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止心

趙構在電話被掐斷的那一刻,才真正的反應過來,他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

那臨國雖然只有江銀和揚州兩城,但是兩城之間無論聯系來往,還是情況監控全都清晰直接,不會有任何狀态的信息差。

可宋國不同,金國更不同。

當臨國元首挂斷電話之後,不光是他與襄陽、泗州的所有聯絡全部都無法進行下去,就連皇宮中用來監控樞密院等區域的監控室也全部都陷入癱瘓狀态,存在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比這更難熬的,就是等待信息再一次反饋回來的時間。

與金國遙不可及的東京相比,揚州與臨安隔得頗近——

用揚州的無馬之車,最快只用一個時辰就可以殺到臨安來,而他們的快馬大概要來回兩個時辰到三個時辰,才能夠傳遞戰況。

趙構他怕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他怕這鬼魅般不知從何而來的臨國開枝散葉最後侵吞天下,他怕金國其實背地裏和臨國勾結準備反将自己一軍,他怕自己的兩個皇子最後死于亂軍手中,他更怕這看似平靜的臨安城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被天火一把燒個幹淨。

下頭候着的文武群臣又何嘗不是這樣思考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如果任由臨安城吞鐵拿金的發展下去,宋金的禍患只會越來越大——與臨國做交易雖然能加強國防,能更有力的抵禦金朝的試探,可最終的贏家只會是臨國。

他們這一次的戰争,號召了附近三路的民兵義軍,更是調動了金國和宋國的精銳軍隊,把能動用的資源幾乎全部都召了過去,要的就是抹殺掉臨國的存在。

——宋金之事可以以後再談,但臨國必須滅除!

第一道急報是當天晚上傳回臨安的。

『報!先遣軍于十裏之外被天火擊殺,只十餘人幸免!』

趙構變了臉色,不顧臣子的阻攔想要給柳恣打電話,可不管撥通哪個號碼都無濟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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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還猶如神器一般的遙度之器,現在已經和石頭一樣毫無用處了。

『報!金軍三萬人已被天降黑油鋪灑燒殺!』

『報!南城門接連有隕石天降,難以布陣!』

『報!江銀城城門口有天降烈雷,攻城者已然被全殲!』

陸游在旁邊聽得青筋繃起,寒聲道:“陛下,那臨安城來的後生,恐怕也是他們派的內奸,不如直接殺了!”

趙構擺擺手,心情複雜地坐回了龍椅上,半晌沒說話。

這件事的發展,已經完全不在他們控制的範圍裏了。

李石是親自上陣督戰的人物,如今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戰報傳來的消息,其實已經和傳奇話本差不多了。

甚至可以說,如果要往山海經上靠,也是能靠的。

一會兒說是天雷陣陣卻只殺宋軍,一會兒說是有霹靂轟響而不知從何而來。

還有更多的消息說是有天龍現世,在那東城牆的上空盤旋不止,以天水澆滅城牆上燃起的烈火,甚至在攻擊那城牆之下的所有人。

如果那真的是龍,為何天龍不庇佑他大宋百姓,不出現在他趙構的面前,反而如奴仆一般任由那姓柳的黃毛小子随意驅使!

如果臨國當真是衆神之國,為何在拿下揚州以後從未主動擴張,沒有半分開戰奪地的意思——

他們明明有天雷烈火和巨龍,為何就僅僅滿足于一個揚州城,再也沒有任何動靜了?!

哪怕趙構沒有掀桌子摔茶杯,群臣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到底誰才是攻城的那一方?!!

歷史之中,最為相似的這一段,莫過于睢陽之戰。

當時安史之亂爆發,張巡、徐遠鎮守睢陽,兵力最多時不滿七千人,且守城近十月之久,而且陸續交鋒了四百餘次。

那一場守城之戰,慘烈到樹皮紙張甚至死屍都被吃了個幹淨,可張巡等人愣是靠僅有的兵力和補給,殺了接近十二萬人的叛軍。

可那也畢竟耗到了睢陽彈盡糧絕,用一城之命換來大唐的重生和複興。

現在的情況是,從開始到尾聲,一共六天的時間裏,十七萬人或死或逃,盡被驅逐絞殺了個幹淨!

