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蒼穹

回了臨安之後,趙構就心神不寧。

他搶下了三份戰車交易文書,而且又私下和臨國談了種種好處,帶了滿車的好東西回去。

總歸——應該是算好事吧。

趙構回憶着沙場上那些如戰馬般并肩而立的戰車,又嘆了口氣。

就算能踏平西夏驅走金國,這臨國橫在揚州城就算一動不動,他也難以心安啊。

這臨安處處古怪,現在傳說它是大聖之城的風言風語是越發的多,出使回來的大臣都會被其他人纏着問揚州城裏的種種事情。

既然是大聖之城,為何不直接一統天下,還能省得他擔驚受怕了。

“官家,樞密院的陸編修在門外求見。”

趙構回過神來,接過溫熱的茶盞抿了一口:“嗯。”

陸游又升了一道官,原因在于第一次随行去了臨安之後,寫了一篇相當漂亮的長篇論述,毫不客氣的批判了臨國一通,數落了六大罪行。

說這臨國工于奇淫技巧,男女不設大防,君臣無度無別,且不尊儒禮人人皆放浪形骸。

他明顯知道朝中某些人對親近臨國的推崇,又着意點名了要推崇辯證之學,采納臨國精銳之器,但恪守本國古禮六學。

這一通連捧帶踩的自然讓皇帝頗為受用,當即就給他升了官,吩咐他去樞密院裏安心任職。

“陸編修。”趙構見那詩名遠揚的陸游穩步進殿,半眯着眼睛道:“今日又獻文章來了?”

“陛下。”陸游行禮道:“微臣是來向陛下闡述見聞的。”

“什麽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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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臨安的種種東西,已經越賣越貴了。”

陸游本身是世家出身,從來不用為生計奔波,可本身一心報國,自然關心百姓民生疾苦。

雖然每年由于榷場交易和港口往來,財政方面基本沒出過什麽問題,但富的都是官家豪紳,百姓依舊窮的沒房子住。

揚州城尚且都是租賃房屋、十幾人擠在一處的局面,到了臨安城情況只會更加嚴重。

陸游跟着出使了兩次揚州城,一直都在留心兩國之間不同的東西。

臨安的豬肉已經漲到了一百八十至兩百文一斤,可揚州城的卻只要八十到一百文左右。

至于雞蛋和禽鳥的價格更是便宜,仿佛那些東西都是白白從天上掉下來似的。

更詭秘的是,他們逼迫全揚州城的奴仆們都要簽署合同,還定下來最低薪酬标準,甚至教他們如何建立工會維護權益。

——當婢子的要什麽權益?

臨安城的東西,實在是太過便宜,便宜到不可思議。

他們的農田明明遠不及臨安附近的肥沃與廣闊,可不僅能養活越來越多的本地人,甚至已經開始開倉放糧救濟北門排隊的難民了。

“難不成——他們是偷了咱們的東西?”

陸游聽到皇上這話,心想确實古怪,低頭道:“稻谷就算再如何豐産,也不可能一年四季都能收獲,禽鳥豬牛都需要時間養成,可在揚州時便好像是憑空變來似的——如何能讓雞肉降到如此便宜的程度!”

“這臨國人神通廣大,能千裏視物、遙度傳聲,”趙構越發覺得事情不對,皺眉道:“難不成,他們用探囊取物之法,偷了咱們的糧米肉食,再去當菩薩救濟那些窮人?”

要不吩咐手下去城內各家都查一下?

“陛下,此事随意揣度難以确認,更何況就算真的抓到了,如今也不可能與臨國為敵。”陸游深呼吸一口氣,從懷裏掏出一紙文書:“還請官家一讀。”

《求賢令》?

