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不得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以至于其他下屬想要圍過來幫忙驅散的時候,厲栾已經被這些污臭的東西潑了一身——

她精心打理的長發在不斷地往下滴着水,衣服上也盡是些垢污附在上面。

“厲姐!”

“你們幹什麽?!”

旁邊的男同事面露怒色,一把就抓住了那為首的潑婦,其他人也紛紛沖過來想要控制住他們。

厲栾在那一瞬間被潑的頭腦一片空白,回過神來第一時間從包裏掏了防狼噴霧,直接對準那些人的眼睛鼻子一個不落的噴了過去!

鬧事者原本以為自己定多被抓住挨一頓棒打,沒想到這騷貨拿出個不知什麽東西,讓人瞬間嗆的眼淚鼻涕往外湧,連咳帶哭的沒辦法壓制住這感覺,而且連身體都不受控制的跪下來——

“這是什麽東西!!!”

“好辣啊啊啊!!”

“救命!!我的眼睛完全睜不開了!!”

防狼噴霧的成分是辣椒素芥末提取物,這一通噴下來還沒等那些刁民搞明白發生了什麽,一個個呼吸道都跟噴火似的,開始一邊嚎一邊找水了。

“去找根繩子,綁起來帶回警察局。”

厲栾一臉嫌棄的拿紙巾擦掉臉上的髒污,看了眼那十幾個完全沒有還手能力的人,只盡職盡責的把剩餘工作安排完,才帶着被波及的幾個手下騎車回政府區洗澡換衣服。

——坐車回去的話,那車恐怕也沒法要了,一股味道洗都洗不幹淨。

由于自行車不太夠,孔知遙騎了其中一輛,載着她往回騎。

兩個人的樣子都頗為狼狽——別說頭發衣服了,鞋子裏都是些不明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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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姐,”孔知遙留心着路邊往來的車馬,納悶道:“你怎麽不生氣啊。”

那幫人不光來路不明,還幹這麽缺德的事情也太過分了吧。

厲栾嘆了口氣,坐在車後座上輕飄飄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什麽?”孔知遙震驚道:“以前也有人這麽對你嗎!”

“來參政院,就得做好被罵被诋毀的準備。”厲栾看着路邊的行人和街道,眼神淡漠:“任何政策哪怕決斷的再科學,都會有民衆因為其中的某一個點而憤恨不已。”

“拆除危險建築,建立新的公共區域,有人就覺得被破了他家的風水,恨不得往辦公室門口潑幾桶豬血都不肯洩憤。”

“這些人還要不要臉啊,”孔知遙皺着眉聞着自己身上的那股味,惱怒道:“有本事他們自己考進來自己當官啊!”

厲栾大概是着涼了的緣故,身上連塊毛巾都沒有,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

“你是……誰來着?”

“……實習生。”孔知遙悶悶道:“來建設部好幾個月了。”

原來是實習的啊。

厲栾從來記不住這些瑣碎的東西,又問道:“以後打算來參政院?”

孔知遙蹬着自行車,轉着鈴铛示意行人讓道,老實回答道:“不一定來,我現在有點讨厭這個工作了。”

“為什麽?”

“吃力不讨好,活兒多累死人,”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關鍵在于,有的老百姓實在是又蠢又壞,讓我真心想揍他們——狠狠的揍一頓,揍成豬頭的那種!”

那些想要強娶幼女的色老頭色大叔,那些市儈還斤斤計較的拆遷戶,那些擋着道還沒辦法管好自家牛馬的路人,還有今天這種莫名其妙就來潑糞的神經病!

後座突然傳來厲栾的笑聲。

這冰山還會笑啊。孔知遙心裏略有些驚訝,回過神來小心道:“你不覺得我很偏激嗎?”