哪怕就是處理戰俘,也怎麽可能會殺的如此之快!

趙構這邊唯一能下得命令,就是不再派遣新的軍士,同時注意金宋兩國邊界情況,。

直到第八天,新的戰報才遙遙傳來——

那騎着快馬的小吏已經跑得兩頰都是血,身上也盡是灰燼血土,開口時都聲音嘶啞:“泗州——泗州淪陷了!”

“什麽?!!”

“他們已經打到了楚州和海州,西邊的徐州和宿州恐怕也是遲早的事情!”

趙構聽到這話直接兩眼都紅的布滿血絲,咬着牙問道:“沒有軍隊往臨安城來?”

“沒有……”小吏跪伏在地上,已經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只斷斷續續地開口道:“揚州以南,全部都在清理如山的屍骸,根本沒有打過來的意思……”

旁邊的端明殿大學士黃中顧不得禮數,直接上前一步質問道:“可有屠城?!”

若是臨國暴怒至極,已不擇手段到屠戮百姓,起碼金宋還有理由可以再與其抗衡!

“沒有……”那小吏說話的時候都感覺喉頭有血,聲音嘶啞的都已經有些含糊了:“臨國占下泗海二城的時候,全都……全都如當時攻占揚州一般。”

炸城牆,轟亂民,驅散不留之人,釋放舊衙門所強募的壯丁。

所有想要反抗的人一律被催淚彈和煙霧彈鎮壓,同時綁縛好雙手之後,全部繳走鐵器兵械,再集中送到城外去。

姿态之輕松,幾乎如一個主人取回他本應得到的東西一樣。

趙構此刻怒極攻心,只感覺一口血卡在心口以至于全身都苦悶壓抑,半晌才氣極反笑:“好!好啊!!!”

那海州楚州,原本就是他們三國會談時被拱手送出的籌碼,如今揚州派兵将那幾個地方搶下來,也是無論道德仁義都無法譴責的事情。

他自己說泗州盡是暴亂之民,宋國國力有限難以管教,臨國就直接殺過去将榷場商埠都吞了個幹淨,所謂的暴民也自然是死在了揚州城下,哪裏有反抗的餘地!

這臨國人如今恐怕是要反将一軍,以替金宋之國鎮壓暴亂為由将這偌大的江山全都吞吃個幹淨!

還沒等那些個惶然恐懼的文官們想出個辦法出來,遠處又有太監急急跑來,說是金國使臣到!

趙構掩面長嘆,如想擺脫什麽一般左右搖晃着頭,任由那太監等得惶恐無措。

“放他們進來吧。”

李石現在依舊下落不明,其他金國将領或死或傷,宋國也好不到哪裏去。

使臣之中既有金國要臣,也有叛變之後的宋臣,如今都一臉怒不可遏的立在這臨安的大殿之中,像是要找趙構讨個說法。

臨國攻城略地毫無停下來的意思,而且一路向北不斷侵吞,金國怎麽可能不慌!

這事是金宋一起聯合挑起來的,如今損失慘重的卻是金國——

再這麽打下去,就要打到東京了!

“趙構,”那金國的重臣甚至已經懶得再顧忌他半分顏面,當衆斥道:“金國皇帝命你速去沂州與臨國賠禮和談,如若不從,金國直接與臨國一同南下,破了你這臨安城!”

趙構有些恍惚地看着這怒斥他的人,腦子裏已經混沌一片全攪和在一起了。

臨國已經和完顏雍接上頭了?

金國現在成了臨國的附庸,開始幫着他們說話了?

臨國怎麽不繼續打下去了?

他沒有手機沒有電臺,所了解的一切消息都極有可能是三四天前甚至更早的。

如今這局面到底成了什麽樣子,根本無從了解。

二十二年前一場紹興和議,讓他能醉生夢死的活到現在。

現在,這臨國給了他綿延子嗣和江山社稷的希望,卻是以如此居高臨下的态度來控制和幹涉他的一切!