趙構雖然對陸游這個人處在觀望的态度裏,但還是頗為欣賞他這一手好字和通達文章。

這求賢令本身遣詞用句都用了春秋筆法,不着痕跡的渲染着宋國臨安才是揚州游子的歸屬之地,還許諾了種種好處,冠以不同的光榮寄托,意思就是讓揚州裏那些通曉臨國之事的人都速速歸去臨安。

文章裏雖然沒明着搶,但道德之論寫的極為精辟,中心思想不過三條:

雖然揚州城被占了,咱也搶不回去,但宋國才是你們的爹,快點回來認爹。

在臨國呆久了會變野人,會枉顧道德人倫,快點回來接受儒學照耀的光輝。

誰不回來誰孫子。

趙構看了半天,心想可以再給這陸編修加個官啊。

這一篇頗有些道德綁架色彩的文章,還真不是陸游絞盡心思寫成的。

每字每句都是出自他的肺腑之言,每聲質問和呼喚都是發自真心的。

他發自內心的認為,臨國本身都是雞鳴狗盜的夷狄之人,與金國人并沒有什麽區別。

他既看不懂人人平等所意味的昌明,也不會明白科技和現代思想給這個城市帶來的變化。

宋國和臨國結交,只是為了抵禦金國的侵襲。

等宋國強大統一的那一天,這臨國要麽俯首稱臣,要麽也會跟金國一個下場——東西可以拿走,但臨族必不可留。

臨國人崇尚自由和自我,當然不懂這種封建主義長期洗腦以後形成的歸屬感,更不會阻攔這些人離開。

而那些對臨國一知半解的人在進入臨安之後,自然可以幫助宋國獲取更多的信息,以在三國博弈中早占上風。

這求賢令自然派孫道夫帶進揚州,再假托小厮之手想法子散布出去。

“會有人回來的。”陸游一臉篤定:“祖宗禮法烙印在宋人的血液之中,若耽于揚州的新奇特異,便是忘了祖宗的本。”

揚州。

辛棄疾拿着那封求賢令怔了半天,突然想一刻不停地奔赴回臨安。

這封诏書就如一盆冰水迎面澆下,讓他甚至連呼吸都好像被凍住了。

他已經完全習慣了簡體字和白話文,如今再看見這骈四俪六的求賢令只覺得被當頭棒喝,整個人都有些惶然而恐懼。

他已經——他已經快被臨國完全同化了。

辛棄疾當初是南下奔赴臨安,路上被青玉不小心撞着了,被留下來養傷,又誤打誤撞的開始務工留學,接觸種種新奇的知識。

他雖然不斷地安慰自己是要學了這些治世經國之書去改善民生,學完了就會回臨安報效朝廷。

可随着自己看到越來越多神跡一般的現代之處,內心開始不斷地動搖。

自己仿佛終于醒了過來一樣——

四書五經對于治國而言全是空談,文理科真正應該如何發展、世界萬物運行的規律如何,所有的真相都開始不受控制的湧入他的腦海裏。

辛棄疾讀的書越多,越覺得自己被柳恣開了窺得天機的天眼,越發難以再觸碰陳舊的那些東西。

以至于他在小年夜給床下放手電筒的時候,內心都覺得荒唐還有些好笑。

去年時的自己,可是滿心虔誠與祈願,是真以為那竈王爺會踏着燈火乘風而去。

如今——

如今的自己,到底是入了魔障,還是真的醒了過來?

辛棄疾略有些顫抖的掏出了鑰匙,轉動門鎖進了公寓。

參政院那邊并不算忙,大部分事務也都已進入了正軌,大雪紛飛的天氣柳恣懶得出門監工,索性以身體不舒服為由請了一天假,正窩在趙青玉身邊喝着芝士奶蓋茶看着老電影,此刻一擡頭來,見辛棄疾已是一臉煞白。

那青年無法在初時的志願與如今的新知中抉擇,攥着那張紙不知所措。

“幼安。”柳恣偏頭看向他,随口喚了一聲:“你還好嗎。”

辛棄疾聽他這熟悉的普通話,此刻竟完全說不出話來,只上前兩步,把那張求賢令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本來就不是個糊塗人。

宋國派人這樣私下散發诏令到揚州搶人,辛棄疾再蠢也能知道這其間的用心。

柳恣喝着奶泡嘴角旁邊都是小白沫,略有些訝異地接過那已經被揉皺了的通告,又擡頭看了眼幼安。

那青年的眼神內疚而彷徨,仿佛迷途的旅人。

柳元首又抿了一口熱飲,任由嘴巴旁邊被沾了一圈白色的胡子,非常認真的把那張通告看了一遍,然後擡頭看向辛棄疾:“這寫了個啥?”

