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龍氏
錢凡差點被吓的尿出來。
——這完全不是打雷的聲音,更像是有什麽炸彈配合強電流瞬間炸裂,哪怕隔着防護玻璃都能感覺到隐約的耳鳴。
“他媽的!!!!”
“柳恣你還管不管這小崽子!!!”
“老子差點被吓跑半條命!!!!!”
“個斑馬的!”
柳恣看向老錢笑的一臉抱歉,當衆敲了敲趙青玉的腦袋:“又搞事情!”
趙青玉也沒意識到這玩意能這麽吵,捂着耳朵半晌沒回過神來。
他們在實驗室裏折騰的時候,不僅規模小而且時間短,消耗的能源也不多。
這玩意……這麽兇的嗎。
駱忒作為財政局局長這次過來看熱鬧,也同樣被吓地跳到椅子上面,直到震爆結束的時候都一臉的驚魂未定。
人們明顯沒反應過來他們掌握了什麽,以至于臉上的表情都一臉茫然。
“龍——龍局長,”駱忒看向那個一臉淡定的少年,自己依舊站在椅子上不敢下來:“這是什麽?”
“是特斯拉電圈的震爆效果,”龍牧低頭翻着PAD上傳遞回來的數據報告道:“我們已經可以批量制備石墨烯了。”
“這兩個東西有關系嗎?”駱忒一臉的莫名其妙:“不是,這都什麽東西啊?為什麽能憑空放雷?”
龍牧想了想,拿過趙青玉手裏的遙控器,把玻璃屏障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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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那片原野的隔斷區還燎着火星,枯黃的草皮還在不斷地被燒灼着。
而隔斷區的整片劃定範圍內,全都被強力震爆燒毀成一片焦土。
如果——如果是人站在上面,恐怕就如同掉入岩漿之中,連救的機會都沒有了吧。
柳恣在确認安全之後,才帶着衆人緩緩地往前走。
空氣中傳來焦糊的味道,很多植物都已經被燒灼成了灰燼。
而剛才的那片轟鳴聲,恐怕連揚州城的人都能隐約的感覺到。
隔斷區長三百米寬二十米,現在已經安靜如初。
錢凡皺着眉蹲了下來,開始觀察這隔斷區的構造。
土地上被挖了淺淺的坑,蜂窩狀的散落分布着。
坑裏有淺褐色的塗層,從遠處看跟平地沒有任何區別。
還有極其微小的導線垂直于塗層,明顯有別的用途。
剛才他雖然是被趙青玉那個小王八蛋從夢裏面被炸醒,但明顯也看見了那屏幕之外的閃電——
銀紫色和深藍色在一剎那同時劈下來,整個隔斷區都如同被電閃雷鳴的光影營造出一片森林一樣。
無數灼目的直線縱橫交錯,轟鳴聲震耳欲聾。
這樣的東西如果應用于守城,會是何等的震撼!
隔斷區外有輛儲電車,看标志是吳局長那邊派來的。
吳恭剛才被轟鳴聲吓得心髒幾乎停跳,這個時候才緩了過來,開始打電話确認耗電情況。
“耗電量有點大,”他挂斷電話時皺眉道:“如果要用這個作為防備的話,不能解除限電,并且要想法做性能更加優秀的儲電池。”
“不不不,現在這些不是重點,作為國防部長兼錢将軍,我要問一下,”錢局看向他身後的那兩個胡子都沒長出來的毛孩子,保持着蹲的姿勢揮手道:“過來過來!”
趙青玉生怕他揪自己耳朵,隔老遠蹲了下來:“幹哈?”
龍牧走到了錢凡的身邊,也在觀察隔斷區的地坑布置,明顯也在思考如何優化的區域。
“這個東西,原理就是電死人,是吧?”
