起,一路做到了符寶郎。
之後完顏亮弑君稱帝,又誅殺了完顏宗親數百人,命令所有被賜姓的人都改回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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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又成了耶律元宜,為了表示效忠,把從前與完顏元宜有關的也悉數抹去了。
單論變節,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耶律家在金朝是個笑話,可只要能活下來,做笑話又如何。
他現在是兵部尚書,更是神武軍的都總管,等遷都事畢之後,是要率領大軍渡水南下的——
原本在來的路上,耶律元宜就隐隐的擔憂過,若是這揚州城攻不下來,自己領兵南渡的事恐怕是要懸了,可他自己都沒想到,別說攻不下來,現在連能不能帶兵跑回去,都是個未知數。
從頭到尾,在爆炸發生之後,他都不敢走上前線,始終在最北端觀望。
來時氣勢洶洶的大軍,如今人人都盡如喪家之犬一般!
還沒等耶律元宜胡思亂想完,遠處突然傳來驚呼聲。
“将軍——将軍——看天上!”
旁邊的副将明顯按捺不住,甚至有掉頭就跑的沖動:“天上這是什麽?!”
從鐵幕之上,竟探出一只鐵臂出來!
這是如何辦成的?如此高的地方,怎麽會有個鋼鐵橫梁就這麽憑空出現?!
而那鐵臂上有兩個鈎子,上面還挂着一罐什麽東西!
還沒等衆人驚呼着看清這罐子裏裝的是什麽,不遠處竟又伸出一只鐵臂出來!
這如同誇父才能使的起的長筷,竟易如反掌的懸在那六七米高的鐵幕之上,開始往左右兩邊擺動!
在鐵鈎左右調整弧度的情況下,巨大的油罐開始傾瀉,潑灑帶着銅臭之味的污油!
這是無法再次利用的濁物,之前是為了保護環境才收集起來,還不知能不能被二次處理回收。
如今比起環境,殺了這數萬的金兵才是更為關鍵的事情。
“是油!是油!”
“躲開——快走啊!”
有的人被劈頭蓋臉的澆了一身,下一刻就無法張口說話了。
口鼻全會被這粘膩而又腥臭的東西糊住,連視物都極為困難。
這是一個絕望的信號。
在這一刻,拼命克制的人群終于開始分散,拼了命的往兩側散開。
但越是如此,死亡來的越快。
柳恣看了眼顯示屏旁邊站着的趙青玉,擡手想捂住他的眼睛。
可是晚了。
伴随着第一個人沖向旁邊的空地,爆炸在屏幕中靜默的升起,火星立刻燎燃了附近的一片人,開始順着風向以恐怖的速度蔓延——
在顯示屏中,猩紅的火焰在此起彼伏的爆炸中蔓延,人群早已被反複澆下的焦油吞噬成黢黑的蟻群,掙紮和奔跑的越來越少。
這是一片火海,也是一片血海。
可血液也全都已經化為灰燼了。
柳恣的手懸在半空中,旁邊的人一片靜默。
整個作戰中心都沒有彈冠相慶的喜悅感。
有的人甚至開始後悔自己接受過高等教育,若活在蒙昧無知之中也不會感覺到殘忍。
“青玉。”柳恣還是擡手摸了摸小孩柔軟的碎發,慢慢道:“他們的命,從被強制帶到軍隊的那一刻,就不是他們的了。”
少年看着屏幕上的那些,開口道:“我們軍隊裏的人,都還活着,對嗎。”
都還沒有被烈火吞噬成焦黑的屍體,對嗎?
柳恣嗯了一聲,低聲道:“而且,如果今天不斬草除根,下次他們還是會來,哪怕不去攻打揚州,也會去殺了江銀的人。”
如果有兩萬人僥幸逃脫,日後會繼續回歸金國的收編,成為他們十萬大軍中的一部分,甚至是二十萬,三十萬。
他們可能先去攻打宋朝,也可能會去和蒙古對抗。
最後,這些人的刀口,還是會對準臨國。
仁慈的品格,不适合這個年代,也不适合任何一個鬥争激烈的地方。
趙青玉慢慢的嘆了口氣,坐到了旁邊的指揮椅上,掏出了一個U盤。
旁邊的毛将軍對這孩子頗熟,又因為監控系統有小半是這孩子寫的,并沒有上前阻攔。
在程序被讀取和運行的那一刻,系統開始自動掃描畫面,識別和統計剩餘的活動人數。
所有還在運動的人身上都有個淡白色的小點,在靜止五秒以後就會自動消失。
數字從18934,開始以瘋狂的速度銳減。
每次都是斷崖式的下跌,每次都是一片一片的人,在焦油和火炭之中歸于死寂。
『15354』
『14767』
『12901』
『10032』
『7679』
……
耶律元宜不敢跑。
他的父親和所有的族人都在完顏亮的控制之下,這個時候他一個人跑了,全家都是死罪。
可再不走,自己也絕對活不下去了。
整個金國的軍隊,在這一刻終于成了一盤散沙,所有人開始慌不擇路的往回跑,甚至丢棄車馬糧草和營地,無視腿上腳掌上還紮着的石頭和棘刺,用這輩子最快的速度往外跑。
毛将軍看着所剩無幾的活人,下意識地問道:“還追嗎?”