辛棄疾略有些錯愕的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他好像看不太懂用典頗多文辭考究的骈文,結結巴巴地翻譯了一遍。

趙青玉原本坐在軟毯上玩着switch,聽着聽着也按了暫停鍵,扭頭看向柳恣:“這是要搶人了呀。”

“……這宋國腦子裏在想什麽,”柳恣皺眉道:“我還以為可以搞個留學生交流計劃,幫他們的人開開民智,這文章裏一通帽子扣下來,搞得好像留在揚州城的人就都是叛國賊一樣。”

辛棄疾愣了一下,略有些恍惚地問道:“難道不是嗎?”

“你別忘了,”柳恣沒有任何被冒犯的感覺:“兩百年前,你們可是唐朝人。”

“宋國統一了江山,勒令你們做了宋人,後來金國占了北方的土地,你生于金土。”

他目光澄明,聲線清澈,甚至還帶着些淡淡的笑意:“若按照守節之論來說,你豈不是應該為漢唐守節,寧死不做這宋人?”

“再往前一點,你們的文明由堯舜禹發源,推行的可是與我們民主選舉制相似的禪讓制,到後面卻成了君權神授的世襲制——辛棄疾,你就不覺得,這不是你們文章裏所說的什麽‘敗壞禮法’?”

這——

辛棄疾自诩讀書破萬卷,如今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旁邊的趙青玉見事情好像不嚴重,又轉身回去繼續打游戲了。

“您……的意思是?”

辛棄疾他根本就不敢往下問。

他只有二十歲,既沒有接受過現代青年的義務教育和高等教育,更沒有足夠信賴的長者在此刻引導他的判斷。

眼前的人,只有柳恣,只有這臨國聖城裏唯一的元首,也是如他一般會喜怒哀樂的青年人。

而柳恣,也只比他虛長三四歲。

對方放下茶杯,拿紙巾擦了擦唇周,眼神平靜溫和。

“辛棄疾,你這一年下來,還沒有學懂嗎。”

“你,根本就不用詢問我的意思。”

“你自踏進臨國的領土起,便是自由的人。”

——

辛棄疾怔了半天,露出一絲苦笑。

他還真的沒有辦法懂。

他自生下來,便被教導祖宗之法,無論科舉婚娶,又或者是每日的時間安排,無一不應聽父輩的指點教導。

他從小就誦讀詩書,耳濡目染的都是要尊禮重道,要敬重君父恪守祖制,後來學文習武是為了報國盡忠,早日鬥倒金國,讓大宋的河山重新一統。

興趣太多,是玩物喪志。

與待字閨中的小姐親近,是亵渎侮辱。

更不用提與元首平起平坐,還坐在一個沙發上喝咖啡聊天。

那是他直到現在都覺得虛幻而不真實的事情。

柳恣穿軍裝的樣子,穿睡衣的樣子,幹練又或者懶散的樣子,他全都親眼見過。

這一切都在告訴他,無論皇帝元首,都是普通人,不是天神之子,更不是神龍降世。

柳恣他可以成為元首,是因為他通過了CAT考試和政審,是他通過自己的能力和業績不斷地躍遷層次,最終開始領導這個國家的基建發展。

每個人,都應該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所謂禮法的傀儡。

宋臨的思想沒有一日在他的腦海裏停止碰撞,卻越發的讓他茫然無措。

“幼安哥,”趙青玉看他半天沒有開口,又暫停了游戲道:“你打算走了嗎。”

辛棄疾看向那個已經親近了的少年,苦笑着點了點頭。

“很感謝你們一年來的照顧和提點,”

“但是……宋國需要我,我需要回去。”

趙青玉頗為可惜的嘆了口氣:“那,那套五三你帶回去做完吧,答案我沒撕。”

辛棄疾愣了下,不可思議道:“我還能帶走這些東西嗎?”