“特斯拉電圈本身可以釋放高壓電,而且最高可達幾百萬伏,如果用絕緣附着層進行定向引導的話,可以直接讓電圈所釋放的閃電擊穿空氣。”
趙青玉在解釋起這些東西的時候,還是相當正經的:“加上這些古代人穿的都是鋼鐵盔甲,所以基本上沒有辦法解決這種殺傷性極大的防禦武器。”
錢凡沉默了幾秒鐘,開口道:“這個事兒,和摸電閘門,有什麽區別嗎。”
錢将軍你要不要跟幼安哥一起補一下物理。
趙青玉深呼吸了一口氣,看了眼柳恣的眼色把吐槽憋了回去,繼續正經道:“摸電閘門要五六分鐘才能完全電死,而這個電磁場的能力——大概就和空氣炸鍋或者燒烤架一樣,而且是一放就熟的那種。”
錢凡突然覺得今晚沒法出去撸串了。
“插座的電壓恒定為220V,但是特斯拉電圈等于一個變壓器和放電器,可以讓電壓瞬間放大到一萬伏甚至更多——我根據已有的文獻改良了一下結構,控制方面更加精準了。”
龍牧作為主事人,如今已經穿上了科研局局長的制服,雖然個子矮了一點,但做事說話都非常靠譜。
他從秘書的手中接過了PAD,随手塗鴉給錢局長看。
“假如這個外圈是我們要防禦的地帶,只需要安插好放電引導器,并且和地雷陣一樣埋好引導層就可以了——緊急情況下連絕緣層都可以不塗。”
談話之際,一圈人全都圍了過來,好幾個腦袋擠在錢凡旁邊,全都聽得一頭霧水。
“我只要知道這玩意很牛逼就行了是嗎?”錢凡看着他信手畫的塗鴉皺眉道:“地上埋線圈是為了放電用的,排線是為了引導閃電方向,那塗層是幹什麽用的?”
“是絕緣塗層,”趙青玉插嘴道:“土地本身也有傳導性,鋪絕緣層不僅可以粘附土地固定線圈位置,而且可以避免電流被泥土擴散,而是順着指針全部都往上釋放。”
駱忒聽了半天,在旁邊舉手道:“那你之前批的那幾百萬花到哪裏去了?”
“那個啊,”龍牧眨眨眼道:“銅制線路承載不了過萬的電壓,而石墨烯是超導體,用途相當廣泛。”
柳恣站在旁邊豎着耳朵聽了半天,皺眉道:“至于這麽麻煩嗎?”
他往前一步,看了眼龍牧畫的分層圖,思索道:“這個耗能這麽大,為什麽不直接化學戰?”
趙青玉眨了眨眼:“我早就提議過煙霧彈和毒氣,随便來點都能放倒一片人——白哥他不讓。”
白鹿突然被點名,下意識地咳了一聲,看向柳恣解釋道:“确實殺傷力強而且成本低,但是要提防副作用和反戰情緒。”
其實以現代化學和工業能力的發達程度,處理單批的攻城軍已經完全不是問題了。
揚州城在逐漸發育生态循環系統,哪怕真的被困在城裏一整年,也可以通過蔬菜大棚、立體農業和淨水技術解決民生問題。
他們現在所有的準備,其實都是在為更大規模的攻防戰役做準備。
如果只是來了幾萬人,派三四個鐵棘車隊都可以解決戰鬥,之前的鐵幕想立也是幾天的問題。
但如果來的是十幾萬人,二三十萬人,不計其數的用人海碾壓的方式攻城,那就需要采用更有把握的手段了。
毒氣戰和細菌戰雖然絕對強力,而且對方連制備防毒面具的能力都沒有,但是這極有可能也禍害到本土人民,更可能引發反戰情緒所引起的暴亂。
“反戰情緒?”厲栾在旁邊一臉的不可思議:“拜托是他們攻我們的城哎?我們自己城裏的人——先不說那些揚州城的人,江銀的人難道也會有反戰情緒嗎?!”
白鹿露出無奈的笑容來,耐心地解釋道:“屏幕上直播幾萬人過來攻城,在城牆之外被電死,和幾萬人什麽都沒做就直接被毒氣放倒,所造成的輿論效果是完全不一樣的。”
“都這種時候了,還要管反戰情緒嗎?”厲栾這時候都有種荒唐的不真實感:“這是戰争年代,這是亂世啊,我們在防禦自己的國家,還要考慮自己的人民反過來捅刀子——有這種可能嗎?!”