“不。”柳恣示意趙青玉去旁邊的數據組幫忙,囑咐道:“這些廢油有強酸性,燃燒的有毒氣體都順着風去了北方。但是地表還是要配液清理,找化工部的人幫忙。”
他話還沒有說完,就直接轉身離開,背繃的筆直。
辛棄疾一個人在房間裏看完了整場的戰争,所有的認知和理解都被颠覆的幹幹淨淨。
青玉走的時候沒有關監控器,只是設置了權限不讓他碰正在運行的程序。
但是監控器裏的一切,都如同做夢一樣,每一秒都讓他開始懷疑人生。
如果宋國有這樣可怕的實力,如果宋國也有這樣強勁的科技,是不是蒙古和金國早就可以被滅掉了?
而臨國的這一切——
吊車、油罐、烈火、鐵幕,穩居後方的指揮,和零死亡……
辛棄疾甚至可以從狙擊手的角度去看,那些僥幸逃到內城牆的散碎金兵是如何被幾槍點死的。
一切都不可思議到了詭秘的程度。
他準備出去找趙青玉談談,一起身就聽見了鑰匙擰動的聲音。
“青玉?”他上前道:“你剛才——”
一個穿着小熊睡袍的男人面無表情的關上了門,仿佛根本看不見他的存在,直接跨步進了房間。
下一秒,他整個人直接躺在那張床上,陷入了昏迷般的睡眠之中。
兩天八個小時,根本不夠。
柳恣這一個星期裏,是一個人操一國人的心,從十天前突然得知金軍南下時就開始被逐漸的剝奪睡眠。
哪怕他在辦公室裏睡着了,也會有各種重要的事務需要他決斷,沒有人敢讓他睡下去。
辛棄疾怔在原地,側身看向那門都沒有關上的卧室,還有被褥上那個沉睡的男人。
他皮膚蒼白,睡着了也眉頭微鎖,長睫垂下投了一小片陰影。
這男人在進門的時候,姿态猶如白鶴一般。
雖然整個人都是個空架子了,明顯是強繃着走了最後一段路回來的,但背脊依舊挺得筆直,修長的脖頸和鎖骨全都露了出來。
大概是睡袍上粉色小熊的襯托,連裸露的肌膚都能看到淡淡的光澤。
辛棄疾站了半天,房間裏安靜到可以聽見柳恣的呼吸聲。
他已經陷入沉睡了。
青年深呼吸了幾秒鐘,還是頭腦一片空白。
因為他知道,這個人,就是剛才那場戰争的掌旗者,更是這個強盛的國家的王。
所有的科技,文明,智慧,和這些光芒下照耀着的人們,全部都臣服于他。
而他就睡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連白皙的脖頸都露在外面,如嬰兒一樣沒有防備。
幾個人一輩子能遇到這種事情——瞥見一個回家倒頭就睡的皇帝,還是不打鼾的那種。
門又咔嚓的響了一聲。
趙青玉探了個頭進來,擡頭看了眼神情有些僵硬的辛棄疾,又看了眼對面卧室裏昏迷式睡眠的柳恣,表情有微妙的變化。
他明顯誤會了什麽。
“我——”辛棄疾下意識地擺了擺手,解釋道:“他——”
“沒事兒,睡三天他就複活了。”趙青玉打了個哈欠道:“你困不困?也睡會兒?”
他和辛棄疾的床都在側卧,是上下鋪式的雙人床。
辛棄疾腦子裏塞的東西太多,以至于想說的話全都堵在嗓子眼,也不知道該先說哪個。
他只給青玉倒了杯水,把小孩帶回側卧,随手還把門關上了。
“你偷看我柳哥睡覺。”趙青玉眨巴了下眼睛說道:“一杯水收買不了我的。”
“不……他自己沒有關門,這不是重點,”辛棄疾深呼吸道:“青玉,我問你個事情。”
“你們,是來自于幾百年,或者幾千年以後的人,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