那倨傲狂妄的金國,如今竟也被拿住了軟肋,被那二十來歲的柳恣牽着鼻子走!

何其——何其可笑!

——

完顏亮第一眼見到柳恣的時候,覺得這事荒唐到了極點。

這一次,臨國以破竹之勢三天內從揚州反打到了沂州,無論攻勢還是震懾力都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就好像,之前十七萬人圈城圍剿之事是不存在的一樣。

他為了大局,為了能穩住情況,必須要出面,也必須要和談。

——這已經與唐以雲祈之流的事情毫無關系了。

雖然他們确實是如此建議的,但完顏亮自己也明白,金國在這二十年裏的動蕩騷亂之後,更需要的是穩定秩序和重建。

正因如此,在臨國派人過來詢問金國的意見時,他本人根本坐不住。

臨國的人表現的無辜而且正義——

這件事從他們的角度來說,就是多路來了暴民想要破城,反殺之後他們順帶收拾了下騷亂的出處,拿走了之前約好送給他們的城池,順路停駐在沂州,想跟他們金國的人再聊聊。

完顏雍帶着一衆大臣和那兩個臨國人過去,自己不忘把儀容外表收拾的威嚴高貴,怎麽着也要在臨國人面前找回場子來。

他在走進中廳之前,腦子裏對柳恣有無數種的設想。

這個人所統治的國家,擁有無數的奇珍異獸,能夠操縱天龍厲火甚至霹靂之雷,怎麽着也應該是個神仙般的人物了。

更何況,是他主持守城之事,又直接在守穩之時直接派将軍北伐泗州,當天便拿下了宋國的主要收入來源之一泗州。

可走進去的那一刻,他看見的是一個消瘦而臉色蒼白的年輕人。

由于熬夜和通宵的緣故,柳恣的臉色并不太好。

雖然厲栾和孫賜都提議過給他上點BB霜擦個唇膏,但還是被柳元首拒絕了。

在完顏雍的視角裏,這年輕人剪短了頭發,穿着緊窄的奇異衣服,而且身上沒有任何看起來昂貴的東西。

-—他并不懂柳恣手腕上那只表的價格。

然後出乎意料的是,還沒等他想好如何開口,那年輕人就徑自走了下來,笑着和他寒暄握手。

完顏雍被握手握的有點懵。

這是個什麽禮節……

柳恣沒有直接和他提軍事和政事,反而笑着問他這沂州有哪些有特色的點心,回頭給家裏的小崽子可以帶上一點。

再往別的方向帶,就只說等趙先生來了再談。

完顏雍被他這一套繞的有點暈,卻只淺淺點頭,跟着這人的話題走。

臨國攻城的速度,快到妖異的程度。

完顏雍聽着自己手下的使臣說着些什麽,心不在焉地思考着斥候傳來的戰事。

他們手中好像有個神奇,叫做……炸藥?

數丈之高的石牆也好,如何防禦森嚴的壁壘也好,只要點燃那所謂的炸藥,就可以瞬間破城而入——

那這樣的話,他們想一路打到東京甚至上京去,都沒有任何問題。

需要維護數年不止的城牆在那個什麽炸藥面前,都如同豆腐塊一般可以随意破除,那他們辛苦建築的東西還有什麽意義?

趙構來得太慢了。

他不敢坐之前買下的車,自然是坐着馬車千裏迢迢過來的。

柳恣這兩天吃好睡好,沒事找那完顏雍之類的人聊天,只吩咐手下盯好雲祈和唐以。

可那兩人也好像沒什麽動靜,簡直如局外人一般淡定。

直到占領沂州的第六天,趙構才終于帶着群臣姍姍來遲。

完顏雍到了這個時候,都已經有些習慣那柳恣平易近人而好說話的姿态了,甚至隐約覺得這不算是個什麽大事——

揚州城沒打下來,三國之間臉皮沒撕破,臨國又占了好幾個城池,一半是金國一半是宋國的,也差不多得了?