“實際上……”柳恣在旁邊露出為難的表情:“關于揚州城被占的事情,江銀城裏一直有反對和抗議的人,不過數量比較少就是了。”
官員做到他們這個份上,所有的意見和行為都直接被具體為數字和趨勢圖,而他們還不能對任何事情投入私人感情,要保持絕對冷靜和理智。
——這也是道德測試的內容之一。
政府層要的是足夠優秀的領導人物,而不是同情心和共情心泛濫的吟游詩人。
厲栾從去年年末入駐揚州城之後就基本上沒回過江銀,聽到這事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相當複雜:“他們在抗議什麽?”
“抗議我們踐踏了別的文明,我們侵占了別人的領土,”白鹿安撫性的拍了拍她的肩,寬慰道:“少數派的聲音而已,咱就算被罵也還是要保護他們。”
“那把這群人趕出去不就完了嗎?”厲栾惱火道:“沒有揚州城哪裏有土地和資源造農業園鋼鐵廠——這幾千年裏更疊的政權還少了嗎?過幾百年宋朝有沒有還另說,他們是想讓咱們給誰守着牌坊啊?!”
柳恣聽着這一番罵聽得笑出來,剛才還糾結複雜的心情也放松了許多。
龍牧的這個法子,可以迅速部署而且殺傷性極強,确實算宋金都無法對抗的殺手锏了。
“都別扯遠,回到這個問題來,”錢凡全程蹲在那研究那些小土坑,此刻腳都麻了,索性歪坐在旁邊的草地上,看着那兩小鬼頭道:“如果這電爆場被屍體鋪滿了,怎麽辦?”
——
怎麽辦?
柳恣的第一反應,就是《僵屍世界大戰》裏的那個鏡頭——
幾千萬只僵屍瘋狂地踐踏着同類的身體,如螞蟻一般又密又緊的金字狀疊在一起,最終翻越那道城牆。
第二反應是,如果真的這個時代鬧喪屍了,宋朝人搞不好真的都被拔光牙齒。
他晃了晃腦袋把這些有的沒的都抛開腦後,吩咐手下搬幾把椅子過來,大家吹吹荒山野嶺裏帶着焦草氣息的風,曬曬太陽聊聊天。
“這個已經設計好了,”趙青玉又冒了出來,一臉負責人的鄭重感:“其實可以在這個下面弄個坑!”
他舉起雙手開始比劃,說的繪聲繪色:“錢叔你看過燒烤架下面那個用來裝炭灰的筐子吧,咱可以開挖掘機弄一個,上面搞一個能翻轉的平臺,然後等人全上那臺子了就直接通電燒一批,然後翻個面等下一批人鋪上來繼續燒!”
至于之前被電焦的那些炮灰,就可以因為翻轉而掉落到下面的深坑裏,還可以派卡車去集裝處理!
柳恣開始默不作聲的思考是不是之前帶這小崽子和幼安出去撸串的時候,這小屁孩的腦子被燒烤攤老板給換了個豬腦。
“這種翻轉平臺理論上是可以建——”錢凡露出審視的表情:“所以為什麽不直接建成這種墜落平臺,還弄什麽電路?”
“特斯拉電圈可以移動使用呀,而且隔空放大小閃電很流弊的!”