“工資也快發了吧,可以去書店裏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柳恣吃着泡芙道:“要是有什麽想要但是買不到的,也可以跟我們說。”

柳恣和青玉雖然都經常不回家,但對這個來自北方的留學生都有些親近。

三人做了一年的室友不說,幼安本身勤奮好學,謙遜又踏實,一個人在家會把房子都收拾地幹幹淨淨的,做的粥飯也頗為好吃。

哪怕只是一個室友,都已經可以打一百分了。

更何況,他作為一個古代人,能夠這樣主動而積極的去學習現代的各種知識,無論求知欲還是進取心,都讓人忍不住不欣賞他。

辛棄疾思索了一下,見他們都很淡定的樣子,心裏也微微松了一口氣,莫名的負罪感減輕了幾分。

“可能明天就走了吧,”他低頭道:“工資我不會要的,留給你們吧,我不好意思帶走。”

“不至于吧,”趙青玉詫異道:“你跟着蔡叔沒少加班呢。”

“明天就走?”柳恣吃完最後一個泡芙,慢條斯理地舔了下指尖,起身道:“走之前,我給你看個我很喜歡的東西。”

“什麽?”辛棄疾下意識地跟着他走進了書房。

柳恣與他一般高,此刻從櫃子裏拿出一個虛拟頭盔出來,溫和道:“蒼穹。”

蒼穹?

辛棄疾之前因為青玉的緣故,斷斷續續地接觸過這種虛拟頭盔好幾次,很配合的坐在了椅子上,任由他幫自己系好了扣帶。

如果想要看天空的話,擡頭就可以了呀。

無論是晴夜裏的星河,還是白晝裏猶如碧海般的藍天,他都已經看過很多次了。

“我辦公室裏也有一個這東西。”柳恣開電腦的同時幫他調試着頭盔的松緊,語氣裏有些懷念:“每次工作很疲倦,又或者是煩躁不安的時候,我都會進去看一看。”

天空嗎?

辛棄疾這一走,就未必能回來。

柳恣心裏清楚這一點,卻也無意挽留。

他送別過太多次,想歸來的人,自然會不惜一切的歸來。

不用留。

熟悉的黑暗再一次地籠罩辛棄疾的整片視野,随着降噪耳罩被帶上,連聲音都回歸一片寂靜。

就如同萬物初始之前的一片混沌一樣。

柳恣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聲音大嗎?”

“還好。”

“那我開始了。”

視野突然亮了起來。

辛棄疾找不到自己,只能看見一片廣袤的夜空。

便如他從前看到過的無數個夜空一樣,星星點點的光芒在微弱的閃爍着,仿佛是散落一地的水珠。

“準備。”

下一刻,鏡頭開始不斷地拉升。

辛棄疾雖然找不到自己的實體,卻能看見自己在不斷地往天空上攀升,整個人都仿佛飛了起來一樣。

他下意識地抓緊了椅子的扶手,略有些慌張不安的屏住了呼吸。

“垂直高度五公裏。”

眼睛所及之處只有毫無邊界的天空,可自己卻仿佛生了雙翼一般還在不斷地向上飛着。

“五十公裏。”

地面的輪廓越來越模糊,已經如色塊般塗抹在一起了。

“五百公裏。”

“五千公裏。”

辛棄疾睜大了眼睛,只感覺自己穿越了綿密的雲層,還在往無窮無盡的高處飛行。

“五萬公裏。”

他回過頭去,發覺地面已經有依稀明顯的弧狀輪廓。

那是地球。

書上畫過,家裏還有一個地球儀。

可無論是相比天空還是地面,自己都渺小的如同一顆塵埃。

“十萬公裏。”柳恣的聲音清冷幹淨,在提醒着他這不是夢境:“看一看這顆星球。”