趙構一出現在他們的視野裏,柳恣就笑了起來。

“廢話不用多說,趙先生坐吧。”他側眸瞥了眼旁邊坐着的完顏雍,只拍了拍手,吩咐道:“該辦正事了。”

伴随着巴掌聲一響,六個人被押到了他們的面前。

魏勝、泗州太守、李石……

參與揚州之亂的所有主事者,幾乎全都被抓了起來。

趙構和完顏雍在看到熟悉的臣子時,同時瞳眸一縮差點直接站起來。

李石已經被堵了口,支支吾吾的根本說不出話來。

完顏雍原先以為那柳恣是個善茬,此刻直接感覺自己被扔在冰窖裏,看着舅父被五花大綁的樣子,只覺得如坐針氈卻難以開口。

“揚州之亂,自然不是金宋二國有意為之的,否則臨國也不可能點到為止,如今還和兩國談條件,對吧?”

柳恣緩緩起身,繞着這六個人走了一圈,語氣平靜:“之前外交電話的時候,趙先生說管不住他手下的叛賊,說泗州一帶義軍頻出,官府也無能為力。”

“那,我就幫你們解決掉這些問題。”

他擡起頭來,看着座上那面色鐵青的兩人微笑道:“不用誇獎,舉手之勞而已。”

錢凡最煩這種磨磨唧唧的外交場合,煙瘾犯了又不好意思直接抽,只坐在旁邊一盞茶接着一盞茶的喝。

“這——這必然有什麽誤會,”完顏雍根本沒想到李石落在了他的手裏,之前下屬悄悄打聽了一圈的消息都一無所獲,此刻看着舅父就心急如焚:“還請柳元首三思。”

“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這李石先生,之前好像是金國的宰相和貴族吧。”柳恣垂着眼眸語氣玩味:“這麽說,他率軍攻打揚州,不是有意造反謀亂,而是完顏先生有意授予的?”

他頓了一下,帶着笑意看向宋金二國的皇帝道:“總不可能,是兩國的皇帝都有意破了這揚州城,好讓臨國就此傾覆吧。”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裝傻,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表演。

可是,沒有人能對此說破半個字。

金宋兩國已經損失了近二十萬的兵馬,而臨國那邊的死傷相比之下幾乎等于沒有。

這已經是很恐怖的差距了。

如果三國開戰,那不用打他們都知道結果會是什麽。

“柳先生,”趙構強行擠了個笑容道:“那三國和議的事情?”

“這揚州之亂的禍源還沒有解決呢,趙先生急什麽?”柳恣眨了眨眼,平靜道:“你們當着我的面處決逆賊,我們再往下談。”

他咳了一聲,旁邊的錢凡反應了過來,立馬起身放下茶杯,亮出一份名單出來。

“還有這些參與者和主事者,自然也是禍患的煽動者。”柳恣慢慢道:“人太多就不都押上來了,也請金宋兩國當着我們的面解決掉這些麻煩才好。”

既然你們抓不到,那臨國的人來抓。

抓到了送到你們的面前,親手給你們解決掉。

魏勝李石等人一聽見柳恣的這幾句話,直接開始掙紮哀嚎起來,拼了命地想要把塞住嘴的東西弄出來,好為自己求一條生路。

魏勝兩眼都盯着那趙構,祈求之意溢于言表。

這就是大宋的皇帝嗎——當初是他秘密派人請他過來助陣,說是要奪回揚州以正大宋之威,如今這皇帝怎麽都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他魏勝戎馬一生,為了朝廷肯抛頭顱灑熱血,如今怎可以被當成罪臣——還是被宋國的人給按罪斬殺!

當初岳飛的事情傳到他耳朵裏的時候,他雖然扼腕嘆息,為那英烈感覺不值,可怎麽也想不到自己也會有這一天!