厲栾笑着沒說話,也不解釋自己的想法。

被潑上髒水的一共有四五個,一路頂着同事們驚異的眼光去拿了衣服洗澡,每個人都在裏面呆了接近一兩個小時,恨不得把頭皮都一寸寸的搓幹淨,好去掉那股揮之不去的馊臭味道。

沾上臭水的衣服自然是要扔掉的——孔知遙把自己的那雙球鞋都扔了,寧可踩拖鞋都不想再看那雙糊過屎的鞋子一眼。

龍越剛好從醫院下了班過來給厲栾送粥,此刻也聽見了辦公室裏的那些議論。

她略有些忐忑地等在外面,心想這一碗蚵仔粥會不會冷。

厲栾擦着頭發出來的時候,是完全素顏的狀态。

她的眼線與口紅都被卸掉,眼影和眉粉也毫無蹤跡,身上的氣味不但已經洗了個幹淨,還用香氛熏出淡淡的玫瑰香氣。

龍越擡頭一看到她,下意識地喚了聲厲姐。

她素顏的樣子,看起來仿佛換了一個人。

淩厲的氣質被削弱許多,頗有些攻擊性的眉眼裝飾也不複存在,整個人顯得蒼白而柔軟,嘴唇都沒有什麽血色。

辦公室的人已經走的差不多了,龍越此刻看着她的這樣子,小心翼翼地接過毛巾幫她擦頭發,小聲問道需不需要化妝包。

“不用。”厲栾擦着耳後的水漬,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在醫學院上課麽?”

龍越動作頓了一下,面不改色道:“今天過來看看龍牧,順便給你帶了一碗粥。”

“嗯?”厲栾尾音拖得有些長:“給我,帶粥?”

龍越幫她擦着發梢,聲音小了幾分:“做多了,喝不完。”

“這樣啊。”厲栾拿過她手中的毛巾,垂眸看了眼這個少女:“在醫學院呆的還習慣麽?”

她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仿佛問的不是什麽尋常的話題,而是在審問她隐秘的情緒。

龍越聽着這聲線就腦子裏亂糟糟的,眼睛又落到那手腕側的休止符上。

“我……”她支吾道:“嗯……”

厲栾随手揉了揉她披落的長發,轉身放好東西,并不覺得哪裏不對勁:“走吧,陪我喝碗粥。”

蚵仔粥是用鮮魚吊高湯熬成的,香蔥老姜去了腥氣,粥湯入喉順滑可口,相當的滋補。

厲栾眯着眼喝着粥,看着龍越坐在旁邊寫醫學課的預習筆記,擡手把她垂落的頭發順到耳後。

“厲姐——”孔知遙頂着雞窩般亂糟糟的頭發走了出來,看見她正在喝粥,下意識地嗅到:“好香啊!”

厲栾晃了晃勺子,示意道:“龍越做的。”

“龍老師好!賢!惠!”孔知遙相當配合的贊美道:“長得這麽好看還會做飯!”

龍越發現這是以前的學生,半晌不知道該回什麽,有些青澀的點了點頭。

“你今天幫我擋了髒水,真是很感謝。”厲栾想了想,解下了一個樹脂的鹿角鑰匙扣:“這是我以前從聖托裏尼帶回來的,送你吧。”

孔知遙下意識的看了眼旁邊繼續悶頭寫筆記的龍老師,鞠躬道謝收了那鑰匙扣,嘆了口氣:“我本來還想出國玩來着——現在也差不太多,出了這揚州城已經等于出國了。”

厲栾笑着同他又聊了幾句,等他走了以後,繼續專心喝粥。

龍越在旁邊安靜的寫了很久,才突然憋出一句話來:“那鑰匙扣很好看。”

“你也喜歡嗎?”厲栾瞥向她道:“我回頭送你一個。”

龍越低着頭,也不知道自己在計較什麽,只輕聲道不用了。

“龍越。”厲栾看着她,突然開口道:“我注意到,你看我的紋身,好幾次了。”

龍越略有些慌張的擡起頭來,解釋道:“不好意思……我只是……”

“這個是為了掩蓋針眼和刀傷。”厲栾溫和道:“以前覺得痛苦的時候,不方便割腕,也拿圓規或者別的紮腕側。”

割腕會因為凝血不容易死,而且如果不小心割錯地方傷了神經,會影響她制圖和工作。

厲栾在談論這件事的時候,坦然而平靜的讓人有些心疼。

可又好像什麽都過去了,傷疤也愈合了,所以不會再牽動心中的哪裏,也不會再疼了。

龍越在這一刻,突然走了一下神。

這樣堅毅而獨立的姐姐,哭起來的時候,會是怎樣的?