辛棄疾幾乎不敢眨眼睛。

遠處,都已經是暗藍色的未知空間。

而那概念中抽象的地球,如同天幕中的巨像一般,出現在他的眼前。

海藍色的星球上攀附着冰白色的痕跡,龐大靜谧而又寧和。

如果凝視太久,甚至可以忘記自我的存在。

他的耳邊寂靜無聲,連心跳聲都格外清晰。

雖然只是從高空窺視這星球的全貌,卻也好像在觸碰生命和未知。

“再遠一點。”柳恣的聲音再度響起,指引着他側頭去看。

“我喜歡蒼穹,愛它們的閃耀與明光。”

“便如同這衆生一樣。”

他輸入一個坐标,下一秒辛棄疾的視野直接轉換,璀璨的光芒一瞬間爆發般綻放出來。

那青年坐在椅子上,雙手如恐懼墜落一般死死的抓緊扶手。

“柳先生,這是——這是什麽?”

在黑暗到極點的宇宙中,有群星如漂浮的塵埃般此起彼伏的閃耀着。

而在它們之中,淺緋色的塵埃氣體雲如噴薄欲出的山霧一般正舒張開來,無聲地與這天空中的衆星共存。

“這是馬頭星雲,”柳恣看着電腦屏幕裏變幻的景象,撐着下巴道:“再過幾百萬年,這片星雲就會被獵戶座恒星的強光,吹蝕的煙消雲散。”

幾百……萬年。

他再一次的輸入坐标,眼前的景象又一次的跟着變幻。

暗金色和蒼藍色猶如潑灑的油漆一般蔓延在宇宙的幕布上,形狀猶如火焰般交織飛濺,微小的光芒在星雲中仿佛碎金一般散落,中心的白光猶如一片迷霧。

“這又是什麽?”

辛棄疾一人坐在蒼穹之中,只覺得自己已經遺忘了整個世界,連內心也奇異的沉寂下來。

他是這樣的渺小,而天地的玄妙,又是如此的無窮無盡。

“這是NGC5189,是一顆垂死的恒星所留下的發光氣體雲。”

柳恣顯然是光顧這片寂寥的常客,談起它時仿佛在談論熟稔的朋友。

“這片氣體雲的中心是一顆白矮星,如今已經耗盡了燃料,蝕刻出這噴流的氣體雲。”

如同烈焰在黑夜中漂浮,如同星芒在寂靜中被點燃。

辛棄疾屏住了呼吸,已經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原本以為,自己接觸那些現代的知識,便如同開了天眼。

現在看到這震撼而瑰麗的一切,突然覺得自己幼稚如孩童。

“我看到這片死亡的星雲時,就會想起你抄的那首詩。”柳恣低聲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辛棄疾坐在虛無之中,凝視着那已經快要消失的白矮星道:“那是我寫的。”

“嗯?”柳恣略有些訝異地笑道:“真是你寫的?”

“嗯。”

“那真是可惜了,我都有些不想放你走。”柳恣垂眸笑道:“你寫的……真的很好。”

“不如,我們再來看看太陽。”

在下一秒,他的視野被清空為一片黑暗。

“——萬人都要将火熄滅,我一人獨将此火高高舉起。”

寂滅之中,那太陽緩緩地亮了起來。

金紅色的,龐大到可以占據整個天際的,如永生不息的火焰般燃燒着的太陽。

與太陽相比,群星都小的如一粒芥子,而那熾烈的光芒便如同神靈一般,。

柳恣注視着那暗夜蒼穹之中燃燒着的太陽,眼神裏帶着釋懷的笑意,聲音依舊清冷如故。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