完顏雍看着舅父,深呼吸了一刻,一直沒有開口。

他如果為舅父辯解,就是坐實了金國授意這宰相出兵臨國,那沂州停駐的炮臺車馬都會直接北上,打下東京都極有可能。

可……這是看着他長大的舅父啊。

“不如帶回去詳加審問?”趙構不死心地提議道:“萬一錢将軍抓錯了人呢?”

柳恣坐回原位,抿了口茶道:“不行。”

他已經懶得再編理由了。

不行就是不行。

宋金既然想要背刺,既然在簽訂三方合約之後同時倒戈想要殺滅臨國,那就要承受對應的代價。

他們既然不敢公開與臨國為敵,做這種事情都還要找個由頭美化行為,那柳恣就由着他們随意掩飾——但苦果總歸要自己吃下的。

“而且,是今天內。”錢凡打了個哈欠,公然道:“這臨軍停駐在沂州,自然也是耗着機油糧草,總歸是有損失的——別拖了。”

“可是……這……”旁邊的大臣試圖替主子求情:“宋室此次前來,也未帶着提刑官之類的……”

“金國可以借啊。”錢凡撐着下巴道:“他們替你們殺,你們豈不是免了同胞之間自相殘殺?”

趙構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直接站了起來。

他有太多的話都悶在了心裏面,想直接當着柳恣的面吼出來——

既然你們臨國強盛至此,憑什麽還在這種事情上斤斤計較!

既然你們守得住揚州城,為什麽還要殺了我攻城的軍馬!

既然你們打滅攻城之軍都如此輕松了,為什麽還小心眼到要一路北伐,把事情鬧大到這種地步!

什麽衆神之國,什麽天龍鬼鳥,全無大度慈悲之心,還逼着他趙構如此兩難!

柳恣看着趙構猛地站起來,擡眸直視着他道:“趙先生有什麽想說的?”

趙構兩眼通紅,所有的氣血都在往腦子上湧,卻在看見那後生的一雙眼睛時整個人都發冷。

他現在鬥不過他。

他們臨國若是要攻下臨安城,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只是在等一個結果而已。

“柳先生……說的是。”

趙構壓抑着心裏的憤懑和暴戾,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湯丞相,取诏書來。”

——

魏勝臨死前,心是冷的。

他不知道的是,即使沒有時空異變,即使歷史上根本不存在臨國,他的宿命也是被朝廷派去的淮東路安撫使劉寶出賣背叛,最後死在退回楚州的路上。

在舊的歷史裏,他被朝廷追封為保寧軍節度使,在鎮江為他建了“褒忠廟”,可人死如燈滅,許多東西哪怕蘊含着再多的不甘心與怨怒,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而在揚州這邊,雖然陸續有沂州的消息傳回來,和議的內容也在不斷地被傳回參政院,卻也不太重要了。

這是臨國的所有人,第一次如此直觀的面對戰争。

無論江銀還是揚州人,這半個多月的時間裏,都在強迫自己接受和消化着這一事實。

去年金兵攻城的時候,所有的軍力都集中在了北城的鐵幕之外。

城內的人們雖然聽得見嘶吼與震動聲,卻難以想象到底發生了什麽。

參政院和軍隊的所有人,都在替城民和百姓們承受着這一切。

可這一次不一樣。

這一次,揚州四面楚歌,江銀城前伏屍數萬,連城內用水都必須排隊領取過濾淨化過得水。

據說有人甚至在井裏都撈出了屍骨,為此連着做了數天的噩夢,請郎中來都沒有用。

這場戰争是宋金發動的,可揚州的所有人也不得不承擔對應的慘狀和後果。

厲栾在和國防部的副部長協調處理後續的守城和清理戰場的職責,忙得不可開交。

她要想着法子處理掉城牆上那些成分不明的東西,以至于甚至想把城牆拆掉重新再建一個。

而江銀城門門前那已經開始腐爛的上萬屍骸,也絕不是能随便搞定的東西。

挖坑焚燒屍體,用鏟車和推土機處理城外的殘跡,路面的重新翻修和定型,還有一系列相關的事情,都非常的麻煩。

以至于她忙到柳恣他們即将歸來的時候,才意識到龍越的存在。

她在哪裏?