沒等趙青玉蹦跶完,龍牧低着頭把工程圖紙翻了出來,然後給他看其中的設計圖。
原來,這片隔斷區之所以會形成雷電森林一般的奇景,是因為每一個小坑,都是一個獨立的放電器,地下都埋着石墨烯導體傳遞能量。
而這種縮小版的電圈如果放大數倍,就成了移動的雷公電母執勤儀,基本上指拿電哪保證好使。
揚州城如今人口擴張到了二十五萬,不是沒有原因的。
所有的地方都在招募勞工,也在潛移默化的掃盲和開智。
學校是培養精英的地方,不可能一口氣就教幾百個江銀水平的學生出來。
可是在工地、礦山、油井旁邊,多得是需要認字識字、需要練習如何操作和控制的地方。
如今建設房屋要人,建設油井要人,越來越多的單位開放了學徒和勞工招募,而且待遇都在監督下保持在基準線之上。
這雖然讓建設部的人開始新一輪的頭疼,但整體上是一件好事。
——普通話在無聲的被推廣,而識字率也在不斷地上升。
格局穩定之後,文化部在四個街區都開放了書店,價格也非常的親民。
其中賣的最快的是字典,因為越來越多招工的地方都要求識字。
其次便是插圖繁多的彩印漫畫和兒童讀物。
人們都在感受這個新文明的新鮮和先進之處——
至于那些憤憤不平甚至想一把火燒了書店的宋派人士,要麽被發現以後永黑身份逐出揚州城,要麽被拘留并且罰款以後再逐出揚州城。
新代揚州人對整件事的思路都很統一。
臨國人是憑本事打下來的揚州城,就像宋國是憑本事成為唐代之後的霸主,又是憑本事丢了北國一路逃到杭州城一樣。
天下改朝換代之事數不勝數,沒什麽稀奇的。
——不想呆在這兒沒人攔着你,自己不服就派兵過來攻城,沒有全天下都要慣着你的道理。
整體來說,成果已經相當不錯了。
如今這揚州城裏的二十五萬人,算是新舊參半。
從去年十一月攻城之後開始,整個揚州城經歷了二十餘次的人口換洗和大規模流動。
有相當數量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最後在被警告的情況下選擇把臨時ID登記為永久ID。
十八萬人擁有了永久ID,其中男女比例六四開。
而其他勞工和難民為了進來謀求生計,也非常配合的去登記了臨時ID,全部都有照片和指紋留檔。
如果不是揚州城附近有如此充沛的石油供應,熱電廠和發電廠都相繼啓動,他們根本走不到這一天。
看完雷暴實驗之後,大夥兒聚在一起搓了頓火鍋,湊在一起又喝了點小酒。
席間趙青玉給龍牧的調料碟裏拌了點腐乳和芥末,後者紅着眼睛眼淚汪汪地說好好吃,一邊擦着鼻涕眼淚一邊往嘴巴裏塞豬腦子。
吳恭和駱忒碰了個杯,看着這兩祖國的花朵都心情有點複雜。
毛都沒長齊就接手這種毀天滅地的工作,也不知道是該不該為臨國感到慶幸。
吃完飯以後各回各家,趙青玉開車把白鹿送了回去,然後帶着喝得又有些上臉的柳恣回了公寓。
幼安還沒有睡,正坐在臺燈邊專注地整理着筆記。
他現在已經用慣了onenote和電子筆,恐怕再摸毛筆時會非常不習慣。
“你說——”趙青玉給柳恣遞着蜂蜜水解酒,若有所思道:“如果臨宋之間開放了轉國籍的這種事,咱豈不是又能狠賺一筆?”
“別想了,那群士子再想看看揚州城的龍,恐怕都怕背上個叛國賊的念頭,”柳恣叼着煙擺了擺手道:“他們就沒有國籍能轉的這個概念,書都讀死了。”
“那咱這個自由主義在這個時代……還真的有些過分啊。”
趙青玉哔哔了半天,意識到柳恣是真的又喝大了,叼着根白鳥吸了半天連火都沒點。
他平時不會在室內抽煙,今天也是忙裏偷閑找點樂子,喝得都暈暈乎乎的了。
小家夥腦子裏時刻都在轉悠着各種事情,一看到他壓根沒點火,沖回房間裏找到了床頭櫃裏鎖着的打火機,一邊啧啧啧地摸着鉑金外殼和碎鑽,一邊快步過去把東西遞給了他。
當初他們一幫人來自己家裏借直升飛機的時候,趙青玉就覺得有問題。
其他人都看着那騷包的直升機驚嘆不已,就柳叔淡定地跟坐公交車一樣。
這厮是真的——真的超有錢!
他的那破跑車搞不好可以換十個直升機!!
柳恣啃了半天煙嘴完全沒意識到哪裏有問題,接了打火機迷迷糊糊地看了一圈,突然咦了一聲:“不對啊。”
“哪裏不對?”趙青玉擺手道:“我可沒動過你這寶貝東西——掉了什麽零件我可不賠!”