她完全不能想象這個畫面。

這個開槍時毫不猶豫,做事雷厲風行,遇到什麽事都不慌亂的人……

脆弱的時候,會是怎樣的?

“我很抱歉……”她還是不知道該怎麽應對,緊張道:“希望你現在覺得好些了。”

“謝謝你今晚帶來的粥,很好喝。”厲栾的聲音溫柔沉靜,仿佛能夠安撫人心:“以前無論發生什麽,都已經過去了——即使沒有徹底過去,我也可以自己應付好這些事情。”

“請不要擔心我。”

龍越怔怔的看着她,猶豫了一下開口道:“你今天也很好看。”

“嗯。”厲栾擡手掐了掐她的臉,有種哄自家妹妹的感覺:“回家的時候小心點,已經有些晚了。”

——

那十幾個人直接被扭送到了警察局。

由于他們做的事情實在是太過分了——上來就倒泔水和糞水,把他們同事和老大都搞得一身狼狽,所以直到到了警察局,也沒有人給這幫痛哭流涕的刁民遞水和紙巾。

厲栾在報複的時候下了狠手,對準每個人的眼睛鼻子幾乎噴完了半瓶的防狼噴霧,以至于直到天黑了也沒人能緩過來,鼻涕眼淚擦都擦不完。

他們的眼睛被揉的紅腫,說話的時候聲音都是嘶啞的——

警察了解了情況之後,也不動聲色的把厲栾幹的事壓了下來,只吩咐其他人先忙別的案子,等這些人哭夠了再做筆錄。

其他成為目擊者的建設部小年輕都有點納悶。

按照道理,厲部長這段時間都在忙工作,能連着加班三天還有精力勾引別的男人的話……那真的是鋼鐵人了。

別說厲部長,他們之前忙完那陣子的項目,一個個回家都睡得跟死豬一樣。

為什麽要罵她蕩婦和婊子呢?

小警察看那幫原住民哭的差不多了,就吩咐兄弟們把人分開一個個的審,任由他們把眼淚鼻涕胡亂擦到牆上,心想真是幫文盲,都沒法交流。

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到底是哪一個字,也有人試圖裝傻充楞,不配合警察工作。

只有那個為首鬧事的大嬸膽子最小,只拿警棍稍微吓了一下,就哆哆嗦嗦的什麽事都招了。

原來這附近有個陳氏人家,家裏頭有個庶女才十五歲。

之前本來是想把她嫁給勢力更廣的高老爺子做妾,但因為揚州城被臨國占了還頒布了禁令,這事就愣是被攪黃了。

再然後,高氏不堪臨國的種種嚴苛無禮的要求,集體搬遷去了別的地方。

陳氏這中不溜的人家攀不上別的高枝,女兒也嫁不出去,就心裏憋着一股氣。

誰想得到,這庶女不僅敢學那些臨國的娼妓在天天出去遛彎,還瞞過了家裏的老媽子、賄賂了盯着她的奴仆,溜去參加了什麽舞會——第二天就有臨國的男人過來約她出去玩了!

這是打陳家的臉!是在打他們陳老爺的臉!

不娶就算了,什麽叫約出去玩?當他們這待嫁的閨女是個賣笑的蕩婦呢?

陳家不敢跟那男的鬧,聽說他是官府裏的人,他們未必得罪的起。

可是誰都知道,這舞會就是那天天街上帶着人晃蕩的賤女人辦的!

那個穿的袒胸露背、披頭散發的女人,沒個正行就算了,還帶着一群男男女女在街上成天晃悠,都不知道在搞些什麽!

陳府附近的鄰居親戚都知道了他們家閨女的事情,開始取笑嘲諷個沒完,那陳老爺子直接怒從膽邊生惡從心頭起,吩咐下人們去把那浪蕩的女人給羞辱一頓!

就是她,想帶壞揚州城的風氣,把所有的女子都影響的躁動不安!