她還好嗎?

厲栾自诩看淡生死,甚至自己都準備好随時死去了,在面對南城門上挂着的頭顱和殘肢時都有作嘔的心态。

在時空異變之後,她已經徹底的無父無母,原本都已經打算好孑然一身的過一輩子了。

那個莽撞又溫柔的姑娘總是來參政院裏看望她,給她帶熱乎的湯粥點心,總歸是令人心頭一暖的。

厲栾在确認事情進入有序狀态以後,才終于把事情都脫手交給下屬,抓了風衣匆匆忙忙套上,出門去找那個不知去哪兒的龍越。

“她在醫學院。”龍牧在電話的另一邊道:“好像情緒不太穩定。”

“你呢?”厲栾下意識道:“你還好嗎?”

“我還在看特斯拉電圈的第六次優化方案……”龍牧頓了頓,略有些疑惑的開口道:“如果你問的是身體的話,謝謝你,我很好。”

厲栾眉頭一抽,直接開着車去了江銀城的醫學院。

這裏已經徹底成為新的醫院了。

有幾十個傷者被轉移了過來,接受醫院上下所有人竭力的搶救和治療。

但由于過去的時間有些長,當初送進來的幾十號人能救活的基本上都在躺着養傷,救不活的基本上都已經告別人世了。

這裏……更像是住院部。

厲栾匆匆地找了兩三層樓,才在配藥室裏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龍越,已經快十九歲了吧。

可十九歲面對這些,也還是太年輕了一點。

她比龍越大八歲,如今也只能說心裏勉強能過得去,所以才更擔心她。

“厲——厲姐?”龍越的頭發紮的一絲不亂,眼下微微發青想來是根本沒有睡好,只強行露出笑容來溫聲道:“厲姐是來拿藥的嗎?”

“你借我十五分鐘。”厲栾直接抓了她的手腕,把她往無人的教室去帶:“既然沒有搶救安排和手術,有什麽事你等一下再做。”

“好——好的。”龍越略有些茫然的跟着她走進空教室,見她從包裏掏出一張軟毯出來,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厲姐,你是想做什麽啊。”

“危機心理幹預。”厲栾深呼吸道:“你坐下來,把你的雙手給我。”

龍越在她的面前一直很聽話,此刻雙腿盤着坐好,任由她握緊了自己的雙手,卻仍然在嘴硬:“我怎麽會不舒服呢,真沒事的。”

“你看見了什麽?”厲栾皺眉道:“我聽他們說了,攻城的那幾天,你在跟着醫療組到處急救。”

龍越從來沒有這樣鄭重的握着她的雙手,心中的防備和恐懼在慢慢的消散,聲音不知不覺地變小了許多。

“……死亡。”

我目睹了……很多人的死亡。

他們在我的面前哭嚎和掙紮,甚至在祈求着我救一救他們的性命。

我一共……目睹了四十六個人的死亡。

厲栾心情複雜的嘆了口氣,握住她的雙手道:“我來引導你做基本的慈心冥想。”

“以後我不在的時候,當你感覺到恐懼絕望和自罪,一定要按照這個流程,把自己拉回來。”

龍越怔怔地看着她,不安地喚道:“厲姐……”

“閉眼。”

厲栾因為抽煙的緣故,聲音一直有些沙啞。

可是如今暮夜将至,周圍的環境也靜谧而安寧。

她的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仿佛有種能安撫人心的魔力。

“現在,放松你的大腦,我來引導你找回愛和喜悅。”

“放空內心,開始靜靜地吸氣,緩緩地呼氣。”

在龍越的精神放松下來的那一刻,那幾日裏目擊到的所有苦難和絕望的場景開始不受控制的翻湧了上來。

可是厲栾的掌心是如此的溫暖,以至于讓她在想要流淚的時候,都不會有逃走的沖動。

“吸氣……呼氣……”

“感受你自己的存在,和你坐着的感覺。”