“不對啊。”柳恣猛地坐了起來,皺着眉看着遠處的魔法少女小圓手辦:“龍輝一個搞通信的,怎麽會幫我爸的産業解決問題?”
趙青玉歪着腦袋正準備幫他點火:“哈?”
“王管家應該沒有騙我,龍老爺子确實是幫我爸的公司解決了一個瓶頸問題,不然不可能上新聞。”
柳恣坐直了,整個人都進入專心思考的狀态裏,根本顧不上抽煙了。
“新聞裏自然不會把核心項目的難題說出來,這樣會提示其他的競争公司。”
“龍輝是通信學的教授,但是游戲頭盔的通信模塊裏的引擎早就成型了,不需要幫忙。”
“那麽只有一個可能,他幫的東西,根本就不是通信學的。”
柳恣深呼吸了一口氣,他突然有個非常大膽的猜想。
把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就說得通了。
趙青玉在旁邊聽得跟貓頭鷹似的歪着腦袋,半晌才道:“那還點火嗎?”
“點,”柳恣把煙直接整根都塞到少年的手裏,還保持着酒醉又清醒的狀态:“我爸跟政府共同合作的是量子傳送的系統,還在不斷地優化實體傳送的穩定性和指向性——”
而量子通信和量子傳送的項目都具有一定的保密性,如果把褚宓這個身份和這個打火機扯上關系的話,邏輯可以解釋,但答案也太詭異了些。
“趙青玉。”
“在!”
“你下次混進他們家宅子裏去找龍牧的時候,也記得躲開攝像頭,”柳恣盯着他道:“在安全的條件下去翻龍牧的書櫃,或者是上課之餘去看老爺子的書櫃。”
龍輝極有可能,其實是量子物理方面的保密研究者,而褚宓是他當時參與研究時的保險身份,龍輝本身是真名,所以孫子才叫龍牧。
“如果褚宓這個身份,是跟量子物理有關的話,可能沒有公開發表過論文,但在內部寫過理論專著。”
“你懂我的意思嗎?”
趙青玉咽了口口水,緩緩道:“那我要是捅婁子了,你還幫我擦屁股嗎。”
“擦,”柳恣面不改色道:“你的食指已經蹭到我煙嘴的口水了。”
“啊啊啊!!!!”
——
話雖如此,但礙于老爺子因為身體原因一直窩在屋裏不出去,青玉同學一直沒什麽機會。
轉眼就到了快要過年的時間了。
進入揚州城的臨國人越來越多,明顯都是來看節慶時種種熱鬧的。
由于攝像頭的設置和安保的不斷完善,如今揚州城開放了四條街道允許臨國人出行——總有人想要擅自翻越禁區,遇到麻煩也只能自作自受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是小年,首要的事情就是送百神。
按照老祖宗流傳下來的規矩,各家各戶當天都不得出門,要在家裏打掃衛生、置辦過年用的東西,同時還要焚燒紙錢念誦道經佛咒,總之也是有辭舊迎新的意味在裏面。
消防局局長擔心了一整天,果不其然還是有人家的紙錢飛到了柴火堆裏,直接點着了裏頭的枯草幹柴,一瞬間燎着了整個院子和附近的堆放着的香油。
消防車在十五分鐘內趕到,直接拿高壓水槍把整個院子都劈頭蓋臉的澆了一遍。
等消防局的人都忙活完,一扭頭發現水車外面烏壓壓的又跪了一大片。
還有人直接開始一邊念經一邊磕頭,各種聲音亂七八糟的交雜在一起。
“真龍顯靈了!!!”
“水龍王爺保佑咱家風調雨順——”
“聖城過年果然不一樣!”
那負責操縱水龍頭的人收拾完東西準備撤的時候,發現所有人跟盯着大祭司一樣的眼神相當狂熱的看着他。
“小場面小場面。”消防隊長熟稔的拍了拍小夥子的肩,揮手道:“散了啊,都回家去,燒火的時候小心點啊!”