什麽狗屁舞會,傷風敗俗!

幾個警察抽着眉頭做完了筆錄,半天說不出話來。

真是要命啊,這感覺比去山溝溝裏辦案子還麻煩……都是些什麽人吶。

“你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窦警官皺眉道:“沒有就換人了。”

“大人!官老爺!老奴這都是聽家裏老爺吩咐的事情,老奴這也是沒辦法啊,”那帶頭潑糞的大嬸哭的相當委屈:“有什麽事您可別為難小的,去跟那陳老爺說啊!”

窦警官看了眼下屬,臨時叫人開了個會,決定叫人通知陳老爺子來贖人。

陳老頭是個老秀才,家裏一兒三女兩個妾室,手上還有不少的田。

功名考取不得,起碼也能吟兩句詩附庸風雅,偶爾請兩個有名頭的大人物來家裏吃個飯,就覺得臉上格外有光了。

他原本尋思着出口氣就是了,官老爺也斷然不可能管這些事情,定多賠禮道歉而已,出不了什麽簍子。

誰想到天黑之後,那幫奴仆都沒回來——家裏連個生活做飯的都沒有!

再過了些時候,警察找上門來了,叫他親自去趟警察局贖人!

窦警官看着那穿着長袍寬靴的陳先生,心想這都是什麽事。

“你這個算擾亂治安、影響市容,而且經過指認,你和你的這些奴仆都要拘留十五天,叫人交罰金吧。”

“什麽?”陳老頭的眼睛瞪得渾圓:“為什麽我也要坐牢?”

“那女的——那女的不是個娼妓嗎?”他雖然畏懼這窦警官身上的制服,卻也不肯認錯:“她能帶着仆從招搖過市,我手下的人潑糞潑錯地方了,這就要被罰了?!”

“首先,你說的那個娼妓,是我們國家的建設部部長,換算成宋國的官職,也是二到三品。”窦警官深呼吸道:“其次,不管你們傷害的人是男是女,有沒有官職家産,都在我們的保護範圍內。”

二到三品?!

陳老頭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他是知道臨國人神通廣大,女人不用裹腳還能做官——

但是那個袒胸露乳的女人,居然是個二品大官?!

他給一個褂子上可以繡麒麟的大官潑了一身的糞?!

這——這怎麽可能啊!

“是的,再次跟您強調一遍,我們的官員和公務人員都有男有女,每個人都被法律保護。”窦警官明顯已經處理了這種糾紛太多次了,連臺詞都說順嘴了:“請您直接繳納罰金,準備和您的家仆拘留十五日。”

“你在騙我——你絕對在騙我!是不是那個女的給你們掏錢了?”陳老爺突然猛地站起來,斬釘截鐵道:“如果我潑了個二品大官一身糞水,我現在早該沒命了!哪裏還有我說話的分!”

他這話一大聲的吼出來,全場都鴉雀無聲。

四五個警察站在他的身邊,跟看怪物似的看着這個老頭。

人怎麽能,自輕自賤到這種地步……

窦警官保持着一言難盡的表情看着他,半晌才道:“你要是想死的話,我可以跟上面申請的,搞不好可以給你開個先例。”

陳老爺子看見周圍的官差每個人都神情嚴肅,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這才面如死灰的癱倒在地上。

這回,是真成笑話了。

揚州百姓的業餘生活越來越豐富了。

一開始,是四個廣場的設立,以及講座的開設。

——如果領了小冊子,每次聽完講座以後去蓋個章,集齊四個還能領免費的冰檸檬水喝。

——檸檬水嘗起來酸酸甜甜的,真是個新鮮東西。

講座現在都是由志願者、參政院實習生來接手,內容各不一樣,但基本上都清楚翔實,有一定的科普和啓智性。

然後是新聞的播報。

每天晚上到了八點整,全城的喇叭會放送一首臨國特色的樂曲,然後開始廣播新聞。

新聞內容包括新政策的出臺,農業改革和收獲的內容,兩國來往的情況,還有城裏發生的新鮮事——

比如陳是翔先生是如何教唆奴仆違法亂紀,最終一起被拘留十五日的相關事例。

說來奇怪,陳是翔的這樁子事,本來做起來好像順理成章,可這麽一廣而告之,又把涉事人員所有人的大名都全城播報一遍之後,反而絕大多數的揚州人都能感覺到不自在的羞恥感了。