新一年的春天,出生了三個孩子。

趙構的兩個帝子都平安健康的生了下來,在衆臣的慶賀祝福中開始緩慢地長大。

而在遙遠的漠北草原斡難河上游,還有一個嬰兒被命名為鐵木真。

金國沒有安排司機去臨國學習駕駛技術,而是直接吩咐臨國人把車開到東京去,再統一坐一輛車回臨國。

柳恣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這個要求。

金國短時間內,和宋國一樣,不敢對臨國有任何的不敬和冒犯。

如果要開戰的話,結果是完全碾壓性的,誰幹這事等于自找死路。

之前的那道诏令自然是雲祈和唐以在商議之後下達的,而完顏雍對此也感覺頗為微妙。

把長安、洛陽換回去的前提,是金宋能夠打下整個西夏。

兩軍集結的時間定在了這一年的七月,說是等培訓操演完畢以後直接在慶州集結,然後一起西伐。

雲祈在得知臨國有意出售汽車的那一刻起,就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訝異神色。

她根本沒有預料到,臨國會發展的這麽快。

——能夠賣汽車,說明已經可以供應汽油,那就能推斷出揚州附近有石油儲備,畢竟宋國不可能有制備汽油的工藝。

而石油可以讓這個國家直接能源獨立,并且開始推進重工業的發展。

重工業,意味着産能的絕對碾壓,意味着軍工的複興。

在宋金還在用燃燒彈投石車的時候,他們可能已經能造出鋼炮和戰車了。

——而她自己,根本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對抗越來越強大而不可戰勝的臨國。

哪怕搬來整個金國,也沒有任何意義。

因為對于雲祈而言,金國就是一片散沙,哪怕倒水倒米漿攪和半天,也只能成為一灘爛泥。

可她不能引起金國的任何懷疑。

等完顏雍再召她入宮的時候,雲祈已經連夜寫完了一整本的汽車使用指南,簡單而清晰地解釋了一遍學習駕駛技術的大概時間,以及軍隊該如何配置。

車隊很快就被開來了東京,沿途免不了碾壞不少莊稼地。

唐以站在高樓之上看着那現代的車隊進入城門,也頗有種做夢的不真實感。

制糖業已經開始不斷地擴大規模了。

甜菜本身種植廣泛而食用性強,加之朝廷吩咐回收那些沒人吃的莖須,配合的農民大有人在——甚至有商人騎快馬去各莊收集這些甜菜莖,用麻袋裝好了一齊賣到衙門裏去。

一個行業的發展,必須要具有廣泛性和普及型。

唐以被雲祈這一通折騰,已經開始懷疑這雲祈是不是臨國派來的反派了。

他這邊要忙着安撫鎮壓起義的宋人契丹人,要主持改革和農業的恢複,還得操心這糖業的一堆破事。

恐怕金國還沒複興致富,他人先變禿了。

三批戰車在校場集結完畢,臨國人吃了頓軟腳宴便禮貌告辭,完顏雍也沒有任何挽留的意思。

他早就被遞了郡夫人的密信,說是有要事相商。

待臨國人走了之後,那披着白狐坎肩的雲祈才終于進了殿。

她手裏還抱着個奇怪的東西,看起來像是個鐵箱子,但又不像。

“還記得之前的交易嗎?”

“交易?”完顏雍皺眉道:“就是你說的,對等的獎勵?”

“嗯。”雲祈面不改色道:“我要一輛車。”

“什麽——”完顏雍寒聲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我說,”她注視着他:“我要一輛車。”

“你瘋了嗎?”完顏雍惱火直接一巴掌拍向桌子,震得滿室都是轟響聲:“知道這三批貨我花了多大的代價才弄到手嗎——就你們那個臨國的皇帝,那個姓柳的狗東西,敲詐了老子又是錢又是土地又是鐵礦的全給他了,你還想要一輛車?!”

“你配嗎?!”