揚州城永無火患的消息被傳的神乎其神,自然又是南北都傳了一通。
辛棄疾雖然孤身一人在揚州城留學,滿心還記挂着臨安的皇帝和山東的鄉親父老,祭竈和照虛耗的事情卻不知道該辦還是不辦。
他這一堆書讀下來,突然覺得竈王爺好像是不存在的東西了。
柳恣和青玉都是鐵打的無神論者,跟風開克蘇之神的各種玩笑只是為了逗趣,本身吃章魚八爪魚的吃的比誰都歡實。
問題是,辛棄疾打小起就跟着家裏人年年做那些節慶之事,如今突然不做了,又有些違和與亵渎的感覺。
他嘆了口氣,還是私下跟青玉先請示了一下,确認沒有觸犯臨國人的禁忌之後,把從前過年的那一套規矩走了一遍。
柳恣父母都在另一個世界,如今過年自然是呆在公寓裏老老實實休年假。
他和趙青玉都分了一碗辛棄疾煮的糖豆粥,一邊喝着粥一邊看着那青年神神叨叨地拿米酒塗廚房的象牙白油漆門。
辛棄疾自己端着碗塗了一半覺得違和感實在太奇怪,略有些尴尬地扭頭看向身後兩個端着碗盯着自己的一大一小。
“沒有沒有,你專心塗沒事的。”兩只同時擺手道。
“這個是……‘醉司命’,”辛棄疾試圖解釋道:“就是讓竈神嘗到甜頭,上天以後好多和各家說好話。”
“那竈神這個職業跟聖誕老人很像啊。”青玉嚴肅的點頭道:“每年忙一次,還要去各家都走一通。”
辛棄疾驚異于自己居然聽得懂聖誕老人是什麽,哭笑不得的點了點頭。
敬完竈神之後,還要祭拜萬回哥哥。
這個規矩,是北宋所沒有的。
萬回萬回,務必歸來。
當年金國撻伐北宋,死傷無數百姓,南宋如今雖然開始複蘇,但絕大數幸存者家中都添了好幾尊靈位。
每年小年夜的時候,各家都要書寫祖先和亡者的名號,不但要準備好了飯食酒菜進行供奉,還要将名號寫在楮錢上焚化。
辛棄疾雖然出生于金國,可家裏也經歷戰亂與亡故,自然少不了這些規矩。
如今沒有房裏沒有那蓬頭垢面的萬回哥哥的神像,但也不敢不祭祀。
這習俗從臨安傳去附近各省甚至到了金國,都是為了讓人們去懷念亡故的舊人,同時期盼萬裏之外的游子可以早日歸來。
而最後一項規矩,是照虛耗。
青玉和柳恣全程圍觀着辛棄疾裏裏外外的忙活,簡直有種看古代紀錄片的新鮮感。
他們相當默契地在嗑瓜子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辛棄疾找不到白蠟燭,之前沉迷讀書沒有來得及提前準備,此刻才有些懊惱。
青玉想了想,挺身而出的給了他一根手電筒。
這照虛耗,是要在床下點燈。
酒果備好用來送神走,床下還要徹夜點燈,家家戶戶都是如此。
辛棄疾睡覺前趴着看了眼床底下亮着的手電筒,總覺得哪裏不對,又好像沒什麽不對。
到了除夕的地方,整個揚州猶如工業時代的倫敦,散起彌漫的煙塵來。
松盆和蒼術在各處被焚燒出濃密的煙霧,順着東風往遠處飄散。
人們在驅邪祈福,也在祭奠這一天裏慘死的岳家父子。
他們戎馬一生,拼了命掙回的宋家江山,最終還是被那皇帝為了求和拱手讓了回去。
那一天爆竹響了一夜,文化部的人也趁興放了些煙花,又開起了新年假面舞會。
他們知道這城市裏各種人的顧慮,索性開放了禮服和面具的租借,當晚就被一搶而空。
這一次,舞池裏笑容青澀、腳步慌亂的青年男女,當真多了不少。
公寓裏的三人都沒有出去,各自在客廳裏忙活自己的事情。
窗外大雪紛飛,路上還有除冰車在忙碌不休。
客廳裏雖然沒有炭爐,但暖氣卻已經把整個屋子都烘的暖洋洋的,讓人無端的起了睡意。
自從揚州這邊的軍工廠、煉油廠陸續建立開工,排出的熱氣在冬季便被集中收集起來,參與新環境的供暖和能源循環。