而陳氏一族出了拘留所之後,哪裏還好意思待在這個通報批評他全家的地方,連夜帶着閨女離開了揚州城。

一般在播報這些新聞的時候,播音員都會念相關的分析稿,把相關的道理講的清楚明白,說清楚事情的來由,和臨國所信奉的社會觀念。

“任何人擁有自由選擇發型、服飾、妝容的權利——”

“揚州城內嚴禁賣淫,近日查處違法場所三家,相關失足婦女已送入民政局進行勞動再教育——”

有些守舊又不肯走的人試圖把那些喇叭給蒙上被子——他們不敢砸壞這些能千裏傳音的東西,生怕因此被記個大罪掉腦袋,也就想堵住它們的嘴。

可哪怕裏三層外三層的把那喇叭裹個嚴實,聲音也洪亮清楚的,能穿過好幾重的庭院裏。

在文化局和醫藥局的共同努力下,疫苗的普及工作越來越輕松了。

宋玥清楚這些人還沒有開化,哪怕日子過得再風平浪靜,她心裏也始終提着一口氣,不敢放松下來。

真怕這些人打疫苗的時候自己亂動,針頭斷在肉裏面,又鬧出些動靜出來。

她坐着車準備去參政院開會,低頭翻看着筆記裏的未完成事項,突然間秘書猛地踩了下剎車,硬生生的把髒話從嘴邊憋了回去。

“這女孩怎麽搞的——”

宋玥擡起頭來,看見有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女孩差點被車撞到,正拍打着車門大聲說着什麽。

她忙開門下車,詢問道:“你還好嗎?”

“救救我——我不想做家奴了,救救我——”小女孩眼睛裏滿是淚水:“他們追上來了!”

果不其然,還沒等那小孩再解釋什麽,後面來了四五個家丁打扮的男人,看樣子是要把她給帶回去。

“站住!”宋玥下意識地把小女孩護在身後,皺眉道:“你們幹什麽!”

家丁看見眼前是個四五十歲的臨國婦人,對視了一下,還是解釋道:“這姑娘是我們府上跑出來的下人,我們是來帶她回去的。”

宋玥回頭一看,那小女孩吓得渾身發抖,拼命地搖頭。

“還不回去!”那男人喝道:“合同簽的是二十年!有你跑的地兒嗎!”

宋玥無視那女孩身上的塵土髒垢,小心的蹲下來抱住了她,詢問道:“你多大了?”

“十……十五。”

可因為營養不良的緣故,她看起來只有臨國十歲孩子一般大。

宋玥嘆了口氣,起身道:“你們去警察局談這事吧,就說是宋局長把人帶走了。”

“宋局長?”家丁的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

局長這個詞,聽說是個大官啊!

這婦人雖然看起來年紀有點大,還是個女的,但搞不好真是個官呢?