雲祈垂着眼眸,腦海裏是清晰的地圖和路線,還有一張熟悉的臉。

她要去一趟宋國。

靠馬太危險,路上遇到的匪徒未必都能被美色蠱惑。

最保險的方法,就是給自己弄一輛車。

“陛下。”她抱着那模樣古怪的鐵匣子低聲道:“你還記得,宋國皇帝花重金買了三個遙度的神器,一個被送往了襄陽,一個被送去了泗州嗎。”

趙構如今雖然似乎換了個人,但到底宋國腐朽了太久,幾乎上上下下都安插了金國的眼線,知道這秘密根本不是什麽難事。

李石在出訪揚州的時候雖然有意也談談這個交易,但被錢将軍以跨度太遠、施工困難為由給拒絕了。

完顏雍自然是想要這個寶貝——可哪怕給錢人家都不賣,這事根本沒辦法解決。

“你難道……還會弄這個?”一聽到神器二字,剛才還惱怒不已的完顏雍仿佛被抓住了軟肋,強忍着情緒半信半疑地看着她道:“你是什麽都會的聖女嗎?”

“這個東西,是我從車中取下來的——剛才要你的手诏領了鑰匙去車裏,就是為了這個。”雲祈掂了掂懷裏的東西,面不改色道:“這是車載電臺。”

可以收聽各種節目,但本身沒有通訊功能。

“電臺?”

“就好像——可以傳遞聲音的烽火臺一樣。”她擡起頭來,手中抱着工具箱和電臺,猶如個穿着古裝的技工:“我幫你建金國通信遙度的網絡——前提是,你要給我一輛,我選的車。”

“我要是不給呢?”完顏雍冷厲了眼色道:“你已經放肆到随時随刻都敢提條件了嗎?!”

這群臣之中,誰不是對他誠惶誠恐,萬般小心。

只有她——這放肆的賤人!

雲祈似乎有些走神,只漫不經心道:“我看得見貿易逆差,看得見糖料潛力,也看得見金國裏,你看不見的一切。”

“如果你想殺了我,或者虐待我,損失最大的,是你。”

她說的太輕描淡寫,以至于完全激起了上位者的怒意。

“十五天,朕給你十五天!”完顏雍氣的直接把那茶盞掼在地上,任由那熱水濺了旁邊小太監一身,聲音依舊狠厲:“你若建不好所說的東西,等着發落到軍營裏去!”

雲祈抱着那電臺點了點頭,連禮都不行就徑自退了出去。

唐以原本等在殿側想要過去進言,卻意外地聽了全程的對話。

等雲祈出來的時候,他一臉震驚的攔住了她:“雲祈!你想要做什麽?”

“做幾個車載無線電臺出來,換一輛我自己的車。”雲祈還在走神的狀态裏,仿佛根本沒辦法專心的與誰對話。

“你要做什麽?電臺的供能你怎麽辦,用汽車自發的電嗎——”唐以加重語氣道:“雲祈,你怎麽可能會這些東西,這些——”

這瘋女人到底想搞什麽啊???

“是我爸爸教給我的。”雲祈抱緊那匣子,仿佛跟抱着玩具熊似的不想讓其他人插手,只垂眸冷聲道:“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會做這個了,不勞你操心。”

她回頭望了他一眼,突然動了些心思。

唐以對金國幹涉太多,而且在不斷地調和金國內部的矛盾。

有他在,自己的全盤計劃極有可能被擾亂。

——這個人,留不得。

唐以被她這冷不丁地一盯,下意識地看了幾秒她的臉,又把視線強行移開,不自然地咳了一聲。

還沒等他再說句什麽,雲祈又匆匆地抱着那匣子回了正殿中,完顏雍人影都沒看清楚就見她直接匍匐在地,行雲流水的行了個大禮。

這個女人……當真對磕頭跪地都沒有半分的羞恥了。

所有的舉動都是有動機的,純粹到妖異的地步。

“微臣力氣體力不夠,還想讨要個男奴。”她伏在地上,一板一眼道:“望官家恩準。”

剛才還一口一個你我,現在又知道自己是微臣了?

完顏雍皺着眉沉默了幾秒,開口問道:“你要那魏原?”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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