舊城區的人自然還是只能燒炭取暖,但新城區已經開始安裝暖氣和排水系統了。
早在盛夏的時候,揚州城就開始設立集中納涼區了。
圖書館、禮堂兩處只要出示ID二維碼都可以進去納涼,躲避驕陽的烤灼感受下空調帶來的好處。
老百姓們雖然不太敢去這些新場所,但一兩個得了樂子的人出來以後到處炫耀,就有越來越多的人搶着進去吹吹涼風,感受臨國新的神跡。
而ID補錄的事情自然也進行的非常順利。
到了冬天,不僅圖書館和禮堂開放了供暖支持,新開的幾家現代酒館和書店也開始提供類似的服務。
那些自以為身份低微的人進去的時候,都局促不安又一臉渴望。
但裏面站着的臨國人笑的都一團和氣,還分出不少的點心和熱茶飲出來,讓大家随意取用。
當然也有士子進去吹夠空調之後,出來再罵罵咧咧的唾棄這些臨國人占了他們的揚州城,裹緊寒薄的衣服回家睡覺。
不過那都是另一回事了。
有些人不是不懂這成王敗寇的道理,只是裝糊塗而已。
辛棄疾聽着窗外呼嘯的風雪,低頭專心寫字。
他唯恐自己忘了自己的身份,也擔心自己生疏了一手的毛筆字。
如今已經用鍵盤鼠标和電子屏頗為習慣,每日練一次毛筆字有時候都會耽擱。
柳恣不知道什麽時候湊了過來,安靜地看他默下的那一行行詩詞。
嶰管變青律,帝裏陽和新布。晴景回輕煦。
慶嘉節、當三五。列華燈、千門萬戶。
遍九陌羅绮,香風微度。十裏然绛樹。鳌山聳,喧天蕭鼓。
那青年垂着眼眸,凝神聚氣的運着手腕,心思蘊含在了這字句之中。
他的腦海裏是揚州城的煙花綻放時墜星如雨的景象,亦有幻想中臨安城的繁華與昌盛。
溫暖的燈光下,連清俊的面龐也泛着溫潤的光。
柳恣站在他的身側,不知不覺地含了笑,眼中的欣賞沒有任何掩飾,也沒有被任何人看見。
漸天如水,素月當午。香徑裏、絕纓擲果無數。
更闌燭影花陰下,少年人、往往奇遇。
太平時、朝野多歡,民康阜、随分良聚。
“——堪對此景,争忍獨醒歸去。”
辛棄疾聽他出聲念出最後一句,差點寫歪了筆鋒,只沉着氣把最後一字寫好,才淺笑着說了一聲露拙。
柳恣早已習慣了宋國式的自謙,凝神看着那行字,垂眸又念了一遍。
“你抄詩的品味,每次都還真不錯。”
……每次?
辛棄疾雖然覺得哪裏不太對,只聽見廚房裏傳來蜂鳴音,想來是年馎托已經煮好了。
“走吧,一起去吃湯餅。”
柳恣擡眸望向他,笑的也像個平凡而簡單的青年。
“好。”
新年的第一天,大家都很忙。
趙青玉一大早就去跟龍老爺子拜年,順便交新的數據分析報告。
參政院那邊已經恢複工作,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
辛棄疾的年假還沒有修完,早起做完早飯之後,先行一步準備去圖書館裏看書。
他走在路上,漫不經心地思索着立春之時可以帶着青玉他們嘗嘗五辛盤和探官繭,一不留神撞着了一個人。
那人一見他頭上束着宋人的發冠,立刻神色惶然的往他懷裏塞了一張紙,逃也似的跑開了,仿佛生怕被旁人看見。
辛棄疾愣了下,一句道歉到嘴邊了還沒說出來,只低頭展開那張略有些皺的紙,看裏面毛筆寫成的書箋。
在看到标題的時候,他怔了一下,下一秒心猛地收緊起來,攥緊那張紙想要回頭去找剛才的那個人——
那人拿着一摞紙,在腳步匆匆地給每個宋人打扮的男子塞這書帖。
而那張紙,是來自臨安的《求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