那些記憶在她的腦海中不斷地翻攪,所有負面的情緒都在試圖控制着她的內心,讓她與它們一起沉淪。

龍越閉着眼睛,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如溺水的人一般握緊厲栾的雙手,強迫自己繼續深呼吸和找到自己的存在。

“現在,開始用你自己的想象,感覺有一圈人站在你的身邊。”

厲栾的聲音溫暖而柔軟,繼續引導着她看見內心的景象。

“而這些人,是關懷着你的人。”

“數一數,有一位、兩位、三位……”

龍越閉着雙眼,意識到自己的眼淚開始不受控制的往下落,那些扭曲而畸形的肢體還在面前閃爍着殘影,可伴随着厲栾的輕數,她漸漸能夠看見模糊的人影,在包圍和保護着自己。

“讓他們,包圍着你,帶給你愛,與喜悅。”

“他們對你的感情,不一定是純粹的愛。”

“但重要的是,這些人,曾善意的對待過你。”

“他們用愛,滋養了你。”

龍越閉着眼睛,看見了微笑着的父母,看見了站在身側的龍牧,還看見了眼神堅定的厲栾,和她所有或遠或近的朋友們。

他們仿佛真的站在自己的身側,在無聲地注視着自己,而光和溫暖,也在安靜地蔓延,變得越來越真切。

窗外開始下淋淋漓漓的雨,厲栾的聲音依舊沙啞而又溫暖。

從前,在自己痛苦絕望,活在無盡的恐懼和自罪中的時候,是柳恣這樣帶着她走出去的。

現在,她也可以帶着別人,重新找回內心的安寧和愛了。

“你能看到圈子裏的每一個人,他們也能看到你。”

“與他們調整到一個合适的距離,你只用慢慢的觀察,他們到底是誰。”

龍越深呼吸着,眼淚依舊流個不停,仿佛在發洩和釋放着什麽。

厲栾靜靜地看着她,只握緊她的雙手,不曾放開。

“看着他們每一個人的眼睛,去感受他們的友善,他們的善意,和愛。”

“試着接受這些……把這溫暖的愛,帶回你自己的心中。”

在這一刻,龍越記憶裏的那些影響和哭聲,好像被隔在了外面,變得模糊而難以鑒別。

讓她這些日子裏坐立難安的愧疚與痛苦,也好像被溫柔的屏障隔在了外面,焦躁不安的內心開始慢慢的寧靜下來。

她的雙手已經冰冷了太久,現在卻開始緩緩地回暖。

厲栾的引導依舊輕緩而耐心。

整個冥想的過程只有十分鐘不到,可對于龍越而言,卻好像過了一整個世紀一樣。

她已經意識不到自己滿臉的淚水,和顫抖的身體。

眼睛雖然閉着,卻看得見所有愛着她,保護着她的人們。

甚至是無法觸碰到的父母,也笑的真切而溫柔。

“現在,向圈子裏的每一個人告別。”

厲栾意識到她又開始慌亂起來,只安撫性的握緊她的雙手。

“可以給他們一個擁抱,或者向他們鞠躬。”

不……不要,不要離開我。

龍越幾乎哭的抽噎起來,她根本不想睜開眼睛,也根本離不開腦海裏的每一個溫暖的存在。

現實實在是太冰冷了,冷的讓她把所有的心防打開,竭力地躲避這場戰争所造成的所有黑暗和痛哭。

“當你向每一個人告別的時候,讓他們融化成光,成為你心裏溫暖的光。”

厲栾的手掌輕柔地撫上她的面頰,語氣溫暖如初。

“龍越,在你結束告別以後,再睜開眼睛。”

兩個人靜默地坐在黑暗的教室之中,啜泣聲在漸漸地停止。

龍越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是厲栾淺淺的笑容。

她依舊堅定而強大的存在着,也未曾離開過自己。

厲栾望着這少女,突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不要自責,不要愧疚,做你眼下該做的事情,好嗎。”

“我不在的時候,也請堅定而安寧的活下去。”

她接過紙巾,擦幹滿臉的淚,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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