“跟我走吧,有什麽事上車再談。”宋玥摸了摸她髒亂幹枯的頭發,把這孩子牽上了車。

那幾個家丁僵硬的站在那鐵皮怪車旁邊,沒人敢攔。

——

宋玥這半路上撿了個孩子,也着實有些為難。

她的能力确實能養這一個孩子,可日後如果越來越多的婦人聽聞此事,把家裏養不活的棄嬰都扔給她,麻煩就大了。

北宋南宋皆有福利設施,比如福田院、居養院、安濟坊、漏澤園等等,都有安置老幼病殘、無人認領的屍首等功用。

但随着戰亂迸發,貧富差距不斷擴大以及社會治安越來越崩壞,上頭的命令效用逐漸遞減,很多設施都形同虛設。

揚州城的棄嬰哪怕在糧價不斷下跌的情況下,也仍然在不斷地出現,麻煩應接不暇。

雖然民政局成立了慈幼院,不僅接收棄嬰和求助的女子,但各種開支都毫無盡頭,只能說在政府的能力範圍內盡事。

宋玥到底是個撫養了好幾個孩子長大的母親和奶奶,不可能說直接轉手把這小女孩送到慈幼院去,只吩咐秘書先把這孩子帶回公寓裏幫忙照顧一下,自己開完會就回來看看。

等她忙完之後,這孩子已經收拾趕緊,被秘書牽着手在參政院外等着了。

小姑娘瘦弱蒼白,骨頭細的跟麻杆似的,臉上怯生生的不敢與人對視。

“都問清楚了,”那秘書相當負責,一手接過宋局手裏的文件,一邊解釋道:“父親病逝,母親改嫁,繼母把她賣去當家奴,逼着她簽合同幹活。”

宋玥揉着眉頭,詢問道:“這孩子叫什麽?”

“一桃,”小女孩小聲道:“宋一桃。”

宋玥心裏一動,見她乖巧又膽怯的樣子,越發舍不得把她送去慈幼院。

“一桃,”她蹲下來,認真的詢問道:“你想不想跟着我,去學讀書寫字,也去上學?”

小女孩看着她的眼睛,有些猶豫的開口道:“可是我的工錢……都被拿走了。”

宋玥無奈一笑,摸了摸她的臉道:“我做你的養母,好不好?”

從今以後,你不用再為誰端茶倒水,忙碌的早晚不休。

我來給你一個童年,好不好?

金國,東京。

“什麽東西?”完顏雍眉頭一抽:“真的跟那唐以猜的一樣?”

黃實一聽到這名字就氣的不行,偏生還不敢在皇帝面前有別的情緒,咬着牙道:“陛下,那臨國的人太妖異了——他們搬出個木箱子出來,上頭還鑲嵌着個雞蛋大的夜明珠,微臣一說謊那珠子就泛起紅光來!根本沒辦法掩飾!”

完顏雍聽完他的報告,覺得這事已經超出自己的預計了。

臨國人搞不成都是神仙?

那雲祈算什麽?歡喜佛?

“他們真的說,不見那兩個臨國人,就不和我們談生意?”

“千真萬确,微臣哪裏有膽子跟您撒謊!”黃實生怕被遷怒,跪下來繼續道:“那元首還說了,只見一面,那兩個臨國人無論生死他們臨國都不會管。”

不管?

那為什麽要見?

完顏雍心想這事還真是奇了。

難怪海陵王之前強攻不下那道鐵幕。

臨國人沒一個善茬,全都是些怪物——搞得人根本猜不透他們在想什麽。

要知道,金國能松口到甚至賣鐵礦出來,就已經夠破例了。

從前四國榷場之中,嚴禁販賣鐵礦馬匹之類的東西,無論宋金蒙西都不能破這個規矩。

那時候西夏的人想盡法子買宋國和金國的生鐵,價錢出的再高都沒有人搭理,因為這事關系軍隊壯大,根本開不了玩笑。

——難道,宋國已經給臨國開始提供生鐵了?

還是說,臨國的兵械,根本用不着鐵?

完顏雍雖然清楚雲唐二人熟悉臨國的事情,卻也不什麽都問他們。

這臨國之前能鑄連天鐵幕,能兵不血刃的廢掉完顏亮的軍隊,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實力。

金國不必說,宋國恐怕要趕着趟送東西,缺什麽送什麽。

就臨國這個軍力,真看上了什麽礦産貨物,一旦出兵征戰,那可不是死一兩萬人能解決的事情了。

宋國離臨國如此之近,哪裏敢得罪這尊大佛?

原本完顏雍自己也不太信這買賣軍械的事情,可是派人過去一試,發現還真有可能。

如果他們金國能裝備什麽火炮神槍,攻下蒙古和南宋恐怕再輕松不過!

“再安排人,派朕的叔伯舅伯,帶着左丞相和那雲祈去趟臨國,談生意的事情。”

完顏雍皺了眉頭,腦子裏思索的飛快:“只帶雲祈,盯緊那唐以。”

下頭等着聽差的官員一臉愕然:“那雲祈……”

那雲祈是個禍水,把她放回臨國搞不好還對金國有利。

“朕說話不管用了?”完顏雍冷聲道:“還不去?”

“陛下——微臣鬥膽一問,這雲祈心思詭谲,很可能設計逃出監視,需不需要額外派人控制住她?”

“不必,她要是跑,就随她跑。”完顏雍深吸一口氣道:“叫朕的舅伯過來,再談談這出使臨國的事情。”

唐以本身可不可以信任,是不确定的。

但雲祈是個非常危險的人物,這是所有高層都能确認的事情。

她才學深厚暫且不談,危險的事情在于,她根本沒有目的性。

完顏雍是個君王,是必須要掌控全局的人,他不能允許自己的棋盤上出現一個握不住的存在。

唐以已經自私冷血到了極點,那個跟豬狗般茍活的臨國人也極好控制。

唯獨這雲祈……

她做事情,完全沒有目的性。

既不像有什麽深仇大恨挂在心上,也不關心臨國又或者金國的死活,随波逐流到了極致——而且連絲毫的求生欲都沒有。

太反常了。

這種臣子,哪怕跪下來效忠,他都不敢用。

最終定下來的出使行列,有三位高官,兩位外使,和那郡夫人雲祈。

既然柳恣指明了要兩個臨國人過去,那就把那廢物似的魏原和雲祈帶過去。

唐以是他可以控制住的,可以利用的官員,絕不可能松手。

李石作為完顏雍生母之弟,也就是他的舅父,不僅耿直善戰,也身任将軍與丞相多職。

完顏雍這一次派他出使,确實是把最親信的人給派了出去。

他們這一次再度開會,列了個交易的清單。

這個清單只給唐以過目過,寫的非常詳細。

他們需求的東西,絕大多數都是可以強國富國之物:

臨國的稻谷、玉米之種——聽說産量豐厚,而且天生能抵抗蟲害。

臨國的武裝器械——據說可以千裏殺人,或者噴火縱霧。

無線通訊設備——根據他們安插在宋國的探子,這宋國的皇帝如今也可以千裏傳音、遙度官兵了!

抗生素等現代藥物——完顏雍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麽,但據唐以解釋,這些藥有起死回生之效,堪比神丹。

……

這單子上的任何東西,聽起來都是志怪小說中才有的東西。

什麽如樹一般的莊稼,能結出豐碩的果實,還能在北方幹旱的土地上生長……

什麽能噴火縱霧的武器……

真的有這種東西嗎?

就算有,臨國憑什麽賣給他們啊?

這事別說大臣們不信,連完顏雍都感覺唐以這癟犢子在放屁。

但鑒于他上一次放屁放了個真的,這一次也只能再試一試。

完顏雍自己其實聽了這麽多臨國的傳聞,也對‘揚州是顯聖之城’的這個傳聞半信半疑。

他甚至有好幾次都想自己過去看看,見識下能分辨話語真僞的夜明珠,能無馬自行的鬼車,還有那殺了完顏亮的天鳥。

——為了保命,暫時還是離那個鬼地方遠點比較好。

在第二次外使之前,他又去了一趟雲府。

那女人還在斷斷續續地吹着笛子,神情一如往常。

既沒有要回歸故鄉的欣喜,也沒有要終于要離開這裏的釋然。

“雲祈。”

完顏雍看着這個古怪的女人,忽然開口道:“你為什麽沒有死。”

他憑直覺覺得,她并不想活。

卻也沒有自刎,也沒做出別的行徑出來。

雲祈停下吹笛子,擡頭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你為什麽沒有尋死?”

完顏雍心裏一沉,知道這女人肯定從哪聽說自己的亡妻之恨了。

在這一點上,他和唐以沒有什麽區別,都活得陰骘而自私。

“為了自己。”他第一次說出真實的理由來,仿佛也在回答自己內心深處的問題。

“我不一樣。”雲祈低頭一笑,聲音清冷而悲涼:“我準備了十餘年的事情,一夜之間化作泡影。”

“所求之物已永求不得,執迷不甘心而不肯死。”

我才是……那個最可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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